春日初陽,風和日麗,再推開窗的時候,院子裡已經沒有人了。
曹操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掩映在細瘦枝幹後的角門……佇立了良久,纔要擡手去關窗戶,目光便驟然與從那扇門邊擡腳進來的荀彧撞上,瞬間,面色陰沉地別開了頭。
荀彧纔要啓齒,窗戶已經關上。
“明公可是眷戀初陽?”
踏入書房,見主公已經八風不動地持卷在手,一臉平靜,荀彧便忍不住,出口相詢。
曹操翻書,口裡答:“難得放晴,一時貪戀看得久了。”
荀彧只是笑:“明公好興致。”
曹操不再答。
將從欄杆上收來的那一卷《九歌》遞出去,荀彧苦笑搖頭:“明公實在縱容他太過了。”
曹操付之一哂:“天性如此,拘束他做什麼。”
有些詞窮一般,愣了片刻,纔想到自己的來意,荀彧沉吟道:“上次刺殺明公的兇手不肯招供主使,畏罪自殺了。”
“死了……”
彷彿沒有對這句話感到絲毫詫異,他只是將手中的書緩緩翻了一頁:“未問出什麼來?”
荀彧沉默。
“分明是有意護主。”曹操頭也不擡:“忠心可嘉,着人好好安葬。”
荀彧眼波微動,語氣裡帶上了幾分無奈:“不找出指示之人……”
“位高敵者衆,不足爲奇。”
“明公初掌大權……朝中公卿若不分出敵我……”荀彧眉心越皺越緊。
“這是自然。”曹操終於擡頭看他一眼,將手中的書放到了桌上:“分清楚,也好殺乾淨。”
……
宮殿是曹操爲了迎接獻帝在許昌修建的,才新建成,雖然比不上洛陽皇宮的大氣恢弘,但是規模也十分拿得出手——
一片綿延屋脊如山勢向上鋪陳而去,依山勢而建,帶着漢末宮邸獨有的簡單卻雄壯的氣勢,檐廊相回,如天河傾倒,九龍倒掛雲霄,站在長長的臺階低端,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天威壓頂而來,恰如已經架空卻還是帶着震懾人心之力的皇權。
馬車停佇在宮殿長樂門前。
所有人都開始解刀。
“姑娘最好好生檢查一下身上……”雖然知道蕭若不可能帶着任何兵器,跟在她身邊的侍衛還是不厭其煩地提醒:“一入長樂門便不得攜帶銳器,否則一併以忤逆大罪論處,就地處斬。”
說完,又加了一句:“這是明公下的軍令。”
……
下車便是拾級而上的天梯,揭開簾子的是羊一,看到他還安在,蕭若面上微微有了喜色,在他的攙扶下走下車,正前方騎在馬上等在長樂門下的曹操拉過了轡頭緩緩轉過身來,幽黑的眼眸在看到她的一瞬間,閃過了一絲微若細風的笑意。
只駐馬,不前迎:“你過來。”
蕭若目光越過他看向高大莊嚴的長樂門和離宮的層層檐闋。
腳步往前,擦過了他的身邊,彷彿沒看見他這麼個人。
曹操表情了浮現了些許好笑……也不動作,目送着她往前走。
怎奈一到長樂門前,兩邊一排幾十名侍衛,同時都將刀槍橫了過來,瞬間就搭起了層層刀門。
蕭若腳下滯住……
曹操冷笑一聲,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剛到長樂門前,唰唰唰,雪白的刀刃瞬間收的乾乾淨淨,兩邊的侍衛通通跪了下,一排往上而去,眼前瞬間空曠了下來。
剎那間,方纔還森冷空乏的白玉臺階無形地亮了起來……
“這樣景緻纔好。”曹操滿意地笑,手伸出,拉住了蕭若的手。
她只輕輕一掙,便不動了。
悄然收緊手掌,曹操略一沉吟,踏上了帝王專用的那一階。
“明公……”
背後衆人皆大驚失色,低呼之聲不絕於耳。
曹操恍若未聞,牽着蕭若一級一級往上走……
階梯上雕刻着象徵皇權的龍紋,精雕細刻,欄杆一寸寸往後退,視野越來越寬,越來越廣,風捲起袍袖飛舞,方纔還高高在上的層層宮闕漸漸變低……
悠長的階梯恍如直通往天上,漫長卻又直接,接向引得諸侯逐鹿中原,引得無數英雄畢生渴望的至高點。
曹操一直謹守司空的本分,從不櫭越。
然而此刻腳步踏上去,卻沉穩地彷彿爲走這條路而生,甚至還帶着一絲嘲弄的隨意。
“是你,就會被攔在長樂門外,而我,他們得跪着看我走上去。”
握住她手的那隻手掌心粗糲,有力不容反抗,他的聲音低沉,依舊掩不住那抹透骨的傲氣。
蕭若淡淡道:“真有本事,你就每天走。”
曹操低笑:“皇帝每天走,卻攔不得我,這纔是本事。”
聽他這副得意的語氣,蕭若忍不住反駁:“任是哪個諸侯來,皇帝都不見得能攔住。”
“諸侯?”曹操眯眼:“比如誰?”
蕭若隨之答:“我。”
趁他愣神的當頭,又加上一句:“陛下攔不得你,你攔不得我,你說誰高誰低?”
距最高的所在還有幾步的距離,曹操忽然停住了。
似乎是在思忖她這句話,挑眉反問:“孤攔不住你?”
蕭若面色不改,眼神清冷:“你試試。”
說着往前邁了一步。
曹操皺眉,伸手往她面前一橫,卻發現她的手往上面迎了一下,手剛好滑到他寬大的袍袖裡,接着不說話了,就這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曹操眼神瞬間陰沉了幾分。
“別動……”蕭若輕聲說:“要不然我手一鬆,你藏在衣袖裡的匕首就掉下來了。”
“……”曹操果真未再動。
“長樂門內禁兵械的軍令是你下的,現在所有人都盯着我們,匕首掉下來你只怕不殺了自己沒法服衆吧,曹司空?”
蕭若笑了起來,眼睛眯起,眸子裡閃過熟稔而又陌生的狡黠令他略怔了一下。
隨即也笑了……
“你怎知道我袖中藏着匕首?”
“昨天你逼我寫家書的時候,磕到了。”蕭若回答的時候脣角還有未褪盡的笑意,好像是小計得逞很是開心,連着眼眸都亮起來。
曹操笑得暢快:“是我不慎,又讓你鑽了空子。”說罷手腕一轉,將她扣着匕首的手反握住,寬大的袍袖就連在了一處:“也罷,你我一起上去吧。”
說着,朝最後的距離攀登而去。
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侍衛,所有人眼裡兩人的袖子緊緊連在一起,形狀親密。
無人看到袖下的劍拔弩張。
終於走到大殿之前,曹操緩緩轉過身來,睥睨地看向一路跪在兩邊的侍衛。
往前走了兩步,鷹眸沉沉如鐵——
“你看見了嗎?”
宮闕和玉階都被踩在了腳下,長風千里,白雲如流。
“……”蕭若一字不答。
“這些公卿。”曹操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迴應,目光睨到長樂門前:“以爲憑門第之高便可一身位於人上……”嘴邊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現在不一樣在孤這個他們口中的官宦之後面前垂首稱臣。”
“他們是對陛下。”蕭若淡淡道。
曹操只是笑:“是對我,你心裡清楚。”
蕭若不再說話,目光別向了一邊……
“這遠不夠……”曹操手往下指去:“總有一日,跪在這兒的有還有四世三公的袁氏兄弟,有孫策,劉備,徐榮,張楊,劉表,馬騰……”擡頭,黑眸掃向蕭若:“我要你站在這裡,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