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官道,闃無人影。
夕陽西下,落到山腰的斜陽的餘暉將馬車的陰影拉的極長。
漫長的官道,華麗的馬車。
早春的夜晚來的快,黑暗已經吞噬了官道上所有的事物。馬車深入到了卓嘎的屬地與另一個王爺的屬地之間荒原的中心地帶。
馬車後面的幔簾簌簌的抖動,似乎有風吹過。低低的響聲好像並不似風吹布簾的聲音,倒像是木料的摩擦聲。幔簾突然一閃而動,兩道人影同時滾落出來。月升中天,清輝卻被烏雲遮住了,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那兩個人影也嗖的消失不見,馬車繼續向前馳去。官道很快恢復安靜,隱隱的只有不知名的小蟲的低鳴聲。
我掙扎許久,纔在商文柏的幫助下勉強站起身來。
天啦,我知道依照慣性原理,應該按馬車運動的方向前跳車,可是車廂內的人個個都非庸手,我害怕向前跳車會驚動他們,只好硬着頭皮向後跳。可憐我的尾椎骨啊,這麼三番五次的折騰遲早會害我半身不遂。幸虧商文柏往下跳時拉了我一把,我才免於後腦勺着地的悲慘命運。
週轉了一圈,我還是藉着桑格,不,確切說是國師的馬車出了關。一開始我是計劃製造我借馬車出逃的假象,然後再和商文柏趁亂混在馬隊裡溜出來。從卓嘎讓我訓練馬術時起,我就制定好了這個計劃,看到王公貴族們的馬車一輛輛的來到卓嘎的帳下時,我更堅定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主意。但在制定詳細出逃步驟時,我發現實際施行困難重重,首先就是騎馬的問題,不得不承認,我真的沒有這個天賦,雖然我已經很努力的練習了,好幾次都被差點被摔下馬去,但進步有限,縱馬狂奔只是個美夢而已。其次,商文柏告訴我卓瑪的士兵都是實行家族式的編制,士兵們彼此都很熟悉,想不動聲色地混匿其中實屬不易。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既然如此,狡兔三窟,望着國師的馬車,我靈光一閃,仔細檢查了馬車的內部結構,又輕輕敲擊車壁,側耳認真傾聽響聲,欣喜的笑容不自主的浮上嘴角:如我所願,這輛馬車的後部有夾層,用以藏匿從中土拐賣來的少女的夾層。命運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唯一結仇的國師父子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歲月如歌,人生如夢,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不妨再來一招計中計。天助我也,西秦的馬車就像是流水線作業,除了車幔的花紋式樣有所差別之外,幾乎沒有太大的出入。換車幔確實不容易,但在上面再加一層車幔就不那麼難了。將馬車的位置調換一下,已經重新蒙上跟桑格的馬車同樣顏色布幔的國師的馬車很自然的被轉換了“身份”。
商文柏幫我找來了一切所需的物品;我不想讓卓瑪因爲被我甩開而受到胡狼的責罰,又不希望她知道太多的事情,無知是福,對她來說,瞭解越多,生命就越脆弱。這時候我才發現,商文柏在西秦也相當有實力,他可以在胡狼的地盤上找來這些東西而不驚動胡狼。讓他放棄這個頗有根基的大本營,被我牽累着逃亡,實在是有點過意不去,好像自我遇見他開始,我帶給他的就只有厄運。
火堆很快升了起來,野外生存,火堆是不可或缺的必備護身符。商文柏獵來了一隻野兔,經過一個冬天的飢餓,野兔也瘦骨嶙峋的沒幾兩肉。在馬車的夾層裡藏匿了這麼久,馬車又顛簸的要命,我嚴重的暈車了;半夜時分就躲進了馬車,到現在爲止什麼東西也沒吃,聞着野兔的葷腥味,我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商文柏撫慰的拍了拍我的後背,我癱坐在火堆前,背靠着一棵枯樹,虛弱的對他微笑:“商文柏,又連累你了。”
“沒事,我怎麼可能坐視不理呢。”他忽而一笑,笑容極魅,“嘉洛,何況你還是我的未婚妻。”
朝天空翻白眼,天幕上的星星衝我眨眼,又來了,什麼時候才能說服他放棄對我“負責”的念頭。
卓瑪被我敲暈了。
她的家人在胡狼手裡,西秦是她的祖國,她跟我逃走就等於拋家棄國。我思索了許久,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拉她下水,雖然我清楚有她配合,逃亡的成功係數會大大增加,但我不想害她,一個商文柏已經夠了,不能誰跟我關係好點,我就害誰萬劫不復吧。既然不能成爲盟友,就沒必要把她拉進來過深,當她是一個普通的看守好了。馬廄裡,我毫不猶豫地敲了下去,受傷總勝過丟命。只是希望,我無聲的苦笑,胡狼不會惱羞成怒遷怒於她。
“嘉洛,你比我想象中的勇敢。”商文柏撕下一隻兔腿遞給我,我本想推託,但想到接下來靠兩條腿逃亡需要大量的體力,就接了過來。
“求生的本能而已。”我淡淡的避重就輕,我知道我在馬廄裡眼睛不眨的毒殺兩頭馬的冷酷勁駭住了他。
淡漠的,無所謂的淺笑,衆生平等只是個理想條件下的閒聊話題,在救人和救狗面前,人類通常會選擇前者,何況那個人是我自己。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我解剖過很多動物,小白鼠,大白兔;它們臨死前的眼神和那兩匹馬一樣:悲哀、絕望、痛苦和掙扎。我第一次用斷髓法殺小白鼠時,就是雙手分別捏着小白鼠得耳朵和尾巴,輕輕一拽,“咔擦”一聲,脊椎斷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就消弭在這世間。那時候我遭受的震撼無法言喻,我呆呆的楞了好久,直到老師提醒我趕緊取血液樣本。以後解剖動物就成了家常便飯,每一個醫學生都能夠於談笑風生間看着生命隕落。所以我看這兩匹大馬在我面前倒下而面不改色,當初我們殺死那些無辜的動物時,美名其曰:爲人類的醫療事業作貢獻。現在這兩匹馬可是實實在在救兩個人的命。
我當然可以趕跑兩匹馬,可是老馬識途,我害怕它們會自己跑回馬廄,到時候功虧一簣。死亡最值得信任,把馬屍綁上石塊沉入湖底時,我的腦海突然涌現出這句話,夜風很冷很冷。
已經沒有人再追上來了,我想我的計劃起碼成功了大半。越到尾聲,越不能放鬆警惕,人生如戲,時時刻刻都充滿了意想不到。現在的我已經被迫展現出了我一直刻意掩藏的實力,或許胡狼會因此而欣賞我。苦笑,澀澀的苦笑,真是生命不能承受的榮幸。如果這次被抓回去,我想我再也沒機會逃之夭夭了。倘若如此,卓瑪的傷白捱了,商文柏的藥箱白丟了(因爲夾層空間有限,放下我的包裹就放不下他的百寶藥箱,他深諳包裹對我的重要,什麼話也沒說,孑然一身的上了車),兩匹大馬也白犧牲了。我絕對不要做無用功。暗暗攥緊拳頭,司嘉洛,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必須堅強地走下去。
“不用太緊張,我說過會保護你的。”商文柏擡頭望月,神情淡然,眼眸清亮。月升中天,皎潔的清輝從枯樹的枝椏篩灑而下,陰影斑駁,風移影動,姍姍可愛。
我無所謂的聳聳肩,慢條斯理地啃着兔腿,沒鹽的兔肉真難吃。
爲什麼害怕進宮?不,我抗拒的不是進宮本身。如果可以老老實實的當女官,在西秦宮廷打工,我倒並不是很反對。我抗拒的是進宮背後的含義,爲了在皇宮平安的呆下去,桑格和胡狼我必須要選擇一個依附對象。胡狼是承諾過會照顧我,可是姑且不論他的話可信係數是多少,真正有事發生的時候,遠水解不了近火。何況他會爲了區區的我跟西秦的儲君鬧翻嗎?
即使他可以,倘若這樣,我今後起豈不是不得不在他的掌控下生活。可以自由飛翔的時候,我爲什麼要選擇囚籠。
天空分外清明,也許是因爲冷的緣故。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我呢,我今後該何去何從。
“已經好久沒有回中土了,好久好久。”商文柏喃喃的望着遠方,縹緲的竟似夢囈。
月光下,白衣少年悠長的望着遠方,月光的清輝傾瀉在他臉上,銀白的光芒美麗的恍然如夢,紅的火苗在他面前跳躍着,詭異的美好。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你好歹頭髮還沒白啊。”我出語打趣。
“這又是你寫的詩?”他的聲音輕快如常,溫和的笑容又重新回到臉上,彷彿剛纔的迷茫只是我一時眼花看走了眼。
常常微笑的人往往最孤單。
我忍不住在心頭喟嘆。
“賀之章。”應該是他吧,哎呀,反正商文柏也不認識他。
“能寫出好詩的人未必青史垂名。——懷才不遇就像是天才的夢魘。”他往火堆裡添了點枯枝敗葉,又撥弄了兩下,已經微弱下去的火勢又重新旺盛起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姜子牙也是行將就木時才遇見文王的。”我感慨萬千,社會本身就是因爲不公平才存在的。
“說點正經事,你到底有沒有想起來你的身世?我一開始以爲你是被國師從中土拐賣過來的,可是現在看又覺得不像。你到底是怎麼來到西秦的,來這裡做什麼,你應該不是細作,因爲從未見你跟什麼人聯繫過,甚至連西秦話也不會說。你好像也不是來找人的,沒聽你打聽什麼人。”他慢斯條理的分析着我入秦的動機。
“那你說我是來幹什麼的。”我饒有趣味。
“尋找上古的神兵或者是前朝的寶藏。”他斬釘截鐵。我目瞪口呆,難道咱們中國的玄幻小說源遠流長到這份上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我才反應過來,他剛纔的話只是在逗我玩。
孩子氣,我啼笑皆非的朝天空翻白眼,他已經盤坐在地靜息,商文柏是個很講究養身之道的人,他練的應當就是傳說中的氣功。我也屏聲靜息的開始日行的瑜伽功課,自從大二接觸古老神奇的瑜珈術以來,我就沒有鬆懈過練習,先天體虛,後天又喜靜不喜動,瑜伽恐怕是最適合我的運動方式。
睜開眼時,發現商文柏正驚訝地看着我,我尷尬的收回手腳,剛剛我練的是“樹式”,最適合在野外練習的瑜伽姿勢。看着我侷促不安的樣子,他輕輕地笑了,笑容中有釋然也有寬慰的意思。
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們擔心卓嘎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並推斷出我們的真正行蹤。只有到了另一個王爺姆布桑的屬地,才更加安全些,因爲卓嘎素來與姆布桑面和心不和。喝了些清水,將火堆小心翼翼的熄滅,除了避免引起草原上的大火以外,也是不想暴露我們在黑夜中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