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我瞪她,門外先傳來一聲涼涼的清音:“不勞施主費心,水月庵有貧尼師徒二人足矣.”紫幔的簾子撩開了,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水家的書房兩進兩出,裡頭有個小套間,中間用簾子格開,彼時我們正在小套間裡膩歪。
來人青衣素帽,長衫瓢飄,倘若臨風而立倒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可惜時令不對,烈日炎炎躲在屋內尚且是一腦門子的汗,何況是長途跋涉,身上還揹着個包袱.靜嫺師太一張臉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衣衫不用拎已經快有水往下滴了.
“鼻子倒靈,昨晚上西域的葡萄酒才進的門,今兒你就嗅過來了。”水夫人毫不客氣地揣測老友的來意,皺着眉頭遞給她一方帕子,“汗擦一擦,別污了這一屋子的書。”
“誰都似你似的,大夏天的都不出汗。”老尼姑慢條斯理地抹着汗,帕子很快溼透了,她撇嘴,“這帕子是不是太小了點。”
“是你臉太大了。”清兒自是不會放過這個反戈一擊的良機。
“不用你恭維,貧尼知道自己面子極大。”
薑是老的辣,老尼姑不動聲色已將清兒噎得跺腳,連連道:“你這人。”
水夫人故意臉一板:“清兒,不得對師太無禮。”轉身斜睨靜嫺,“老尼姑你心不清淨,居然跟小姑娘一般見識。”
厲害!各打五十大板。
我笑盈盈地負手站在一旁看戲,每次這個水夫人的手帕交一來,必定是一番熱鬧。
靜嫺師太,閨名陸雨竹,當年與還是華家大小姐的華梔子並稱“中土雙姝”,才色藝三絕,不知迷煞多少癡情男兒心,卻選擇在雙十年華遁入空門,從此青燈長伴。最是人間留不住,紅顏辭鏡花辭樹,時至今日,她一張團團的圓臉上可還曾有昔日的芳華絕代。
啞兒端着半銅盆的水立在門口,看見我,咿咿呀呀地示意我過去接水,我努嘴叫她自己進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來。啞兒天生失聰,也許就是因爲這個緣故加上那年年成不好被家人遺棄在路邊,剛巧被師太碰上。悲天憫人的師太嘆了口氣就把她抱回了水月庵,央求自己的師父收留,老老尼姑也是個良善心腸,又是一聲長嘆,庵裡便多了一個小尼姑。
小尼姑天生知禮節,不似自己的尊師這般犯戒,進門先敲門,放下東西就垂手退到一旁,與她師父不同,安安靜靜地沒有一點聲響。
師太自己從丫鬟手裡接過毛巾,仔仔細細洗了把臉,從我站的角度看,她一張圓滾滾的臉映在水面上煞是好玩。我突然想起蘇小妹打趣佛印和尚的一句詩“水泡葫蘆,和尚印臉盆”,不由撲哧笑出聲來。清兒連忙問我笑什麼,我湊到她耳邊,低低地說將與她聽,她也咯咯的笑成一團,可憐師太眉梢還沾着水珠,一臉的茫然,兀自擡頭問:“你們笑什麼?”眼睛一眨,眉梢上的水珠就是一顫,我們笑的更加起勁了。
是夜繁星滿天,師太心廣體胖受不得熱,直嚷嚷着移架湖心的涼亭。水家的園子極大,內有茂林修竹,假山活水,各色美景不一而足。我疑心它就是現在已經被列爲世界文化遺產的蘇州園林中最負盛名的一處。
湖心涼亭名曰“魚樂”,不知是不是像游魚般自由快樂的意思。丫鬟僕婦送上葡萄美酒和瓜果蜜餞後便自行退下,無論如何我們也得在下人面前維持良好的形象。啞兒也早早回屋唸經,在紙上寫道說是給師父多念幾遍大悲咒,好讓佛主減輕某個人不守清規的罪過。
“某人不自制,害自己的徒弟受苦。”清兒旁敲側擊,企圖激起某個醉生夢死忘乎所以的人身爲“一代名尼”的自覺性。
“民生各有所樂兮。”老尼姑還沒喝醉,見招拆招。
“清規戒律是寫在牆上給香客看的嗎?你應當以身作則,行正,不令則行,行不正,雖令不止。”
“不怕不怕,啞兒是個乖徒兒。”
“和該着你就吃死了啞兒聽話,哼—你等着,逮着機會我一準策反她。哼—不守清規的尼姑”清兒氣得粉臉生緋,恨恨地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我說葡萄美酒夜光杯,水夫人竟真差人找來了四個一色的酒杯,水家的財力由此可見一斑。
師太不發一語,自顧自的喝酒。
“無妨無妨,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我酒量不濟,已有些微醺,眯着眼睛搖頭晃腦。
師太不發一語,自顧自的喝酒。
我又說了幾個冷笑話,平日裡一定樂不可吱的師太依然寂然不語。亭中三人面面相覷,清兒小心翼翼地試探着開口:“老尼姑—呃—師太,你生氣了,你—真生氣呢?師太。”
師太乾脆捧起酒罈,咕嚕咕嚕地往食道里灌。
“痛快!”酒罈重重地頓在石桌上,我疑心壇底已經裂開了。
“剛剛還以爲你生清兒的氣了。”水夫人微笑着戛了片橘子,這個時令橘子仍嫌酸澀,卻是醒酒的良物。
師太正襟危坐,還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衫,最後神色嚴肅地告訴我們,有搭理我們的工夫,一罈子好酒早就進肚了,語畢得意洋洋地往嘴裡塞了粒花生米。
衆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都憋不住大笑起來。
“撲哧”水夫人嘴裡嚼爛的橘子全噴到尼姑的袈裟上了,惹的她跳起來跺着腳罵。清兒一口酒嗆進了喉嚨裡,拍着桌子,瓜果拂了一地,酒杯也合到了我身上,我笑的直喘不過氣來,自己大力拍着胸口,半晌才絕腮幫子疼。被我們的響動驚到的丫鬟一看我們這副狼狽樣,也笑作一團,直到師太大叫:“還不快拿衣裳給我們換。”才忍着笑上來替我們換上乾淨的衣服,又叫來幾個人簡單地拾掇好掉在地上的瓜果。
“瓜果別丟,洗洗還能吃。”師太被人按着頭套衫子仍不忘揮手囑咐勤儉節約。
月兒在林梢,淡淡的朦朧的清輝,好似朱自清先生筆下的荷塘月色,像遠處飄渺的歌聲。然而星子是燦爛的。
天上羣星閃爍,有如無數情人的眼睛,是永遠不會孤寂的,只是有些升起得早,有些升起得遲,有些會被雲霾掩沒,但終必還是會發射它應有的光芒,自遠古直到現在,自現在直到永遠……
這是古龍在他的小說裡說過的一段話,他說過的話還有很多,比如常常微笑的人往往最寂寞,又比如星星出來了,月便不再寂寞,那麼人呢?
那麼人呢?
忽然在這樣一個微醺的夜晚想到了商文柏,朝遠處最亮的星星敬一杯酒,大哥,我祝你幸福。
亭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各有各的心思;熱鬧是極易讓人聯想到孤寂的,就好象天空火樹銀花的煙火,綻放之後就是無邊的黑暗;有人的地方就有煩惱,誰也不能遠離塵囂。
像是爲了排遣摸名的惆悵,我擊節而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蒼天。”五音不全自是無法比擬王菲,好在她們沒聽過原唱,缺少對照,因而也聽的津津有味,師太還跟在後頭幸福地哼哼。然後清兒也不吝惜她甜美的嗓音,一曲曲優美的小調。
“早晨夏天露啊~水多啊,嘿嘿一嘿喲,點點露水潤麥苗啊。楊柳葉子青啊嘍,器打七寸崩啊嘍,楊柳葉子鬆啊嘍,鬆又鬆嘍,崩又崩嘍,哥哥那個~楊柳葉子青啊嘍。”
我樂了,這還是我小學時音樂課上學過的民歌,想不到這裡也有。
聽的我們如癡如醉,酒不醉人人自醉。
水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兒,微笑,又爲自己斟了杯酒。
葡萄酒喝着好似碳酸飲料,度數卻不低,我漸漸的酒勁上來了,伏在桌之上假寐,沁涼的石料承着我發燙的臉,毛孔反射性的一縮便又愜意地舒展開來。
師太半趴在水夫人肩頭:“喂,我們這麼一味地胡鬧,也不怕嚇着人家小姑娘。”
我聽見說我,下意識地支起了耳朵。
水夫人像是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笑着說不用杞人憂天,司老怪帶大的孩子怕過什麼。於是師太大笑難怪難怪,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有慧根有慧根。
我越聽越糊塗,隱隱的覺着有些奇怪,剛想開口問,又不知道如何婉轉地道出心頭的疑竇。等我字斟句酌組織好語言,那邊清兒嚷嚷着要撈月亮。
哦,天!學李白固然沒錯,當水鬼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可憐我拖着沉重的身軀,踉踉蹌蹌地奔過去,死命拉住發酒瘋的人,回頭看兩個老的,已經醉作一團。悲從中來,她可是你們的親人。
作爲唯一的意識尚且還有一絲清明的人,我認命地叫來下人把她們一一送回房,又吩咐一干人等善後,才放心回房歇息。
第二天日升中天我才戀戀不捨到跟周公告別,草草洗漱用膳後我匆忙趕到書房,赫然發現三個人早已各司其職,看書的看書,對帳的對帳,我預想中正鼾聲喧天的名尼神色穆然地抄寫着經文,一色的神清氣爽,眸子清明。好象昨天醉酒的只有我一個。
哦,天!這是什麼世道。
師太在水宅一小住就是好幾個月,一副只要主人不開口,她就賴着身子不肯走樣子。
水家母女旁敲側擊:“師太,庵裡沒人不行。“
師太:“破廟一間,倒掉重蓋。“
啞口無言。
清兒一聲冷哼,攆人而已,不信送不走這尊神。
“師太,珠米桂薪,養不起閒人。“
多傷感情的話,我暗自擔心師太翻臉,果然老尼姑臉色一變,拿着木魚就走人,啞兒不知所然,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一老一少兩個身影走在微涼的秋風裡好不蕭索。
“清兒,太狠了。“我都看不下眼了。
“蛇打七寸狗打頭,就得下狠招。“她目光炯炯,狠狠地作了個向下切的動作。我不寒而慄。
費解的是水夫人知道後居然默許。
夕陽西下,一老一小兩個身影居然回來了。我愕然:“師太,可是有什麼東西落下?“
結果她不搭理我,鼻孔裡出氣:“清丫頭呢?“
熱臉貼上冷屁股,我悻悻地指了指後面,聞訊趕來的清兒一臉詫異,問了同樣的問題,只是她的稱謂改成了老尼姑。
“錢,拿着。珠米桂薪我也吃,我也用。“而後揚長而去,留下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連忙把啞兒拉進書房,筆墨紙硯伺候,終於明白她們出門是化緣去了。師太在我們看來缺乏一代宗師應有的風範,洛城的老百姓可卻把她當成活佛,一天就收穫數百金。
歎爲觀止。
水夫人的態度更加耐人尋味,只是搖頭:“命中註定,命中註定。“
桂子一飄香,就怎麼也留不住先前軟磨硬兼也逼不走的師太了,留書一封,她便施施然地離開了。
水夫人搖頭:“冤孽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