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紛揚揚。茶樓外面,一輛寬敞豪華的大馬車停在風雪中。白馬,白綢,與漫天的雪花混爲一色,可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那雪白的綢緞上繡着一枝清瘦的梅花,白綢白,梅花紅,好似茫茫雪地之中一枝獨秀傲然綻放。無論誰經過這馬車,都會忍不住瞧一眼,但也只是瞧一眼而已。
茶樓裡,一對祖孫正一唱一和地說書。白頭髮,白鬍須,面色卻很紅潤,有人管這叫鶴髮童顏。那女孩兒眼睛又大又亮,兩根烏黑髮亮的長辮子,活潑動人,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紀。不用說,這兩人便是天機老人和他最喜愛的孫女孫小紅。孫小紅不會說書,但是她會嘰嘰喳喳,會製造懸念,一問一答,往往比一個人唱獨角戲有趣得多。這茶樓很簡陋,座下大多是三教九流,舉止荒謬,言語粗俗,吵吵鬧鬧,嘻嘻哈哈,但是總會有特例。
如果你第一次進來這個茶樓,你的目光便會被一個身穿白色風氅的少女吸引,她坐在離說書人最近的那張桌子,正聚精會神地聽着,眼睛連咋都不眨一下,除了那對祖孫,其他人彷彿都不存在。又或者,這對祖孫也不存在,她的思緒、她的靈魂,彷彿已經飄進一個遙遠的夢裡。少女雙手託着下巴,戴了一雙雪白的貂皮手套,脖子上圍着雪白的風領,一張雪白的臉陷在風領裡,她的眼睛裡彷彿有跳動的火焰,好奇、驚喜還有無數種情緒綻放,她是最合格的聽書人。
但是,整座茶樓,沒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因爲她已經在這裡、這個時辰、這張桌子旁聽了十年,風雨無阻。那對祖孫說了十年書,她是他們最忠實的聽衆,也是出手最闊氣的聽衆。有人暗地裡說她是傻子,有人說她是瘋子,因爲這世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等待一個人,一個傳說裡的人。現在,她知道,那個人就要來了。
這時,進來了一個書童打扮的少年,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徑直走到少女的身後,小聲道:“剛纔我在街上,看見二爺了。”少女聽了笑道:“他是不是又拿了人家的錢不給人家看病,然後被人追殺?”那小童也笑了:“咱們二爺不就是這毛病麼?”少女笑道:“什麼二爺?就是個瘋子!”小童道:“那幾個人看起來凶神惡煞的,我怕二爺逃不掉,小姐,你看…”少女道:“誰也不能耽誤我聽書啊,大不了一會兒給他去收屍!”小童笑道:“小姐就是嘴硬。”少女瞪了她一眼,突然站起來,風風火火地出去,小童也小跑着跟上。
茶樓外又有一個小童上來道:“小姐,坐車回去嗎?”少女頭也不回道:“在這裡等着!”這小童見了少女身後的少年,恍然大悟,這世上,能令小姐發怒的人除了二爺,再不會有別人。還好茶樓和酒鋪只隔着一條街,少女足若生風,所到之處,雪花紛紛四散開來,看來這少女的輕功不弱。少年跟在少女身後,不多不少,正好三尺距離。
少女剛到酒鋪門口,正要進去,一個酒壺迎面飛來,少女側身一躲,酒壺跌在雪地上,摔了個粉碎,少女聞了聞,皺眉道:“那瘋子也只配喝這等劣酒!”少年也趕上來,進了酒鋪,只見一個落魄的窮酸先生伏在地上,嘴角血流不止。少年“哎呀”一聲,衝進去扶他起來,叫道:“二爺,你怎麼樣了?”那先生見了他,擡頭向門口一望,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少年見面前五六個人,都是身着勁裝,提刀佩劍,面目兇狠,便道:“你們是什麼人,敢打我我們二爺!”其中一個上前一步,擡手就是一巴掌,將那少年甩到地上,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問大爺的名號!”那少年登時淚流滿面,抱着窮酸先生大哭起來。那窮酸先生哈哈大笑:“沒出息的東西!”那幾個人正要抓那窮酸,卻聽見一聲嬌笑:“你只知道罵他,自己就很有出息嗎?”那幾個人回頭一看,竟然是個雪骨冰姿的少女。
那窮酸叫道:“臭丫頭,你也配教訓我!”少女咯咯笑道:“我現在就要教訓你!”說話間,腳下一動,雪白的身影忽閃而過,似要向那窮酸撲過去,那窮酸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並不躲開。誰料少女突然轉身,伸手“噼噼啪啪”,那五六個人的臉上各捱了一巴掌。少女戴着手套,也沒有多大力氣,但是勝在出其不意,動作之快,令人防不勝防。那幾個人都是武林中有些臉面的人物,如今卻吃了這無名少女的巴掌,當真是怒不可揭。
少女早已站在那窮酸的身邊,笑道:“老二,我這手不錯吧!”那少女年方十五六,那窮酸看起來已經四五十了,她居然管他叫老二,實在是荒唐。那窮酸也不惱,只是搖頭笑道:“太輕了,要是把你這勞什子手套扔了,就更痛快些!”少女笑道:“那可不行,我這手是用來給小雪洗澡的。打他們,我嫌髒!”那幾個人早就面如豬肝,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是那窮酸卻殺不得。其中一個瘦削頎長的人,手裡提着馬鞭,道:“梅二,這病你到底治不治?”另一個麻面道:“趙老大,跟他客氣什麼,直接捆了!”說着就要動手。
誰知那少女聽了這句話,突然對那趙老大道:“你是趙老大?”趙正義面露得意之色,道:“正是,姑娘既然知道我的名號,就識相些,乖乖地跟我們走!”那少女忽然異常驚喜,彷彿尋到什麼寶貝似的,這時幾聲輕微的咳嗽響起,那少女向旁邊一看,只見一個面帶病容的中年人和一個虯鬚大漢,那中年人好像也在看他們,少女微微一笑,又轉過臉去。梅二不解道:“臭丫頭,你認識這姓趙的?”少女笑道:“誰有空認識他!不過,我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了一個人。老二,你肯定猜不出我想起誰。”梅二撇嘴道:“老大是老怪物,你是小怪物,誰知道怪物想什麼!”少女白他一眼,道:“你纔是怪物,瘋子,神經病!”
趙老大見這兩人一唱一和,完全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鞭子猛地揮出,將梅二捲了起來,又摔在地下,厲聲道:“你若再不乖乖聽話,我擰斷你的脖子!”梅二冷哼道:“我說不治就不治,我梅二還會怕你們這羣毛賊麼!”說罷拿眼看那少女,喊道:“臭丫頭,你還不出手,真想給我收屍啊!”那哭哭啼啼地少年也道:“小姐,快讓他們知道知道你的厲害!”少女只管笑,並不見有什麼動作。趙老大怒吼一聲,抽出腰間佩刀,就要向那少女撲去。
虯鬚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喝一聲:“這裡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都給我滾出去!”虯鬚大漢聲如洪鐘,宛如晴天霹靂,酒鋪裡的人全都嚇了一跳。趙老大的手抖了抖,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算什麼東西,敢管老子的閒事!”那中年男子微微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虯鬚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趙老大見他們一個病得面無血色,一個醉得兩眼發直,冷哼一聲:“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先拿你們開刀!”眼中兇光畢露,只見刀光一閃,他竟向那中年男子劈下去。
虯鬚大漢皺了皺眉,竟直接伸手架刀,趙老大大驚之餘又是暗喜,只道能一刀將他的膀子寫下來,誰料一刀下去,那大漢的手臂完好無損,手中刀卻被震落。趙老大瞳孔收縮,身子也被震開,失聲驚呼道:“金鐘罩,鐵布衫!”他身邊的麻子臉色一變,向那虯鬚大漢賠笑道:“所謂不打不相識,英雄請賜個萬兒,以後相見就是朋友!”虯鬚大漢冷冷道:“憑你們也配!滾!”趙老大氣得肌肉亂顫,叫道:“莫要欺人太甚…”麻子突然一把將他拉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趙老大的氣焰立刻熄了下去,走到那中年人面前,躬身陪笑道:“小人們有眼無珠,打擾了您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這就滾了。”
中年人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地喝酒,咳嗽,他的眼裡彷彿只有酒。趙老大們早就夾着尾巴滾了出去。酒鋪老闆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中年男子和虯鬚大漢依然在飲酒,誰也沒有說話。梅二慢吞吞地爬起來,也不向他們道謝,只拉着那少女道:“臭丫頭,陪我喝幾杯。”那少女將貂皮手套脫掉扔在地上,笑道:“我沒空。”梅二也不說什麼,只是坐在凳子上,一個勁地拍桌子,嚷着:“酒,酒,酒!”少女也不理他,對身邊的少年笑道:“煮茶,我們走!”這少年的名字實在有趣,簡直太文縐縐了,根本不像人名。
煮茶望着梅二,爲難道:“那二爺…”少女咯咯笑道:“你以爲那些人還敢來麼?”說罷擡腿便走,酒鋪老闆喊道:“姑娘,你的手套?”原來這手套乃是用上等貂皮製成,價格不菲,那少女如此糟蹋,酒鋪老闆有些不忍。少女腳下不停,口中笑道:“老闆若不嫌麻煩,便留下來罷!以後這瘋子再來討酒喝,你看在這貂皮的份上好心賞他一些便是。”老闆心下大喜,彎腰撿起手套,再一看,那少女早已不見。煮茶跟在少女身後,道:“小姐還去聽書嗎?”少女嫣然一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