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凌科長展開那幾張紙,對着那幾個漂亮的鋼筆楷書——入黨申請書,來回掃了幾眼,這纔開口說,“好,放我這吧。”聲音裡沒多少感彩。拉開抽屜,把申請書夾進一個本子裡,再關好抽屜。然後站起身,擡腕看了看手錶說,我出去辦點事,等會兒縣裡來送信息,你接待一下。語氣平穩,沒半點異常。
凌科長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寧羽怔怔地坐着,想了一會兒,就釋然了。一定是自己太當回事了,在人家凌科長看來很平常,下一步該咋辦人家自然有數。凌科長不是囉唆人,平時就很少廢話的。
凌運秋科長年輕時曾在部隊服役,復員到地方後在一家國營廠工作多年,早寧羽兩年調進局機關業務科,算局裡的“老人”了。據寧羽觀察,他做事認真,爲人低調,平時從不亂說話,和大夥兒閒聊時,他也只說些沒有傾向性的大路話。不好表態的事他就打哈哈,順大溜。所以在機關裡他幾乎沒有對立面,口碑特別好。組織上發生了什麼滴漏跑冒的事,也絕對追查不到他頭上。唐樹衛說他這是“道業”深。寧羽卻覺得他就是老實人,跟老實人共事心裡踏實。寧羽不喜歡複雜的人際關係,他更適應輕鬆的、無需設防的工作環境。
相對於機關的小嘀咕們,在寧羽看來唐樹衛還是直率的,與寧羽的實心眼子有合拍之處。但凌科長好像不太喜歡唐樹衛,有時寧羽從唐樹衛那兒聽來什麼敏感話題,凌科長就追問誰說的,一聽是唐樹衛,凌科長立刻把臉一沉說,“他這個人就是嘴敞!”唐樹衛好像也有點怯老凌,一般是瞅他不在辦公室的時候,纔過來找寧羽閒聊。
這天,唐樹衛把寧羽堵在辦公樓下一個僻靜的角落裡,神秘地問,嗨,才子,最近說誰壞話了吧。
寧羽一怔,我?說誰壞話?他堅決地搖搖頭。
唐樹衛兩眼眯成一條縫,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想想,仔細想想。說凌科長沒上過專業學校,業務能力一般什麼的,說過沒有?”
寧羽用心想了想,點點頭。這話他應該說過,在哪兒說的,跟誰說的卻想不起來了。但大意是這樣,好像還不止對一個人說過。都是話跟話跟出來的,並沒有詆譭凌科長的意思。他一臉迷惘地問,這話怎麼了,不是事實嗎?
唐樹衛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壞笑,用食指虛點着寧羽的頭,“你呀,真不知你是聰明呢,還是糊塗。這話哪能說!傳到凌科長耳裡還不得罪他?”
寧羽不服氣,“凌科長自己都說過的,他業務水平不如我。”
“他能說,你不能說……”望着寧羽一臉無辜的樣子,唐樹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時有兩個同事走過來,唐樹衛就拉寧羽上了樓。
這事就像一陣風,很快吹了過去,沒給寧羽的腦海留下任何不良印記。一切照舊,他和凌科長依然默契地合作着,共同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工作任務,年終又得了個先進科室。轉眼又到了“七一”,又有一名科員被吸收爲預備黨員,兩名下屬單位職工確定爲積極分子。
寧羽一聽說自己還是沒能掛上號,兩眼就黯淡下來。他專門找凌科長打探究竟,同時又遞上一份思想彙報。凌科長和顏悅色地說,“別急,你還年輕,要經得住考驗。支部裡也不是我說了算,還有幾個委員呢。沒關係,先把工作做好,比什麼都能說明問題。”望着凌科長和善誠懇的雙眼,寧羽點點頭,心裡的不快也去了大半。
日子又開始了新的循環。這一年,寧羽負責實施的一個科研項目取得重大突破,獲得全市科技創新二等獎,受到市政府通報表彰,並得到幾百元獎金。寧羽的勁頭更大了,每天沒時沒點地“長”在辦公室裡,撰寫各種規劃、總結、會議材料、領導發言……老婆張梅一度懷疑寧羽外頭有狀況,找人打聽,還親自上單位來偵察了幾回,才放下心。這事兒成了機關裡一則笑談。
一天,在上報一組生產數據時,凌科長讓寧羽把數字改動一下,調高兩個百分點。寧羽說那就不準確了。凌科長說得保證每年適度增加,不然年底總結不好寫。寧羽說那不是弄虛作假嗎。凌科長說這數字本來就不是十分準確,每年都有估的成分,你要有看法直接和方局長說吧。寧羽想了想,覺得這麼估下去數字會越來越不準確,後果會越來越嚴重,有必要請示一下,就去找方局長說了。方局長是分管業務科的副局長,他當時正準備去市裡開會,弄清了寧羽的意思以後,他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說,就按凌科長的意思辦吧!當年寧羽入黨的問題又擱了淺。而入了黨的小李已率先提了副科——那時組織問題是提幹的重要參考指標。凌科長在和寧羽談話的時候暗示說,今後做任何事情都要顧全大局。寧羽不知這“顧全大局”是否指改統計數字的事,知道凌科長不會明白告訴他,也就不問。心中卻有了塊壘,多少天不舒服。凌科長安慰他說,入黨這件事,考驗個三年五載都正常,別灰心就行。
果然被凌科長不幸言中。寧羽的入黨問題一拖又是好幾年。不過責任大多在他自己身上,怪不得別人。不知怎麼回事,一貫低調的寧羽有一陣子變得怪話連天。用唐樹衛的話說,他的言論過於自由了。自由到什麼程度?聽聽吧——“再不讓我入黨,我入國民黨去。”“入黨?早不想了。入不入的無所謂。”“幹部四化標準有啥?我看哪一化我都符合。”
這些話都是寧羽在各種場合,甚至是在一些會議上賭氣說的。一度在機關裡廣爲流傳,成爲才子寧羽爲衆人創作的經典段子。凌科長聽了這些事,不多說什麼,只是跟着大夥兒笑笑,偶爾小聲嘟囔一句,不成熟,太不成熟……
寧羽終於成爲預備黨員那年,距離他第一次交申請書正好十個年頭。爲示慶賀,唐樹衛拉他去一家小飯店吃火鍋,喝啤酒。兩人酒量都不大,兩瓶啤酒下肚,都已是紅頭漲臉。他們開始稱兄道弟,無話不談。唐樹衛說,“老弟,你這事多年不順,可知彎彎繞在哪?”寧羽問,在哪?
“在凌科長那兒——你年輕,有文化,他怕你上去頂了他!”
寧羽兩眼瞪得大大的,眼白已佈滿了紅絲。他搖了搖頭。“不會吧,他對我挺好的,這幾年先進都讓給我了。”
唐樹衛撲哧一笑,“先進算啥,提拔幹部又沒有這一條。再說,他那也不是讓,你就是比他幹得多。你還看不出來,這兩年黨員不黨員都不重要了,只要領導想提你,白皮,照樣上去。”這倒是。寧羽想起同學趙均,趙均就是先提了副科,後入的黨。
“我有可靠依據。”唐樹衛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神秘地盯着寧羽說,“你入黨的事就是老凌從中作梗!這方面,你差得太遠……”
寧羽不說話。一雙筷子來回攪動着火鍋。天已經黑透了,窗玻璃被熱氣和煙霧燻蒸着,漸漸模糊起來,給寧羽的側影罩上了一團暮色……
4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寧羽正忙得昏頭暈腦,感覺腦神經已經被扯了個四分五裂。這些天他一直處於這種狀態下。進入角色寧羽才發現,人事科這一攤子是百廢待興,工資調整,人事檔案整理……都必須立刻着手進行。兩個年輕科員小趙和小王,被他支使得團團轉還是忙不過來,只好臨時從下屬單位抽了人來幫忙。業務科那邊仍和從前一樣,事無鉅細都來請示寧羽,弄得寧羽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有一刻清閒。奇怪的是這樣的忙累反讓他情緒高漲,鬥志昂揚,精力空前地充沛。因爲他心裡明白,正如唐樹衛幫他分析的,這苦這累,可能正是“天降大任”的前奏呢。
寧羽兩眼盯着面前的文件,伸手摸過電話聽筒。一個陌生的聲音。經過對方一再提示寧羽才聽出來,是從前的老鄰居鄭叔。幾年前鄭叔家搬到了城東小區,和寧羽一家就很少來往了,記得鄭叔人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有點黏糊。鄭叔說也沒大事,他想把自己一親戚介紹給張菊,跟張梅說過,張梅答應問問張菊,卻一直沒有回話。他急了,想從寧羽這兒側面打聽打聽。他說他那親戚除了個頭矮點,別的條件沒挑兒。寧羽一聽是張菊的事就有幾分反感,他強壓着心裡的不耐煩問,“多矮?”鄭叔吞吞吐吐地說,“一米六五總有的……”寧羽立刻說,“鄭叔,就這一條恐怕就麻煩。張菊那丫頭相貌上太挑剔,你別抱太大希望。”
鄭叔失望地沉默了兩秒鐘,說那就算了。似乎覺得就這麼把電話掛了顯得薄氣,鄭叔順口又寒暄了幾句,問起他的工作。寧羽一邊應付着,一邊皺着眉把話筒支得離耳朵老遠,就等對方一有停頓就藉機掛掉。這時他聽見鄭叔說,“對了,還有兩個小道消息順便告訴你。咱市新來的姜副市長你知道吧,和你們現在的杜局長是大學同學。你們單位有個叫凌運秋的,是姜副市長的親戚……”
寧羽立刻把聽筒貼到耳朵上,問,“什麼?凌運秋?他是姜副市長的親戚?什麼親戚?”鄭叔說,“親戚是肯定的,還是相當近的親戚呢。但具體是什麼親戚,我記不清了。這麼吧,我再打聽一下告訴你。”
放下電話,寧羽一動不動地坐着,發起怔來。姜副市長和杜局長是同學,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早有人議論。但凌運秋和姜副市長有親戚關係,還是頭回聽說。假如凌運秋真有這層關係,那凌志的工作還成問題嗎?也沒必要求到他寧羽頭上。但鄭叔是個實在人,沒影的事絕對不會亂說。那麼凌運秋爲什麼這麼做呢?是姜副市長太正派太清廉,不願初來乍到就爲一己私利落人話柄?還是凌運秋見他寧羽要時來運轉了,有意耍花招,想試探一下,甚至是考驗一下自己呢?
他想起那天和凌運秋面對面的情景。那哪裡是交談,簡直是一場交鋒。當然不是劍拔弩張的那種。他一直把握在以禮相待的度上,甚至過於客氣了點,只是這客氣是源於疏遠而不是誠意。當時他只強調一點,我當不了家,但我會盡力。老凌呢,句句都是求人的軟話,卻說得委婉得體,不卑不亢,讓寧羽雖有虛榮滿足的得意,卻少了點佔上風的痛快。臨走老凌說有些事凌志還要當面請教,“這個星期之內,你侄兒來找你。”寧羽明白,他的意思是派凌志來履行第二個步驟——請客送禮。寧羽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就哼哼哈哈含糊過去了。到時候再說,他反正是以不變應萬變。事後回想起來,他對自己綿裡藏針的態度很滿意。
凡事換個角度看就可能大相徑庭。無論凌運秋求上門來的用意何在,僅就他與姜副市長的關係,就是一個重要的不容忽視的信息,很可能成爲他寧羽今後仕途的關鍵。寧羽對自己的處境看得很清楚,在這個小城他沒有任何後臺,人脈資源也很有限。這次班子的調整對他來說純粹是巧合。如果不是對他頗有好感的杜局長調了來,他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就是現在,天上掉下來的這隻餡餅,能不能砸在他的頭上還不一定。說實話,這陣子風光之餘,他反有前途漫漫、如履薄冰的感覺。總而言之,他必須儘快採取行動,想辦法與凌運秋修好,以彌補那天“綿裡藏針”的失誤。而且要藉機鞏固這層關係,爲我所用。
接連有幾個科員進來請示一些雜務,寧羽草草處理了一下,就把門反鎖了,仰靠在椅子裡閉眼專心冥想。他想起凌運秋那天留下的話,“這個星期之內你侄兒來找你”,必須在凌志上門之前有所行動,否則可能就被動了。突然,他腦子裡靈光一閃,有了主意。大致掂量了一下,認爲是可行的。怕自己反悔似的,他立刻抓起電話,撥通了局工會主席的手機。這幾天杜局長率幾位副職下基層調研,機關裡只留了工會主席一個黨委成員,暫時負責機關工作,並明確由寧羽協助。工會主席正在市總開會,趕緊從會場上出來接寧羽的電話。問寧老弟有何吩咐?語氣裡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好像在說你現在是局長紅人,誰敢怠慢你呀!
寧羽顧不上多想,先客氣一番。說剛纔找主席彙報工作呢,沒敲開門,才知道你開會去了。只好電話裡請示了——最近老幹部局要來檢查,想補個這方面的活動,請幾個即將退休的幹部座談座談,聚一聚。晚上你有空沒有……話沒說完,工會主席立刻說你安排就是,我就不參加了,我這兒走不開。寧羽說既然主席同意,那我就安排了,等定下飯店再通知你,有空你就過來。接着電話打到辦公室,請他們安排飯店。還要了辦公室那輛領導淘汰下來的桑塔納。等辦公室訂好了飯店,寧羽便開始通知凌運秋等人……
一切安排停當,寧羽長長出了一口氣。牆上的石英鐘顯示,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將投入一場表演,或一場戰鬥。眼前又浮現出凌運秋那張諱莫如深的長臉。他突然有幾分緊張,跟着又隱隱有幾分後悔,這種事真不是他的強項。但他立刻勸導自己,不能再隨心所欲、感情用事了。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對於確定要做的事情,要有知難而上的勇氣。他想起唐樹衛常說的話,你必須改變自己!
樓下傳來一陣尖利的剎車聲。寧羽判斷,那輛車很可能在急轉彎。今晚,他和凌運秋之間的那個彎,轉得過來嗎?
5
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的樣子,各科室開始串門、閒聊。局長在市裡參加人代會,機關裡的空氣頓時多了幾分自由。業務科這一撥兒就聚了五六個人,話題已經走到了“文革”時期。揪右派,武鬥,互相揭發……因爲時間空間的關係,那一樁樁荒唐可怕的事兒,在此時此地全變成了輕鬆的笑談。
凌科長的話依舊不多,但情緒一點點被調動起來,顯然已進入了話題所涉的情境裡。七嘴八舌的間歇,聽見他插話說,“文革”那會的事兒,沒法子說了!整天鬥來鬥去的……”臉上掠過幾絲切實的隱痛,不過只一瞬就流雲似的消散了。他不願讓它停留,也就沒人知道那隱痛到底是什麼。凌科長說話從來都是適可而止,寧缺毋濫。永遠不會一瀉千里,無法收拾。
寧羽坐在一個角落裡,默默觀察着凌科長。科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說每天的相處都在互相觀察。但從前寧羽對凌科長的觀察,都帶着欣賞的成分,是仰視的。現在更多的是探究,更客觀、平等。他發現,凌科長的穩妥是骨子裡的。處理一切事情,他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熟稔,永遠進退有據。就像小時候他腦海裡的“王文清”,給人特別踏實可信賴的感覺。這感覺已深深印在了寧羽心裡,是很難輕易消除的。唐樹衛的提醒也好,離間也罷,都沒有那麼大的力量。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寧羽覺得自己心中有數。“王文清”的高大形象早已開始萎縮,是因爲他洞見了凌科長“穩妥”中的虛弱成分。套用幾句公文用語,可以說凌科長工作不大膽,觀念陳舊,缺少開拓創新精神。爲此,兩人在工作中時有不和諧音出現。雖然寧羽已習慣了退讓,卻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如果自己是業務科科長,肯定比老凌出色。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入黨那年的年底,因班子換屆,多年沒研究提幹問題的局機關,破天荒來了回“普提”。寧羽和幾個同時進機關的科員全提了副科,凌科長的副科也水漲船高,轉了正。多年來機關裡都是論資排輩,寧羽感覺自己再有能力,也只能是隻籠中鳥,是蹦躂不多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