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陽光就像一位尸位素餐的政府官員,只露了一小臉,就躲起來逍遙快活去了。
寒冷蕭瑟的天氣,讓寧州這個古老的城市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失卻了往日的各種塵世喧囂。
一輛低調而奢華的奧迪A8悄悄從市府大院出發,穿梭過巷,往新港區的亭臺賓館穩步駛去。
“道白,國務院的那份批文到了嗎?”市委書記龐月明安坐在後排,厚鏡片後的眼睛很陰森。
“我昨天問了省裡,上邊說估計過兩天就會到。”陳道白坐在副駕駛那,聽到龐月明的問話,轉過身來,短促而精煉地回答道。他現在成了寧州政壇一顆萬衆矚目的新星,因爲誰都知道他跟龐書記的關係,而且他自身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文字工夫過硬,思維敏捷縝密,講話流利穩重,待人和善熱情,秉性謙虛內斂,從不擺架子,也不顯臭臉,在市府大院裡有着很好的口碑。
“你跟緊一點這事吧,等批文一下來,古城項目就可以啓動了。”龐月明揉了揉太陽穴。
“成。”陳道白言聽必從道。
“元旦快到了,跟彤彤出去玩一玩吧,想去哪無所謂,資金我來安排。”龐月明輕聲道。
“彤彤前些天剛跟我說,想去巴西阿根廷那一帶轉一下。”陳道白微笑道。
“好,我明天跟長優集團的甘總談談,他有生意在那邊,應該沒問題。”龐月明輕聲道。
“行,聽您的。”陳道白習慣了什麼都聽龐月明的。
龐月明擰開一瓶水,喝了一口之後,也沒再說什麼,閉起眼開始休憩。
車子開得很快,有三個紅綠燈都是壓着黃燈過去的,沒多久,就到了亭臺賓館。
“龐書記,要我陪着您上去嗎?”車子停好後,陳道白回頭問道。
“不用,你跟老孟到二樓西餐廳等我就行。”龐月明指了指司機,然後推門下車,走進電梯。
從地下停車場到了一樓大堂的時候,電梯停了,等候很久的馬踏飛燕走了進來,電梯再啓動。
“蘇墨硯一個人來的?”龐月明問道,有身邊這個中年男人在,他不安穩的心平靜很多。
“不是,他跟蕭雲一起來的。”馬踏飛燕回答道,他一早坐在大堂裡守候,就是爲了這個。
“哦?”龐月明瞬間皺起了眉頭。
“我猜他們是衝着古城區來的。”馬踏飛燕輕聲道,語氣溫和,好像對世界上的事漠不關心。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龐月明冷笑一聲,半眯的眼睛好像要吃人,令人聯想起了眼鏡蛇。
電梯停在了18樓。
早有穿着雍華旗袍的禮儀小姐在電梯口等候,等他們出來,走在前面半米,職業地引導着。
等國宴廳房門一推,原本冷峻得面無表情的龐月明霎時綻放出最熱情的笑容,說着抱歉遲到。
“龐書記能來,就是我蘇某人最大的榮光了,來,龐書記請上座。”蘇墨硯輕車熟路招呼道。
“咱就私下朋友吃個便飯,不講究這些,隨便坐,隨便坐。”龐月明笑吟吟,然後隨便坐下。
“老馬,你也坐這吃吧。”蘇墨硯對龐月明的這個貼身保鏢還是挺了解的,畢竟那麼多年了。
“不了,我剛纔已經吃過。”馬踏飛燕淡笑拒絕,明智地坐到了餐桌後的沙發上,安靜等候。
蘇墨硯也沒強求,坐下後,微笑道:“點了五個菜一個湯,其中有4個肉,龐書記,夠嗎?”
“夠了,夠了,就我們三個人,吃不了多少,別浪費。”龐月明拿起一旁的熱毛巾,擦擦臉。
“我還帶了一瓶經典馬爹利,小酌兩杯吧?”蘇墨硯提議道。
“不了,下午還有一個會,下次吧,我做東,咱倆喝個痛快。”龐月明淡笑道。
“行。”蘇墨硯點點頭,也打消了讓服務員開酒的念頭。
蕭雲坐在最左邊,中間隔着蘇墨硯,起身斟茶,微笑道:“龐書記,您應該還記得我吧?”
“沒忘,從第一次我在仁愛醫院見到蕭總時,我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龐月明皮笑肉不笑。那一天,他正跟剛做完第二次心臟手術、還坐在輪椅上孱弱的蘇墨硯聊着古城區的事情,這個年輕人的突然插話,令他印象深刻,也是從那一天起,他盯上了蕭雲。隨着調查的深入,他逐漸瞭解到這個年輕人是屬於那種不按常理出牌的梟雄式人物,就算有堤防,有預謀,也很難對付。畢竟將人生投於賭博的賭徒們,當他們膽敢妄爲的時候,就會對自己的力量有充分的自信,並且認爲大膽的冒險是唯一的形式,這會令到他的敵人感覺到無從下手。
“哇,真是受寵若驚啊。”蕭雲訝異道,這個反應很真實,一點也瞧不出來誇張的成分。
“這是我的心裡話。”龐月明不露形色,端起蕭雲剛斟的那杯鐵觀音,抿了抿,扶扶厚重眼鏡道,“我瞭解到,蕭總的江山實業最近發展異常迅猛,像一陣熱帶風暴,席捲了這一大片地方,我代表寧州五百萬市民,感謝您爲寧州的經濟發展做出的傑出貢獻,寧州想繼續保持全國百強縣之首這個位置,離不開你們這些大企業家的添磚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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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書記言重了,不敢當啊,只不過是賺點錢養家餬口,能吃上一日三餐而已。”蕭雲笑道。
“我理解,商家是以利潤爲第一要務,奉獻國家,服務社會,這些都是功成名就之後的事情。但是啊,不管你們的初衷如何,最終目標如何,實際是,你們企業發展了,地方經濟就繁榮了,這是不矛盾的。總而言之,就是要把經濟建設當作中心,你們企業家開心賺錢,老百姓賺錢開心,那樣社會就會安穩,國家就會富強,對吧?”龐月明笑容可掬道。
“龐書記的政治覺悟,我們是拍馬都趕不上啊。”蕭雲溜鬚拍馬道。
“這是每一個地方領導都必須懂得的道理,談不上什麼政治覺悟。今天,華國的發展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經濟升級在即,發展機遇難得,一系列社會發展的難題需要破解,離開了經濟建設這個中心,就有喪失物質基礎的危險。其他一切任務都要服從這個中心,圍繞這個中心,決不能干擾它,衝擊它。就像我市對古城區進行改造一樣,一個嶄新的金融CBD就會在那裡冉冉升起,整個寧州的經濟也會躍上一個新臺階,這將是寧州五百萬市民最想看到的。”龐月明果然是老謀深算,扯着扯着,就提前將了一軍。
蕭雲皺皺眉,與蘇墨硯對視了一眼,苦笑,然後只好輕聲道:“龐書記真知灼見。”
“沒辦法呀,窮孩子早當家,當你們還在爲是否該爲五斗米折腰而糾結的時候,我仍在爲米夠不夠五斗而苦惱。凡是吃過苦的人,都會深深懂得口袋裡沒錢那種打心裡發出來的恐慌,感覺沒落沒根的。寧州這個城市,幾千年了,輝煌過,也沒落過,當前這樣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社會狀況是空前的,如果還不抓緊機會發展,就會被這個時代所淘汰,那樣,就算我躺倒了棺材裡,也會被寧州人唾罵的。”龐月明言之鑿鑿。
蕭雲不嘗試着去反駁,只淡淡地笑着,笑得如同春風拂面。
服務員適時出現了,端着一煲老火靚湯,金錢龜啊,不是有錢就能喝到的,香氣濃郁。
“來,龐書記,邊吃邊聊。”蘇墨硯吆喝着。
“好。”龐月明見蕭雲被他的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心裡美得樂開了花,埋頭喝着這碗靚湯。
“老蘇,咱那個朋友啥時候會到?”蕭雲擡起手,看了看手錶,蘇楠買的,天梭,不高調。
“快了吧,剛還給我電話呢。”蘇墨硯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未接來電。
“還有人要來?”龐月明皺了皺眉頭,顯得不是很高興,他很不喜歡跟不相熟的人吃飯。
“嗯,這人龐書記您也認識。”蘇墨硯笑笑,突然看向門口,“你瞧,說曹操,曹操到。”
龐月明很好奇,轉過頭望去,神情劇變,就像看到了死神正向他招手,臉色鐵青,雙目渾睜。
來者竟然是已經死去了幾個月的呂彪!
太震撼了!
詐屍還魂了?
現實中哪來這麼多鬼鬼神神的邪門玩意啊?
龐月明當然沒有那麼迷信,而是騰地站起身來,第一時間望向了自己最信任的馬踏飛燕。
當時在凌煙閣,他就是叫這個中年人負責將呂彪拖出去滅口的,現在出問題,當然是他的事。
可馬踏飛燕依然鎮定自若,也站起了身,微微鞠躬,平靜道:“很抱歉,我是天師會的人。”
這句話如同當頭一棒,龐月明嗡地一聲,頭腦空白一片,臉色就似被烤焦了茄子,焦黃蠟紫。
“龐書記,呂彪是我請來的,好久沒見他了,就想一起吃個飯,你不介意吧?”蕭雲虛僞道。
龐月明回頭瞥了一眼他,秋風冷雨的,沒有說話,直接坐了下來,端着那杯茶一飲而盡。
蘇墨硯見狀,趕緊讓怯懦的呂彪坐到座位上,順便吩咐服務員加雙碗筷,同時還加了兩個肉。
“龐書記,你是不是不喜歡呂彪在場?如果是,我立馬讓他走人。”蕭雲還在虛情假意問道。
龐月明此時的心情已經跌到谷底,陰冷的眼睛半眯着,冷聲道:“少拐彎抹角了,直說吧。”
“既然龐書記都發話了,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想您立即停止古城項目。”蕭雲微笑道。
“就憑呂彪?是不是有點太微不足道了,蕭總?”龐月明穩住了情緒,書記的氣勢也恢復了。
“那當然不是,呂彪他只知道您的一部分事情,可這個本子……”蕭雲笑着拿出一個筆記本。
剛剛安之若素的龐月明又一次心驚肉跳了起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因爲那個本子太熟悉了,封面是一幅齊白石的蝦趣圖,左上角缺了一塊,是他做的標記,而裡頭則是詳盡記錄着他近十年來收到的每一筆款項,最大的一筆是八位數。這本東西就常年藏在他家裡枕頭底下的一個暗格裡,包括他髮妻在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的,而這個年輕人卻得到了,看來對方是絞盡腦汁要將自己置之死地啊。
“龐書記,眼熟吧?”蕭雲浮起一個落井下石的笑容。
龐月明憤然瞪向蕭雲,雙手氣得都顫抖起來,沉默了一分鐘,無奈道:“我答應你的條件。”
“呵呵,很抱歉,剛纔那個條件是對應呂彪的,這個本子的條件要換了。”蕭雲敲了敲桌面。
“說。”龐月明咬碎了牙往肚子裡吞。
“我想您辭職。”蕭雲一字一句道。
“放屁!”龐月明拍桌而起。
“如果你不答應,就當我沒說。”蕭雲笑着指了指桌面上的那個本子。
“蕭雲,你要記住,寧州是姓龐的。”龐月明撂下一句狠話,轉身就往門口走。
“龐書記,請等一等,張常務有一張紙條要我轉交給您。”一直沉默的蘇墨硯忽然開口道。
準備奪門而去的龐月明猛然停下了腳步。
“給您。”蘇墨硯親自將一個密封起來的信封遞給龐月明。
龐月明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接了過來,冷哼一聲,轉身離開,再也沒回頭。
電梯很快下到了地下停車場,司機老孟剛纔接到龐月明的電話,早早在那裡等候。
“道白呢?”龐月明上車後,不見陳道白的身影,皺着眉頭問道。
“哦,陳秘剛纔說臨時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老孟邊開車,邊回答道。
“不懂規矩。”龐月明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心情差到只想破口大罵了,臉色仍然嚴峻冷酷。
老孟不敢搭茬,也不知道誰這麼膽大包天,敢把龐書記氣成這模樣,如履薄冰地開着車。
龐月明嘗試着平靜下來,側頭望向窗外的藍天,想起剛纔在酒店裡蕭雲那成竹在胸的神情,冷冷一笑。在政壇浸染了這麼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什麼勾心鬥角沒嘗試過,唾沫擦了一次又一次,背後挨刀早就不計其數了,就憑那個年輕人耍那麼點小手段就想扳倒一個廳級?癡人說夢。先不說他上面的人能通天到什麼地步,就是他的級別擺在那裡,也很難靠正常途徑去打倒他,而且還要防備他反戈一擊,到時候就很可能是偷雞不着蝕把米了。
想到這,龐月明不禁露出了一個釋懷的笑意。
在華國,需要比其他國家更多的陰謀詭計和花言巧語,品德若不與狡黠結合,仍將一事無成。
龐月明揉揉太陽穴,忽然記起臨走前蘇墨硯遞過來的那個信封,忐忑不安地拆開,仔細觀瞧。
而直到這時,他才陷入了一種真正的絕望,久久不能回神。
紙條上,龍飛鳳舞着四個狂草,只有張至清才能寫出如此超凡脫俗的四個字:棄車保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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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週第五卷大結局,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