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淅淅瀝瀝的冬雨璇過靜穆夜空,串串滴落的聲音,任性地敲擊着孤寂的窗櫺。
風,蕭瑟冰寒,冷凍逼仄着,與冬雨無情洨融和鳴,演繹着這靜寂冬夜的滄邃與繁瀅。
張家彷彿也被這種天氣所感染,老太君的離席,血腥猙獰的人頭,讓家庭聚餐頓時索然無味。
張寶很想過去問問蕭雲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會到他家作出如此無禮且殘暴的行徑,卻被他媽在底下死死拽住,不肯放手,因爲這時候的確不是探知真相的好時機,畢竟剛剛二嫂子才與蕭雲發生激烈口角,以至於老太君怒而離席,要是這時候過去跟蕭雲攀談,不僅會把二嫂子得罪個乾淨,更會讓老太君覺得張家內部不團結,那可是大忌,張寶只好眼睜睜地看着蕭雲被鬼谷子請離張家。
衆人看着蕭雲背影的眼神很複雜,也很驚奇,唯有那個紈絝張三公子才浮起不爲人知的笑意。
蕭雲自突破爲九品上強者後,氣場一直很強大,直至無爭,即不屑於與天地萬物去爭強好勝。
這是資本,這是根基,這是底蘊。
可當鬼谷子向他踏出第一步,他就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螻蟻無異,這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難道這就是大宗師的威力?
不戰而屈人之兵?
蕭雲不敢輕舉妄動,他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那就太冤了,所以他乖乖地走向了門口。
咻!
剛到門口,一根弩箭就猝然從黑暗中呼嘯而來,如同山洪傾瀉,直奔蕭雲身後的鬼谷子面門。
蕭雲面色一驚,忙回頭望去,卻見鬼谷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兩根手指一伸,竟夾住弩箭。
“讓你的人消停會兒吧。”鬼谷子淡淡道,兩根手指一交錯,弩箭就被折成兩段,輕然落地。
蕭雲不敢託大,趕緊做了一個收的手勢,黑暗中無數的人影遽然無蹤,恢復了靜悄悄的景象。
“以爲這樣就可以與張家劃清界限,涇渭分明?”鬼谷子忽然開口道,清癯的臉頰沒有表情。
被猜中了心事的蕭雲眉頭一緊,瞄了一眼鬼谷子,逐漸微笑道:“總要有個開端的,對吧?”
“幼稚。”鬼谷子不悲不喜地罵了一句。
“那就當我幼稚好了。”蕭雲無賴地聳了聳肩,他行動的本意就是告訴張家,矛盾不可調和。
“去這個地方,有人在等你。”鬼谷子遞來了一張紙條。
“什麼人?”蕭雲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好奇害死貓。”鬼谷子說了一句很時髦的話,不再多言,然後直接把蕭雲“請”出了家門。
張家的下人很快趕來,修葺起被蕭雲徹底損壞的木門,鬼谷子則紋絲不動站在門外,看守着。
蕭雲苦笑地看了看那位惹不起的大宗師,將紙條捏在手裡,快步離開,自有人負責處理善後。
走出院子,早有狼屠開着車接應,上車後,蕭雲打開字條,看清楚了上面的三個字:紅旗路。
紅旗路,是寧州東北邊舶來區的一條老街,以民清建築居多,是保存得最爲完整的古老街區。
象牙白的街燈,被如煙如霧的雨幕籠罩着,朦朦朧朧的煙靄,氤氳裹飾着如豆絢幻的燈花。
如夕照般蘊漾出些微溫馨,暖溢着夜歸途人,懿栩孤單剪影,落單的歸程,漫過這夜的悽清。
按圖索驥,下車步行的蕭雲根據字條上寫的門牌號,找到了位於紅旗路中間路段的一所房子。
這是一座百年石屋,幽靜,淡雅,門前一株青梅,兩隻石獅子,細雨侵襲下,栩栩如生。
你會覺得這房子是有生命的,它用一種安然、幽深的目光,在時光裡從容不迫地注視着衆生。
蕭雲尚未來得及敲門,就有人在裡面把門打開,撐着一把黑傘,恭恭敬敬地請他進去。
蕭雲的好奇心再一次被吊了起來,瞥了一眼那開門之人,邁步而進,狼屠也跟在了後面。
開門之人把蕭雲引到了院子的右側,那裡是一座青瓦白牆的屋子,看起來應該像是一間書房。
“誰非過客,花是主人。”
此八字爲一楹聯,由原民國陸軍上將張鈁先生親書,就刻在石屋書房的門側。
門頭上,還刻着六個字:聽香讀畫之室,應該就是這間書房的名字吧,蕭雲暗暗猜測着。
吸引蕭雲的,還是門側的這副楹聯,“誰非過客?花是主人”,追憶古人,思及自身。將此八字於脣齒間品玩再三,竟猶如醍醐灌頂。再想想自己,日日爲俗事紛擾不定,夜夜因欲求輾轉難安,大到思慮事業、地位、價值,小到謀求生存、位置、愛情,有哪一日真正能拋卻外務,迴歸到安靜坦然之中?
蕭雲苦笑搖頭,收傘,遞給開門之人,走進了書房,狼屠還想跟上去,卻被開門之人攔下。
狼屠一怒,想硬闖進去,卻沒料到開門之人一個側身,肩膀一靠,這龐然大物竟然飛了出去。
落地後渾身溼透的狼屠吃了一驚,忙擡頭去看那個立於黑傘下的卑微人物,徒生了恐懼之情。
書房裡亮曳着盞盞桔黃的燈,絨絨的光暈綻飾着繾綣的夜闌,所有物件都擺放得井井有條,讓人有種肅然之感,貼牆而佇的四面書櫃,碼着各種各樣的書籍,甚至還有線裝古書,其中不乏珍貴傳世孤本,其中幾樣商周青銅鼎器尤爲引人注目,還有價值連城的明朝成化鬥彩葡萄紋足杯和清朝雍正琺琅器,幾幅山水真跡更是千金難買。
正中央一幅手書狂草,斗大“黃裳”二字,令人震撼,筆勢運筆放縱,點畫狼藉,堪稱絕品。
當今世界,除了大清官張至清,恐怕沒有哪位書法大家能寫出如此離塵脫世的狂草了吧?
“黃裳”一詞,出自《周易?坤卦》,原文:黃裳元吉。意爲穿不顯眼的黃色下衣大爲吉祥。
可千人眼中有千個哈姆雷特,“黃裳”這個詞,要落在野心家眼裡,何嘗不是龍袍的象徵?
書房裡有一架堪稱古董的留聲機,上面放着一張黑碟片: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宏偉有力。
可曲子在蕭雲踏進門口之後,就戛然而止,唯有魚缸裡的幾條名貴錦鯉會發出些許戲水聲。
在窗邊,一個清逸俊雅的中年人遺世獨立般站在那裡,如同一方明朝永樂年間的青花八方燭臺,剋制內斂,端莊規整,正凝視着院中被路燈照亮的青石板,上邊已經積了一層雨水,來不及泄去,雨滴落下來,就濺起一朵朵晶瑩的雨花兒,漣漪還來不及盪開,就被新的雨滴砸碎,隨生隨滅,變化無窮。
儘管中年人的眉宇間透着文雅氣質,但似乎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入得了他法眼,能讓他上心。
蕭雲很好奇,這個他本應該叫“父親”的中年人那種睥睨衆生蔑視萬物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
“一瞬年華蒼老,萬物恍若隔世。”這是中年人看到蕭雲進門之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蕭雲沉默着,他不是不想開口說話,而是他內心在深刻自責。
這個中年人爲了所謂權力,可以拋妻棄子,出賣親朋,罔顧良心,其滔天罪行足以千刀萬剮。
但就是面對着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蕭雲竟然生不起對哪怕半點的仇恨,他能不自責嗎?
這算是一種特赦的溫柔賦予麼?
此刻,父與子,近三十年的再重逢,相視無語。
“我不喝茶,白開水可以嗎?”張至清打破沉寂。
“可以。”蕭雲點點頭,他在鬼谷子遞出字條的那一刻就已經猜到了,只是還是有點慌張。
“這是我爸離世前住的房子,他離開之後,我會偶爾來這裡住一下。”張至清倒了一杯水。
蕭雲接過一杯無味的白開水,眉心一動,張至清嘴裡所說的“爸”,不就是他爺爺張河殤嗎?
“房子所有的裝飾,還有書籍,我都沒動,站在這裡,很多記憶會涌上來。”張至清笑了笑。
這就是刻薄寡恩良心泯滅的張至清?蕭雲迷惑了。
“看到門口的那幅楹聯了嗎?”張至清輕聲問道。
“嗯。”蕭雲點點頭,他發現張至清有一種無法阻擋的魅力,即便你恨他入骨,也沒法生氣。
“這是張鈁先生送給你爺爺的八個字。”張至清對張河殤忽然換了一個稱呼,不再是“我爸”,而是“你爺爺”,親近之情一下子拉近,望着窗外的院落,輕聲道,“你爺爺傾晚年之精力,修百畝園林,募千方石刻,有陋室以藏身,有石屋以寄情,有銘言以明志,有墨香以清心,可百年之後,也不過是個過客。唯牆頭綠草、門前青梅兀自舞於風中。而這陋室及石屋,雖僥倖逃過歷史浩劫,卻已非你爺爺之物,皆爲後世所有。如今憑弔追慕者衆,或寶馬香車,或輕裝簡從,皮鞋步履踏過陋室,佇立於石屋之前,有幾人能得聽香讀畫之境,又有幾人能解楹聯之意呢?”
誰非過客,花是主人。
人只是這院落的過客,只有那春開秋敗的花兒纔是這裡的主人,觀盡世世代代,潮起潮落。
費盡心機,到頭來還是要被鴆佔鵲巢,這豈不正是對人的最佳諷刺?
“小七,我知道你心裡憋着一股怨火,憋了近三十年,這股怨火是對我也好,對寒梅也好,對張家也罷,我都能理解,因爲這是我虧欠你跟你媽的。你今晚在新月湖的殺戮,我可以放縱不管,但我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因爲那些桌上吃飯的是你的親人,你不應該表現得太過無情。”張至清語重心長道。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蕭雲禁不住報以一聲冷笑。
“你跟我不一樣。”張至清沒有因爲蕭雲的冷嘲熱諷而有任何不悅,依舊平靜如湖。
“笑話。”蕭雲不屑道。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罵名我一個人承擔就夠了,你要留忠孝之名。”張至清淡笑道。
蕭雲神情不變,眼睛微眯,駭然看向張至清。
“虎毒不食子,不管他們怎麼形容我,我還是很愛你跟你媽媽的。”張至清豁達一笑。
“呵呵,很愛我們?”蕭雲冷笑,直視張至清道,“28年前的那一晚,不用我說了吧?”
“他們,怎麼跟你說的?”張至清依舊一副天下盡在掌握的澹泊表情,沒有事情影響他心志。
“爲了更好控制黑龍團!”蕭雲的語氣中第一次帶上了怒氣。
“如果我真想要你們母子倆的性命,沒人可以攔住。”張至清的強大自信,讓人不寒而慄。
“哼。”蕭雲一聲冷哼,不置可否,有天師會這麼妖孽的組織存在,黑龍團也要忌憚三分。
“你似乎不相信?”張至清雲淡風輕一笑,把盛着白開水的水杯放下,輕聲道,“五年前,你剛來寧州,我就知道你的存在,還記得你跟蘇楠去逛你媽曾住過的五柳居那一次吧?我正好在河對面,往河裡撒花的就是我。但這五年來,我一直沒認你,因爲我一直在觀察,觀察我的兒子是龍是蟲。今天,我終於可以給出一個明確答覆了,小七,你不愧是我的兒子,我手裡的幾張好牌可以讓你接手了。朱元璋做皇帝后,寫過一首《詠燕子磯》的詩,‘燕子磯兮一秤砣,長虹作竿又如何?天邊彎月是釣鉤,稱我江山有幾多。’走,兒子,我帶你去稱一稱,我的江山究竟有幾多。”
蕭雲皺了皺如刀雙眉,話到嘴邊想拒絕,可就是開不了口,最後還是老老實實跟着他走了。
江山有幾多?能讓燕中天與丫頭如此的忌憚,想必應該很驚人吧,難道這就是他的自信來源?
蕭雲滿腹疑惑。
張至清出門後,那個開門之人跟在身後,那把黑傘只爲張至清遮風擋雨,狼屠也連忙效仿之。
蕭雲看着那個開門之人的背影,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但好像印象又不是太深,無奈摸摸鼻子。
張至清領着蕭雲穿過了一道拱門,進到另外一個院落,那裡有一幢兩層小樓,小樓燈火通明。
剛到門口,大門就有人左右打開了,暖氣撲面而來,將寒風驅走,讓人有種迎春接福的感覺。
“主子好。”
張至清一進門,就有幾個人從黃花梨木椅上齊齊起立,異口同聲道。
而蕭雲跟在身後進來,看到那幾個人,他不禁瞬間愣在原地,即便暖氣十足,仍覺寒意遍體。
因爲那幾個人,分別是:鬼谷子,向雞鳴,姜亂世,皇甫輕眉。
(“天邊彎月是釣鉤,稱我江山有幾多。”第八卷卷名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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