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雄賦
時值中午。
躲在書房密謀斟酌了一個多小時,一老一少纔在俞晴吹鬍子瞪眼的再三催促下,到一樓就餐。
菜餚很豐盛,六菜一湯,葷素搭配,大都是粵菜,清淡之餘,賣相也相當出衆,令人未嘗先饞。
盛情款待。
不過稍微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有一味韭黃炒蛋,無論是造型,還是色澤,抑或味道,都令人不敢恭維,雞蛋糊成一團,韭黃炒得泛黑,乍一看還以爲是木耳條,整碟菜就像被高射炮輪番轟擊過後的山頭,焦土遍野,慘不忍睹,別說是吃了,光是看着都想反胃,敗筆,絕對的敗筆。
“蕭雲,這是我的處女作,你嚐嚐。”廚藝雛鳥的俞晴指着自己的大作韭黃炒蛋,滿懷期待。
“還是先等等老爺子吧。”蕭雲很狡猾,並沒有正面迴應,而是採取了顧左右而言他的策略,這會兒拖得一時是一時,因爲這盤菜,姑且還稱它爲菜吧,實在是大煞風景,與咱家丫頭做的比起來,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啊,自己又不是神農氏,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險去嘗百草。他擡起頭,望了望不知在廚房裡忙活些什麼的俞知堂,暗自祈禱老爺子趕緊過來圓場。
“豬,要不你先嚐嘗吧。”俞晴見蕭雲執意要等爺爺,不好強求,就將矛頭指向了駱隕石。
原本還在偷笑的駱隕石一下子愁雲密佈,這回,輪到隔岸觀火的蕭雲露出落井下石的得意神情了。
“怎麼,你不樂意啊?”俞晴見他一副左右爲難的表情,質問道,就差沒直接下懿旨了。
“樂意,當然樂意。”駱隕石奴顏媚骨,可話鋒一轉,認真道,“但我也覺得應該等等俞爺爺。”
俞晴被氣得夠嗆,乾脆就釜底抽薪,站起身來,大喊道:“爺爺,快來呀,您在幹嘛呢?”
“來了,來了。”俞知堂姍姍來遲,一手拄着紫檀柺棍,一手拎着一個古樸的敞口素青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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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眼疾手快,起身走過去將素青瓷瓶接過來,駱隕石也見機行事,離座去攙扶老爺子坐下。
見到晚輩個個都這麼懂事孝順,年事已高的俞知堂當然笑得合不攏嘴,沉浸在天倫之樂當中。
自從二十年前從寧大校長的職位上退下來之後,他就選擇了閉關鎖國,極少與外界進行往來,官方的所有活動一概置之不理,就連他的一些得意門生想登門造訪,也被拒之門外,生活一片河清海晏,趁着餘能可賈,飼養了不少的小動物,從妖嬈多姿的錦鯉,到鳴聲空靈的黃鶯,再到慢條斯理的烏龜,不一而足。由於他腿腳不麻利,對於一些上蹦下跳的寵物投鼠忌器,像貓和狗就不敢養,太鬧騰,不好管理。
人天生有惰性,無憂無慮的生活一旦過久了,就會心散,鬆懈,以至於日子渾渾噩噩就過了。
蕭雲的出現,無疑是給俞知堂平淡無奇的生活湖水裡扔進了一顆石頭,霎時漾起了層層漣漪。
“小七,我聽晴兒他們都這樣叫你,你不介意我也這麼叫你吧?”俞知堂望着蕭雲,輕問道。
“不介意。”蕭雲微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爲什麼要喊你小七呢?因爲我覺得這樣叫,很親切,容易拉近你我之間的距離,那道年齡鴻溝也能修補些許。你別看我年紀不小了,可我心裡還很年輕,屬於童心未泯那種人,所以呢,我希望你別把我當老人家看待,那不好,有因循守舊之嫌。這一點,隕石就做得不錯。我喜歡沒大沒小的孩子,太規矩了,沒出息,像我,規矩了一輩子,照足了孔夫子那套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做派,到頭來,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迂腐的老古董,不值當,很不值當。一頭白髮催將去,萬兩黃金買不回,現在想弄點離經叛道的事情,都沒這份閒情逸致了,所以啊,希望你們這一輩的,敢想,多闖。”俞知堂說話聲音素來不大,不輕不重,聲調輕緩,恰好能讓人感到沒有負擔,這種老人,與高官顯貴也好,與村夫走卒也罷,沒半點盛氣凌人,言談神色說話語氣都保持一致。
“爺爺,哪有你這樣教後輩的?”俞晴是一個溫良恭儉讓俱全的閨秀,當然不認同這番出位言論。
“有什麼不對的?年輕人嘛,就該有血性,即使冒失,也不是什麼錯。老成持重,那是中老年人的專利。晴兒,你一個女孩子家,循規蹈矩一些沒錯,但像蕭雲隕石他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是思維太過於畫地爲牢,很難有所作爲,撐死了也只是刻鵠類鶩罷了,你別看你爸現在是個集團老總,風光無限,走到哪都一片讚譽聲,在我眼裡,不值一提,充其量也只是錢多點而已,算不上什麼大人物。”俞知堂說話很直,連自己的兒子也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一番。
“那在你眼裡,什麼人才算大人物?”俞晴今日聽到爺爺這番言論,很吃驚,也很陌生。
“現在的張至清,未來的蕭雲。”俞知堂淡淡道,那神情,就像一卷《論語》,沉雄古逸。
俞晴和駱隕石齊齊動容,沒預料到老人心目中的蕭雲如此出類拔萃,竟能與張至清相提並論。
倒是作爲當事人的蕭雲還能波瀾不驚,也不接茬,獨自研究起那個古樸的敞口素青瓷瓶來。
“這裡頭裝的是楊梅酒,我自釀的,有十年光景了。”俞知堂見他觀察入神,索性公佈答案。
“難怪這麼香,我很小的時候喝過一回,現在已經淡忘那種味道了。”蕭雲將瓶蓋打開,嗅了嗅。
“楊梅酒可消暑,去溼熱,盛夏時節喝,最好。”俞知堂一點架子也沒有,隨和得像化雨春風。
“那我得好好喝上幾杯了。”蕭雲微笑道。
“唉,蕭雲,你可真受寵,這瓶酒,我想喝很久了,每次求爺爺都無功而返,而你一來,他就主動拿出來,待遇真是天差地別,羨慕死你了。”俞晴撐着下巴,那股醋味不言而喻。她一出生,奶奶就不在了,相處得最多的長輩除了爸爸媽媽,就是爺爺,嚴厲說不上,但很少聽到他對自己的讚揚,印象中甚至沒有在他的懷裡撒過嬌,更別提像今天這樣,對一個人這樣的熱情周到了,尤其對方只是一個年輕人。
厚此薄彼。
俞知堂聽到自己孫女的指桑罵槐,撫掌大笑,開解道:“晴兒,別酸了,爺爺最寵的還是你。”
俞晴不領情,輕哼了一聲,似乎對這句話一點也不相信,撇撇嘴道:“口說無憑,怎麼表現?”
俞知堂左右望了眼蕭雲和駱隕石,然後直接下了道命令:“你們倆負責吃完這盤韭黃炒蛋。”
“……”
――――――
酒足飯飽。
蕭雲沒有叨擾多久,就告辭離開,臨走前,俞知堂又拉着他竊竊私語了一番,才揮手告別。
烈日當空,光芒萬丈。
大地上萬物都燙了金似的,在原來各種顏色的表層,濃濃地染上了道道炫目的光輝。
蕭雲走過來時的那條石拱橋後,並沒走向門口,反而往更深處的校園走去,修長身影忽長忽短。
處於暑假中的寧大校園沒有多少學生,顯得祥和而寧靜,偶爾在樹蔭下藏着一兩對如膠似膝的情侶,構成一幅別樣風景。寧大的教學區曾是乾隆下江南時的行宮之一,錯落有致的亭臺,綿長蜿蜒的小河,悠久斑駁的老屋,狹窄生苔的石板路,墨綠掩映的樹林,甚至是低低矮矮的瓜棚,無不向人們訴說着它的美妙,淡雅,曠古,絕版,如同一位溫婉圓潤而又籠在薄紗裡的女子,難以描摹。
蕭雲邁着慵懶步伐,踏着老皇曆的青磚,攜同清風,迷失在如詩如畫一般的校園中。
在走到一片黃花叢前,他停下了腳步,在花叢那頭,一條小河悄無聲息流過,一艘早已棄用的烏篷船停在岸邊,權當點綴,飄飄搖搖,在清清淺淺的河裡輕柔起伏。蕭雲跨過花叢,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旁蹲下,眺望着河對岸的一間斑駁老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中華煙,吞雲吐霧起來,徐徐而來的河風吹散了煙味,也使得柔軟的柳條婆娑起舞。
忽然,一雙簡樸至極的黑布鞋出現在了他的身邊,也不知它是怎麼來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跟蹤我,有一個月了吧?”蕭雲似乎早就料到有人會出現,神情坦然,深邃眸子依然遠眺。
“差一天零十四個小時。”對方輕聲修正道,聲音甜美,竟然如天籟一般動聽。
顯然,蕭雲被這把聲音吸引了,視線驟然收回,從黑布鞋開始往上游走,然後徹底怔住。
仙子。
這是在他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想法。
一襲白衣如雪,一頭青絲三千,遺世獨立。
那張無慾無求的大慈大悲容顏,像一朵菩提蓮花,清秀婉約,與世無爭,讓人頓覺身臨仙境。
“我們認識?”蕭雲發愣了很久,才蹦出這麼一句來,說完就暗罵自己愚蠢,這開場白太普通了。
“認識,如何,不認識,又如何?”仙子淡淡道,身上流露出來的神聖、恬淡和純淨,無可挑剔。
“區別大了,我們要是認識,我卻一點也憶不起,豈不是對你打擊很大?”蕭雲煞有介事道。
“孔子曾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仙子輕聲道,視線也落在了那間斑駁老屋上。
“自欺欺人。”蕭雲小聲嘀咕了一句,彈彈積聚了幾寸之長的菸灰。
“我聽見了。”仙子淡淡道。
“不好意思,我罵我自己呢。”蕭雲堆砌出滿臉僞善的笑容,摧眉折腰的奴才相展露無遺。
“我心眼有點小,但不缺,我脾氣好,但不是沒有。”仙子淡淡道,無情拆穿了他的掩耳盜鈴。
蕭雲苦笑,摸摸鼻子,鬱悶地抽了好幾口煙,再彈彈菸灰,然後擡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很重要嗎?”仙子黛眉輕輕一挑。
“很重要。”蕭雲神情肅穆道。
“名字只不過是個代號,有什麼要緊的呢?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仙子淡淡道。
蕭雲笑得更苦了,他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跟這個活佛一樣的女人溝通,索性沉默下來,安靜抽菸。
她爲什麼出現?
這是蕭雲最苦惱的問題,而揭曉答案的最佳方法,不是刨根問底,而是三個字,走着瞧。
正如對面那間老屋。
那間老屋有着一扇緊閉的大門,門前兩根歷經風雨的柱子,支撐着一方佈滿蛛網的黯淡天空。
若推門進去,是否能領略那神秘的似水流年?是深深庭院,還是尋常百姓家?
無人知曉。
也無需知曉,因爲有聯想的空間,纔是最有韻味的。
“米粒兒。”沉默了十分鐘後,仙子忽然主動開口說話,一開口就是令人莫名其妙。
“什麼?”蕭雲一時沒反應過來,已經點燃了第二根菸,每每想事情的時候,他會習慣性抽菸。
“我的名字叫米粒兒。”仙子輕聲道。
“嗯,這名字好,最關鍵它開胃,餓的時候,可以多叫幾聲。三國時,有曹操的望梅止渴,而現在,有你的喊名止餓,真是相得益彰啊。”蕭雲很沒道德地拿她的名字開起了玩笑,又抽了一口煙。他雖然不知道這個女人接近自己的目的,但至少從目前來看,是沒有害處的,儘管她的爲人處世有點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甚至有點詭譎。
嗖。
也不知什麼東西倏然掠過,然後蕭雲叼在嘴裡的煙就斷成了兩截,看得他心驚膽戰。
“我說過,我心眼有點小,但不缺,我脾氣好,但不是沒有。”仙子緩緩收起兩根玉石般的纖指。
動作快得自己根本來不及反應,起碼是九品以上的高手才能做到!蕭雲臉部肌肉抽搐得厲害了。
“不用憂心忡忡的,只要你守規矩,知分寸,我是不會亂來的。”仙子見他神情異樣,安撫道。
“哦。”蕭雲無奈,又摸摸鼻子,瘋娘們,哪天把你壓在牀上蹂躪一番,讓你拽得二五八萬似的。
“今晚我住你家。”仙子輕輕說出一句,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純粹是告訴他這樣一個事實。
“這麼快?”蕭雲驚訝,下意識道。
“嗯?”仙子似乎明白他的潛臺詞,黛眉一挑,原本死寂無波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無比。
“呃,我的意思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不大好,儘管我們倆心裡都清楚我們沒任何瓜葛,但這種謠言很多時候都是空穴來風的。當然了,我堂堂一個大男人,對於聲譽這些就無關痛癢了,但你不同,女孩子家家的,如同未經雕琢的璞玉,怎麼能隨便住進一個男人的家裡呢?而且乾柴烈火的,萬一碰撞出了火花,燎原了,那就得不償失了。也許你會很信任我,可我不信任我自己,所以,你還是三思而後行啊。”蕭雲語氣無比真誠,一半真一半假,什麼聲譽什麼信任那些純屬胡扯,希望她不要住進來纔是真的,要不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整天受制於一個女人,大氣不敢喘,也不敢反抗,那得多憋屈啊!
抱薪救火這種蠢事,堅決不幹。
仙子也不說話,只是嘴角浮起一個淺淺弧度,令人頓生“枯塔發頹笑,剝落古槐陰”之感。
“這是我家鑰匙。”審時度勢的蕭雲立即作出了最明智的選擇,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給她。
仙子沒有接過來,只是靜靜看着他,神情依舊古井不波,輕聲問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晚上約了人,估計會晚些回去。”蕭雲解釋道。
仙子這才接了過來,那雙清澈的眼眸似乎早已看透這塵世繁華,把鑰匙當做貼身之物放好。
蕭雲頓時羨慕起那串鑰匙來,可沒敢再往深處思慮,隨口問道:“你應該知道我家在哪吧?”
“知道。”仙子點點頭,跟了他差不多一個月了,哪個地方不熟悉?
“那就成,要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你怎麼走?要不順道把你送回去?”蕭雲提議道,他很奇怪一件事情,今天只是跟這個女人的第一次見面,卻沒有絲毫以鄰爲壑的隔閡感,甚至對她跟蹤了自己差不多一個月的行爲也不感到生氣,而且更爲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潛意識裡就把她當作了自己身邊的某個人,百思不解。
“不用,我習慣了走路。”仙子輕描淡寫到似是風姿搖曳的柳條。
“走路?”蕭雲瞠目結舌,看她這身裝束,原以爲她是深山老林裡走出的怪物,沒想到還真是。
“不行嗎?”仙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行行行。”蕭雲點點頭,愛咋地咋地吧,反正別在眼前晃悠啥都成,然後連忙轉身離開。
仙子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輕喊出了一句,頓時令他浴血噴張:“早點回來,我在家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