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十二月份時,江南地界又下了一場雪,洋洋灑灑,簌簌叨叨,一片素白純淨的世界。
江南居,大不易。江南雪,深幾許?
一場鵝毛大雪,除了給大地帶來寒冷外,也使得寧州的局勢變得苦風苦雨,甚至是劍拔弩張。
田野狐的確是天生特務頭子料,如果戴笠還在世,一定會將他引爲知己。他執掌秘密組織青魚後,在張至清默許的縱容下,開始明火執仗地對埋藏在黑龍團、昊天集團以及古道集團等張家領域的天師會暗子發起了最殘酷的清洗。短短的一個星期裡,隸屬天師會二處情報處的近五十餘名臥底全部被田野狐一網打盡,據聞每一個人都經過了百般折磨,死狀都是慘不忍睹觸目驚心。
一時之間,天師會對於張家就徹徹底底成了兩眼一抹黑的瞎子。
冬夜,有月,冷炙,悲涼。
蕭雲坐在自家的花園裡,看着手中的情報愣愣發呆,似乎有無數地冤魂在耳邊悲鳴哭喊慘嚎。
“你爸似乎在逼你站隊了。”蘇楠披着一件厚衣服走出來,手裡還端着一杯熱茶,遞給蕭雲。
“謝謝。”蕭雲接過她的熱茶,笑了笑,笑容多少有些淒涼,無奈道,“五十幾個家庭破碎了。”
“你怎麼選擇?”蘇楠坐下來,挽起他的手臂,安靜地看着他,知道他心裡有諸多苦楚壓力。
“我還能有什麼選擇?如果我選擇向他低頭,那麼我媽、丫頭、老爺子、燕姥爺等等這些我愛的人,都會疏離我反感我甚至仇恨我,我不是張至清,做不到爲了一個位子可以捨去一切。”蕭雲微微眯了眯眼睛,輕聲道,“張至清在試探我,試探我的反應,試探我的底線,他說是說讓我接手他的地下王國,但轉身就把田野狐推到了青魚的第一把交椅,這說明他還不能相信我,他需要一個人對我進行掣肘,南宮青城死了,田野狐就成了最佳人選。”
“這個人很難纏嗎?”蘇楠以前幾乎就沒聽過這個名字,畢竟田野狐來自牛人一大堆的京城。
“很難纏,我讓人專門查過他,田野狐祖籍嘉定,爺爺田一發曾經是四野39軍的軍長,解放後留京進了總參,55年授中將銜,可惜在廬山會議後被劃爲右派,一直沒能翻身,田家就此沒落。田野狐小學的時候是肩上三條槓的大隊長,中學時代拿了六年的校三好學生,大學進了清華,做了兩年的學生會主席後毅然退學,踏足房地產,第一個月就成了銷售冠軍,隨後策劃位於海淀清河小營地區頂級豪宅The-House國際花園,使得The-House國際花園一年銷售達到32個億,一鳴驚人,甚至有傳言這個出類拔萃卻始終低調無聞的年輕男人還是晉商太太俱樂部的大管家。田野狐雖然是根正苗紅的高幹子弟,但他爺爺的被打倒,還是讓田家一度舉步維艱,所以田野狐特別看重權力,位子擺得很低,一直把自己視爲出身草莽,野心勃勃,不甘平庸,這樣的人很難對付。”蕭雲表情木然道。
“你爸就不怕他與你水火不容,不死不休?你可是他親生的兒子啊。”蘇楠皺着眉頭道。
“在張至清眼裡,我只是一枚助他登上皇位的棋子,他絕不會坐視我羽翼豐滿的,他要通過田野狐敲打我,讓我知道,誰纔是真正大權獨攬的人。我的力量消損得越多,他的手段便會越兇狠,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事情。一開始他也許會慢慢來,而當我反擊的力量越來越小時,他的顧忌也就越來越少,手段便會越來越瘋狂……直到最後把我變成一個孤家寡人,名義上替他執掌四大社團,而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入主中南海。”蕭雲苦笑道,生在這樣的一個父親底下,真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蘇楠怔怔地望着蕭雲,顫着聲音說道:“可是你能有什麼法子呢?”
蕭雲凝視着不遠處一株青檀上覆蓋的薄雪,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地攬過她的身子,像抱着孩子一樣溫柔地抱着她,微笑說道:“別擔心,二當家,雖然我現在很被動,看似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卻證明了一點我很想知道的事情。張至清終究是老了,他不再像當年那般有耐心,沉穩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給人任何的機會。脫去了地下皇帝的那層神聖外衣,他更像個普通人了,這……或許就是我的機會。”
蘇楠那顆悸動的心終於安穩了,伏在蕭雲胸膛,溫柔道:“不管怎樣,我跟呱呱永遠支持你。”
“謝謝你們。”蕭雲微笑道,在她額頭上親親吻了一下,只是隨後他的眼神深沉到近乎空白。
他真的能等到機會嗎?
如果他真地這樣繼續等下去,就算張至清一直忍着不殺他,等到他上島,與燕中天、許丫頭再聯合對付他,可那個時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他外公蕭醉翁、燕文殊、曹子英,還有天師會的那些暗子。他必須反擊,雖然他沒有信心可以擊敗自己的老子,但他必須要站起來表個態,必須要替自己在意的親人友人們保留後路。儘管在三年前他中槍倒下的那一刻,他便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卻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爲了這條後路,蕭雲安靜了很久,天師會毫無動作,氣氛壓抑了很久。
便是呱呱,也似乎發現了父親的異樣情緒,在家裡不再敢大聲地叫嚷什麼。
十二月七日,節氣爲大雪,萬物潛藏。
我國古代將大雪分爲三候:“一候鵑鷗不嗚;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這意思就是說,此時因天氣寒冷,寒號鳥也不再嗚叫了;由於此時是陰氣最盛時期,正所謂盛極而衰,陽氣已有所萌動,所以老虎開始有了求偶行爲;“荔挺”爲蘭草的一種,也感到陽氣的萌動而抽出新芽。
卻是在今天,寧州迎來了難得的好天氣。
清晨的陽光,突破了封鎖寧州城許久的寒雲,冷冽地灑了下來,雖然不猛烈,也是暖洋洋的。
蕭雲今天穿了一件西裝,是蘇楠特地從香港帶回來的華倫天奴,連曹阿瞞也換上了套新衣服。
“幹嘛要穿得這麼隆重?像要進教堂結婚似的。”蘇楠把他送到門口,細心地替他整理褶痕。
“說出心裡話了吧?等事情結束了,我就娶你進門。”蕭雲笑着道。
“去,不許再開這種無聊玩笑,紫竹雖然跟你離婚了,但她是你媽選定的。”蘇楠瞪他一眼。
蕭雲摸了摸鼻子,沒有再開口。
“待會兒見到你爸的時候,別意氣用事,聽到沒?”蘇楠叮囑道。
“曉得了。”蕭雲微笑點頭,然後向曹阿瞞招招手,輕聲道,“阿瞞,咱們出發了。”
曹阿瞞順從地走過來,向蘇楠傻傻地咧嘴一笑,然後跟着蕭雲鑽進了那輛奔馳S600。
過幾天,張至清就要休年假去寧波象山旦門山島,探望病危的燕中天了,所以急着見蕭雲。
等蕭雲趕到張至清在寧州的私人住所的時候,發現會客廳裡只坐着田野狐,張至清沒見蹤影。
“少主。”田野狐即便知道自己與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有着刻骨仇恨,但還是禮貌地喊了一句。
“當不起。”蕭雲淡淡一笑,沒有在面上表露任何的反感情緒,輕聲問道,“張書記呢?”
“主子還在裡面處理幾份文件,很快就出來了。”田野狐答道,但還是對蕭雲的城府很震驚。
他手上可是沾了他手下五十多條的人命,他居然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現在應該稱呼你爲田秘書長了吧?”蕭雲揶揄道,青魚組織的領導者,對外稱爲秘書長。
“少主取笑了,你叫我小田就行。”田野狐擺手謙虛道。
“現在誰還敢叫你小田?就不怕一覺醒來,就人頭落地了嗎?”蕭雲笑着諷刺道。
“爲主子做事,用心就好,名聲是臭名昭著,還是美名遠揚,無所謂。”田野狐剋制內斂道。
蕭雲倏地眯起了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爾後才緩緩睜開,微笑道:“田秘能上位,理所當然。”
“少主過獎了。”田野狐拱了拱手,然後不溫不火道,“只是,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蕭雲揚揚手道。
“少主,你是主子的兒子,應該全心全意爲張家謀算,安插棋子就沒必要了。”田野狐笑道。
赤_裸裸的挑釁。
蕭雲一眼不眨地凝視着田野狐,看不出是喜是怒,就像一塊化石一樣,即便風吹雨打也無用。
“不好意思啊,忙了一陣,小七,等久了吧?”張至清適時從裡屋走了出來,慈祥地問道。
“主子。”田野狐在最短的時間內,就站起來鞠躬。
“野狐不用拘謹,今天就是很隨意地跟我兒子聚聚,你放輕鬆就行。”張至清馭下能力極強。
“謝主子!”果然,田野狐目露感激之情。
蕭雲一語不發地看着張至清的一舉一動,心裡很複雜,真不知他是刻意爲之還是習慣成自然。
接下來的話題也不敏感,所以田野狐也沒有迴避,就是張至清在細細交代蕭雲,在他離開寧州這段時間,要處理好四大社團的有關事宜,比較重大的可以電話請示他,一般性的事情他則可以便宜從事,這就等同於給了一個默許身份蕭雲,蕭雲沒說拒絕,也沒說接受,反正張至清說什麼,他就記什麼。
中午,張至清沒留蕭雲和田野狐吃飯,因爲他今天要跟寧州的四套班子聚餐。
“少主,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吧。”田野狐問道,那抹笑容,真讓人看不出他跟蕭雲有矛盾。
“下次吧,我今天約了人。”蕭雲輕聲道,沒給田野狐再次說話的機會,就鑽進了奔馳S600。
田野狐看着絕塵而去的奔馳,露出一個陰鷙的笑容,揮手讓一個手下過來:“給我盯着他。”
“是。”那個手下凝重點頭。
奔馳S600開得很快,狼屠現在是越來越沉穩了,很快就來到了拱月區建國東路。
這裡有一家叫富春小籠的飯館,主營s海小籠包,遠近聞名,很多名人也愛來這兒吃。
蕭雲下車後,牽着曹阿瞞的手,走進了飯館,狼屠停好車後,也領着五名狼士尾隨其後。
飯館分兩層,一層是大廳,二層是閣廂,今天生意不錯,人挺多的,熙熙攘攘,吵吵鬧鬧。
蕭雲領着衆人走上二樓,他跟曹阿瞞坐上一桌,狼屠領着狼士坐到了旁邊的閣廂,離得很近。
坐好後,蕭雲點了兩籠小籠包,一碗雞鴨血湯,還有兩碗奧竈面,菜很快就端了上來。
蕭雲拿起一雙長長的筷子插入小籠包的龍眼處,往兩邊輕輕扒開,露出裡面鮮美誘人的油湯。
蕭雲取了個調羹勺出湯,盛入曹阿瞞面前的瓷碗中,又將肉餡夾了出來,放在他的奧竈面上。
“謝謝七少爺。”曹阿瞞露出憨厚的笑容,然後就低着頭向食物發動着進攻,狼吞虎嚥而起。
蕭雲看着這個在二十幾年前作爲自己替死鬼的傻子笑了笑,也拿起一個包子,隨意吃了幾口。
須臾,樓梯上傳來了一陣輕浮的腳步聲和肆無忌憚的笑聲,約摸七八個青年從樓下走了上來。
“賀斌,我跟你講喔,這家店,是我在寧州吃過最正宗的s海小籠包。”汪小非邊走邊介紹。
“是嗎?那汪少爺,我今天就真不客氣,狠狠唰你一頓了。”走在後面的賀斌附和着笑道。
“沒關係,你敞開肚皮來吃,吃到你扶着牆出去,那才爽!”汪小非仰天大笑道。
賀斌本來也是跟着笑的,可他上到二樓的時候,臉色卻忽然變得難堪起來,似乎在害怕什麼。
“你怎麼了,賀斌?”汪小非眼尖,很快就看出了賀斌的不尋常。
“遇到熟人了。”賀斌臉色蒼白道,身體有些僵硬,看向了蕭雲坐的那個閣廂。
汪小非很訝異,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臉色也是馬上起了變化,嘴裡喃喃道:“真晦氣。”
賀斌,秋染的表弟,殺死曹子英的兇手,見到了一臉平靜的蕭雲,內心有鬼,當然是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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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