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
蔚藍天際出現了一抹紫紅色的朝暉,像綻開的紅玫瑰。
寧州市府大院一號樓的四樓會議室,市政府第十四屆二十八次常務會議即將在這裡召開。
會議由市委副書記、市長孔南行主持,參會人員主要有市委常委、副市長陳小峰,副市長冼啓泰、狄雯、劉偉明、樑少宗,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盧國珍,市政協副主席邱才興,市府辦、市監察局、財政局、審計局、發改局、教育局、國土局、農業局、糧食局、建設局、交通局、水利局、畜牧局、環保局、衛生局、物價局、林業局、旅遊局、統計局、市政管理局、供電局、法制局主要領導,可以說,除了兩個外出學習的副市長,寧州的各個崗位負責人基本上都出席了。
而那兩個外出學習的副市長的其中一個,就是那個空降的神秘副市長,主抓科技、企業上市。
由於孔南行還沒來,會議尚未開始,會議室裡的氣氛很輕鬆,早到的各位部門頭頭相互打着招呼。
九點整,一個戴着金框眼鏡、面容清秀的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原本吵鬧的會議室瞬間安靜。
這個中年人並沒有那種浸染官場多年的顧盼自雄,顯得書生氣甚濃,典型的學者型官員,讓人不會產生敬而遠之的隔閡感,但堅毅的眼神以及沉靜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內心深處的錚錚風骨。他手裡頭拿着的那隻鏽跡可循的保溫茶杯,已經陪他度過了二十年,大學畢業那年愛人送的,不管是下基層一線,還是到外地參觀,不管是主持會議,還是現場調研,他都習慣帶在身邊,裡面的斑斑茶跡更是歲月蹉跎的最好證據。
他當然就是寧州的父母官,市長,孔南行。
“人都到齊了吧?”孔南行坐在了會議長桌的上首位,側頭問向市委常委、副市長陳小峰。
“到齊了。”陳小峰點點頭,他很年輕,剛剛四十歲,屬於土生土長的官員,孔南行的得力助手。
“那我們就開始吧。同志們,今天我們在這裡召開市政府第十四屆二十八次常務會議,共有八項議題,下面進行今天會議的第一項議題,關於調整我市城區污水處理費收費標準問題,水利局請發言。”孔南行拿起那張昨晚已經熟稔於心的會議議題A4紙,認真宣讀道,聲音雖不渾厚,但那種高位者的氣場還是鋒芒畢露,放下議題,端起那隻殘舊保溫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熱茶。
市水利局局長王成興不敢怠慢,連忙拿出文稿,從三個方面闡述了污水處理費提價的緣由。
他講完後,分管水利線的樑少宗副市長作了進一步的補充,這是常務會的基本流程。
孔南行撐着側臉靜靜聽完,閉起眼睛仔細想了一會兒,然後輕聲道:“王局長,有三個問題:第一,你剛纔說我市的污水處理費一直低於周邊城市,不提價不合理,但低多少你沒說,這個必須調查清楚,因爲你要提價,就涉及到人民羣衆的切身利益,你必須拿出有力的說服數據;第二,你剛纔說我市地下水盜用嚴重,導致污水處理廠難以經營,我想知道如果重拳打擊盜用地下水的行爲,可行性有多高,需要哪些部門配合;第三,這個污水處理費的提價有沒有走法律程序,經沒經過公開論證。”
王成興停下在紙上記下這三個問題的筆,然後一一給予回答。
孔南行皺着眉頭,思索了一陣子,捋了捋思路,然後一錘定音道:“這個污水處理費提價的事情由於沒有走法律程序,還沒經過公開論證,暫時擱置,請王局長回去將有關的數據補充完整,經過公開論證後,再提交常務會審議。而關於開展打擊非法抽取地下水專項整治行動,由水利局牽頭,公安、城管、市政管理局等有關職能部門密切配合,依法逐步解決盜用地下水問題。另外,我再強調一下,政府的所有事情都得依法行政,該走程序的走程序,別想打擦邊球。下面進行第二項議題……”
往後的會議進行得井然有序,各項議題都基本得到解決,涉及到的相關部門也發言踊躍。
但會議室也有劍拔弩張的時候,聽到新港區的一些企業違規操作土地的問題,孔南行用那把鏗鏘有力的聲音說道:“隨便給企業寫批條,任由企業拿着這張東西去跟下面的街道談徵地的事情,算什麼依法行政?同志們,我們是法治政府,全部議題必須呈常務會議解決,這些由某些領導拍腦袋決定的事,簡直胡鬧臺,如果都這樣,這天下不是亂了套?依法治國,依法行政絕不是空話套話,誰要認爲是空話套話,叫他來我面前說清楚,在後面瞞天過海搞點小伎倆,想幹什麼?越位篡權?簡直無法無天!這個議題擱置,少宗,會議結束之後,你聯繫一下新港區,讓一二把手明天去我辦公室把事情說清楚。”
可會議室也有輕鬆一刻,在聽完交通局關於舶來區南新鎮的水害道路修復情況彙報之後,孔南行喝了一口茶,又說了一番話:“這個議題本來不需要上常務會的,一個小鎮的水害道路修復,你交通局只管讓舶來區自行解決就可以了,別關涉過多,該給的錢給,該扶持的設備扶持,沒必要擔當太多,影響修復效率。同志們,我一直以來都在提倡一個理念:重心下移,大膽放權。市直屬單位只管大的,別攬太多全,幹一些必須乾的,可幹可不幹的,堅決不管,你們能集中精力把一些大項目做好,我就求神拜佛嘍。”
以前開這種會議的時候,每個部門的頭頭都顯得心不在焉,但孔南行上位後,卻聽得很認真。
因爲能從中學到很多無法從書本中獲得的理論,譬如“兩條腿走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議題的最後一項是關於西山影視城計劃安居工程的土地問題,孔南行聽得很仔細,眉頭皺得很深。
“國土在不在?”孔南行聽完發改局局長文汝健的彙報之後,問了一句。
“在。”國土局局長黃榮斌應聲答道。
“西山區還有沒有地?”孔南行敲着桌面問道。
“有是有,不過都批作建設用地了,商業用地沒有了。”黃榮斌如實答道。
“拿出一塊地來,轉爲商業用地。”孔南行斬釘截鐵道。
“孔市,這樣不大好吧,西山的建設用地很緊張,那批國營老廠要搬遷,就必須有地給它搬,如果轉爲商業用地了,搬遷工作可能會受到阻滯。近年來,省裡有關建設用地指標的審批越來越嚴格,申報建設用地指標難度越來越大,我市的項目建設用地指標本就嚴重不足,我個人建議,別動西山區的建設用地。”黃榮斌考慮得很全面。
“黃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惟政策論。如果這個項目對羣衆有益的,與上面的政策要求有不協調的,就當做擦邊球打。建設用地緊張,就拿國有土地去置換,具體的優惠政策由經信局起草,發改、國土、財政等部門密切配合,政研室負責把關,儘量在這個星期內提交常務會審議。黃局啊,只要是爲人民服務,爲人民謀利益,儘管去幹,天塌下來,有市政府爲你撐腰,怕什麼?”孔南行微笑道,這個時候,沒有一點書生的遲疑與多慮。
“孔市說得對,我回去就叫人着手處理。”黃榮斌笑道。
“財局在不在?”孔南行又問了一句。
“在。”財局局長李儒樂應聲答道。
“安居工程的招投標工作進行的怎樣了?”孔南行問道。
“已經結束了,一家財力雄厚的公司中標,正辦手續,下星期就會提交常務會。”李儒樂輕聲道。
“很好,特事特辦,儘快解決,由該公司作工程主體,財政給予適當補貼。”孔南行吩咐道。
“是。”李儒樂答道。
“李局,隨便問一句,我們的財政補償款有多少?”孔南行端起保溫杯,卻不喝,又問了句。
“大概1600多萬,可以再叫西山區出一點,保守估計兩千萬吧。”李儒樂答道。
孔南行點點頭,揭開杯蓋,吹了吹氣,想了想,又問道:“再多口問一句,那家公司叫什麼?”
李儒樂一時想不起來,翻了翻自己的筆記本,然後擡頭答道:“叫天鵝湖職業股份有限公司。”
孔南行一愣,皺起眉頭,緩緩喝了一口熱茶,然後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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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寧海路一個其貌不揚的大院,要不是門口有士兵把守,估計誰也不會注意到這個大院。
大院裡面高樹林立,顯得幽暗寂靜,房子都是兩層,外帶一個獨立小院,牆壁古老,還有爬山虎。
東北角的一座房子,門口立着幾塊齊腰的嶙峋怪石,院子內有不少花花草草,陶冶着主人的情操。
二樓有一個書房,打開房門,裡面的佈置簡單到令人錯愕,一套古色古香的紫檀木桌椅,幾盆發財樹散落四處,綠得十分養眼,一張一米來高的紅色小木桌託着一隻印着青花的瓷盆,裡頭養着一對銀色錦鯉,妖嬈多姿。不過,最讓人觸目驚心的,還是牆壁上的一幅楷書,恰恰十四個字,一勾一劃中規中矩,既沒有行書那種行雲流水的流暢感,也沒有草書那種龍飛鳳舞的張狂,每個字都像大江下游的平緩端正,甚至謹慎到了一種讓人窒息壓抑的境界。
“只因一時心太傲,錯走了一生路;只因一時心太軟,錯放了一生人。”
沐小青說不上爲什麼,每次進這間書房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去瀏覽一下這幅字,然後心生敬畏。
這一次進來也不例外,她端着一盤削好切好的蘋果推門進來的時候,視線就第一時間落在了字上。
“青兒,怎麼不去幫你霍姨的忙啊?”黃達人坐在書桌前,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鏡,閱讀着一本書。
“我倒是想幫來着,可她連推帶捂地就把我趕了出來,說我在廚房只會幫倒忙。”沐小青嘟囔道。
“哈,你霍姨真是心直口快啊,不愧爲我黃達人的愛人,耿直,不徇私。”黃達人撫掌大笑起來。
“四爺!我好心切好蘋果端上來給你吃,你還挖苦我!”沐小青踱着腳抗議,有點氣急敗壞。
“好好好,是我的錯,行了吧?”黃達人退了一步,對付這刁蠻丫頭,他還真沒什麼特別好的招。
“哼,那還差不多。”沐小青揚了揚下巴,走過來放下果盤,問道,“今天的菜怎麼豐盛?”
“因爲有客人要來。”黃達人慢慢翻了一頁。
“誰啊?”沐小青好奇道,剛纔去到廚房,看見檯面上擺滿了豬牛雞等肉類,還有各種海產品。
“到時候他來了,你不就知道了?”黃達人淡笑道。
“切,還學人家賣關子。”沐小青撇撇嘴,見他對這書愛不釋手,問道,“四爺,看什麼書呢?”
“半月談。”黃達人摘下黑框老花鏡,擱在臺面,拿起一小片進口紅富士,有滋有味地吃着。
“這是半月談?怎麼和平常看的不一樣?”沐小青翻了翻封面,發現與市面上的完全是南轅北轍。
“半月談有兩種,一種是面市的,一種是進中南海的。”黃達人又吃了一小塊。
“噢。”沐小青點點頭,頭一次瞭解其中門道,以前在爺爺的書房也沒看過這種版本的。
“無使獻殷勤,非奸即盜。青兒,端着一盤蘋果賄賂你四爺,犯什麼事了?”黃達人真見微知著。
“四爺,不許冤枉我,孝敬您可是我應份的事啊~~”沐小青撤去平常那股孤高清冷,撒着嬌。
“不說是吧?那算了。”黃達人抽出紙巾擦手,然後戴起老花鏡,重新開始一絲不苟地看書。
沐小青倒沒有那種方枘圓鑿的自尊,眨眨美麗的大杏眼,柔聲道:“四爺,確實有一事相求。”
黃達人似乎早有準備,重新取下老花鏡,淡定一笑,顯得老奸巨猾,輕聲道:“說說。”
“三天後,寧州古城區商業改造的奠基儀式啓動,您能不能出席一下?”沐小青小聲地試探問道。
“是南宮叫你來的吧?”黃達人淡淡道。
沐小青一愣,斟酌了一會兒,點點頭道:“是的。”
“他還真有本事,想方設法地從各個渠道做我的思想工作,連羊落筆也買他的賬。”黃達人笑道。
“這個項目可能是寧州經濟再上一個新臺階的里程碑,您跟寧州有淵源,支持一下唄。”她祈求。
黃達人不急不緩品了口茶,脣線漸漸彎起,輕聲道:“我這老傢伙好久沒在公衆露面了,免了吧。”
“四爺~~~~”沐小青走到書桌裡頭,搖着他的手臂。
“撒嬌也沒用,不去。”黃達人寧死不屈,壓根不吃這丫頭這套。
“四爺,還是去的好。”
這一句話,並不是沐小青說出來的,而是從門口處傳來的一把充滿磁性的男聲。
沐小青循聲望過去,整個人瞬間震顫了一下,因爲有一個年輕人正站在門口,那抹微笑清淨如竹。
“青兒,今天家裡來的客人,就是他。”黃達人慈祥一笑,向蕭雲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蕭雲倒是施施然,可沐小青早已是烏雲密佈了,也不知道爲什麼,她對這個年輕人就是沒有好感。
“小青,好久不見。”蕭雲走到書桌前,友好地向沐小青打招呼,那股諂媚討好的笑容不言而喻。
“四爺,你們聊,我去幫霍姨忙。”沐小青恢復了輕世傲物的公主,看都沒看蕭雲一眼,就離開。
被當作透明的蕭小七同志只得尷尬地愣在原地,摸着鼻子。
而黃達人卻沒有說話,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沐小青關上門,房子裡很安靜,只剩下這對似乎早就有了約定俗成的一老一少。
“剛到?”黃達人問道,望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眼神,充滿了長者對晚輩的欣賞與疼愛。
“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吧,在下面跟霍姨聊了一會兒。”蕭雲輕聲道,然後輕車熟路地倒了杯茶。
“你剛纔叫我出席三天後的奠基儀式?”黃達人問道,沒想明白這個年輕人的用意所在。
“既能去混頓飯吃,還能上電視,爲什麼不出席?”蕭雲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微笑道。
“別給我繞彎子,快說。”黃達人瞪了他一眼,他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的每一步都有伏筆。
蕭雲微微一笑,不敢再大不敬地調侃這個老人,如實道:“要你去寧州,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當然是與我們的計劃有關。計劃馬上要開始了,你在寧州的話,可以協助一下俞老,到時候能壓壓陣;這第二嘛,我也有私心在裡頭,兩天後是天鵝湖的成立大會,我希望你能出席一下,然後我會讓孔陽去市委市府提前泄泄密,讓多一些市領導過來,把場面撐大,賺名聲。外公大人,這不爲過吧。”
“我就知道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黃達人沒好氣道。
“四爺~~~”蕭雲竟然也學沐小青那樣子撒嬌,如果她在場,一定會覺得噁心到上吐下瀉。
“去去去,我明天就動身,行了吧。”黃達人無奈應承道。
蕭雲翹起一個奸計得逞的弧度,淺淺喝了一口茶。
“計劃什麼時候開始?”黃達人急不可耐,臉上露出了好久沒有出現過如指點江山般的激動神情。
“很急?”蕭雲玩味道。
“廢話,你四爺已經很久沒玩過這麼刺激的事情了,要知道,這是要騙全天下啊。”黃達人笑道。
“四爺,有一句話不知道你聽沒聽過。”蕭雲確實是個值得千刀萬剮的人,別人越急,他越淡定。
“說來聽聽。”黃達人穩了穩有些脫離控制的情緒,對這個幹孫子是愈來愈滿意了,可造之材啊!
“耶穌在星期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那是全世界最絕望的一天,可三天後就是復活節。”蕭雲道。
“你要表達什麼?”黃達人皺了皺眉頭。
蕭雲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抿了一口茶,微笑道:“這話告訴人們:不管多絕望,至少再等三天。”
(最近工作較多,實在難以及時更新,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