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家後宅那座九曲橋上,高陽公主一把魚食灑下去,馬上就揚起了網兜兒,本想着等那水中錦鯉衝過來搶食的時候迅速下手。卻不想魚食猶在空中,水花便嘩啦一翻,冒出兩顆披頭散髮的人頭來。
高陽公主魂不附體,尖叫一聲,把網兜望空一扔,撒腿就跑。
“鯉魚成精啦!成精啦!”高陽公主衝到李承乾面前,一把抱住他,嚇得牙齒格格打戰:“太子哥哥,水怪來啦,鯉魚成了精啦!”
李承乾失笑道:“你這丫頭,胡說什麼,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精怪。”
高陽公主花容失色,指着方纔拋灑魚食的地方,道:“真……真真真真……真的,你看那裡。”
李承乾看了看曲橋石欄,毫無異樣,不由莞爾:“走,咱們去瞧瞧。”
高陽公主嚇得扯住了他衣袖:“我不去,我不去,太可怕了。”
李承乾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你別怕!孤乃當朝太子,真龍之後,什麼妖魔鬼怪敢近我身?走!”
李承乾說着,拖起高陽公主就走。
水裡面,紇幹承基拖着羅霸道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
一把魚食灑下來,正卡在他們喉嚨上,噎得二人直翻白眼兒。
紇幹承基頓了一頓,一口氣息逆衝回來,那卡在喉嚨裡的一把魚食又噴到了空中。但羅霸道水性不佳,剛纔已經灌了些水,此時再被魚食卡了喉嚨,卻連恢復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紇幹承基瞧他喉中嗬嗬作響,心知要糟,雙手急忙向他肋下一扶,用力向上一送,反作力一衝,紇幹承基刷地一下沉進水裡,而羅霸道卻像一條魚兒似的,被紇幹承基送出水面,躍到了空中。
李承乾拉着高陽眼看就要走到剛纔拋灑魚食處,就見橋下水中浪花一翻,一個赤條條的身子就閃到了空中,挾着飛濺的水珠,“砰”地一摔到了橋面上。
“啊!”
李承乾尖叫一聲,叫聲比剛纔高陽的尖叫還要尖細。
堂堂太子,豈能如此有失身份?
李承乾趕緊捂住嘴巴,向那摔在橋面上的物事看去:“嗯?不像是妖怪,好像是……人?”
羅一刀吃這一摔,卡在喉嚨處的魚食一半嚥下,一半噴出,總算是恢復了呼息能力,只是吃這一摔,摔得他眼前金星亂冒,朦朧間就見前面有一雙男女,羅一刀心中還存着警醒之念,馬上強打精神跳起身來。
“啊!”
羅一刀這一挺身站起,又是一聲尖叫傳出。只過戶這回叫的不是李承乾,而是高陽公主了。高陽公主急急捂住了眼睛,但只一頓,又張開兩道指縫,好奇的眼神從指縫間露了出來……
羅一刀渾然不知自己此時正一絲不掛,眼見面前一雙少年男女,從其衣着服飾揣斷,應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便沉聲恐嚇道:“爾等莫要聲張,否則,老子咔嚓一聲,就扭斷你們的脖子!”
這時一隻溼淋淋的手搭住了曲橋石欄,紇幹承基一縱身就翻了出來,雙足穩穩地落在地上,把一頭溼淋淋的秀髮瀟灑地一甩,長髮飛揚,水珠四濺……
“咔!”
紇幹承基看到羅一刀那光潔溜溜的身體,甩頭的動作戛然而止:“大哥!你的衣裳呢?”
“嗯?啊!”羅一刀低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急忙往紇幹承基身後一跳,從他肩後探出頭去,剖李承乾大喝道:“交出衣服,饒爾等不死!”
“我不!”高陽公主駭得趕緊抱住雙臂:“被剝成他那醜樣子麼?天啦,莫如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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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府七進的大宅子,由後至前,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
長孫無忌微胖,又剛吃過酒,走到前面時,酒意全消,額頭沁出了細汗。
此時府前站了好多青衣的家僕,一見自家主人到了,僕傭家奴立即左右一分,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長孫無忌定睛一看府前情形,差點兒沒把鼻子氣歪了。就見自家大門前的石階上,散亂地坐着六七個美貌婦人,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東張西望,還有人正在那兒繡花。
在她們身邊,還有一些男童女娃,有的在玩跳格子,唔,這樣的還乖巧些,有的則在那兒打打鬧鬧扮將軍,嘰哇亂叫的好不吵人。兩個還在吃奶的娃兒躺在奶媽子懷裡,吼得聲嘶力竭。那奶媽子也不含糊,直接就喂上奶了。
再瞧大門正中,橫置一條長凳,把大門堵得嚴嚴實實,尉遲恭橫坐在條凳上,一條腿踏在凳子上,身前凳面上還擱着一把茶壺、一隻茶碗,尉遲恭坐在條凳上比比劃劃跟說書人似的。
“哎!俺尉遲恭,大字兒不識一個,好哄騙吶!當初跟着皇上徵南掃北,憑着兩膀子力氣,倒也立下過一些功勞。皇上擡愛,封了俺個大將軍,可說到底,俺就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粗漢,要不咋能讓人哄得一愣一愣的呢。”
“俺是個武將,文官們輔佐着皇上鎮守長安的時候,俺還在外邊打仗哩。等俺也到了長安城,得嘞,好宅子都叫人佔沒了,俺尋思着,那就託人幫俺選個地塊兒,再蓋一幢唄。
嘿!長孫無忌那老狐狸,就說他有一幢宅子,正要脫手,哎!對!就西市口兒集賢坊,原是長孫家的那幢宅子。他說跟俺同殿稱臣,跟俺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這房子也不好賺俺的錢,就半買半送地給俺了。
說實在的,俺真信吶!俺心眼直啊!俺真心的感激長孫無忌……他八輩祖宗!結果嘞?咱們的大宰相、國舅爺,說是把他的房子打個五折送俺,打了個五折一百萬、一百萬啊一百萬……”
尉遲恭張開一隻大手,往空中一舉,看看手指頭,感覺數目好像不太對,於是把另一隻手也伸出去,十指箕張,奮揚於身前。圍觀羣衆轟然一聲,立即竊竊私語起來。
尉遲恭端起茶碗,咕咚咚飲馬似的喝了一碗,把碗一放,旁邊一個繡花的小妾馬上湊過來又給他倒上。
尉遲恭抹抹嘴巴,又道:“俺心眼直,俺老實,俺當真吶!人家便宜了一半賣給俺的宅子,這得多大的人情?所以,從那以後,俺見了長孫無忌,每次都感恩戴德。可俺現在才知道,敢情那宅子頂破天兒去也就值五十萬!”
尉遲恭擡起巴掌,啪啪地打自己的黑臉:“丟人吶!現眼吶!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俺尉遲恭這是有多缺心眼啊……”
尉遲恭是什麼人?鐵匠出身,那是真豁得出去啊,該端着的時候他端得起來,該耍無賴的時候他也毫無心理負擔,那才叫能屈能伸,上得了朝堂,當得了流氓。
長孫無忌站在門內,只氣得額頭青筋亂蹦,他咻咻地喘着粗氣,緊咬緊牙關,一步步向尉遲恭身旁走去。
卻聽尉遲恭道:“俺是打腫臉充胖子啊,置宅子的錢,有一半是跟人借的!這幾年,爲了還錢,俺是吃糠咽菜啊,你看俺家這些孩子餓得……”
尉遲恭一指自家一個小孫子,那孩子白白胖胖,堆着雙下巴,藕節兒似的胳膊腿兒,跟年畫兒上抱鯉魚的大胖小子似的,便把話風一轉,慘然道:“哎,都餓浮腫啦!”
長孫無忌忍無可忍,咆哮道:“尉遲恭!你住口!”
尉遲恭一扭頭,立即就從凳子上跳起來,一把抓住長孫無忌的手腕,對衆圍觀百姓道:“對對對,就是他!他就是長孫無忌,他就是那個賣宅子給俺的黑心腸子!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到了腚眼子的國舅爺哇……”
你別看圍觀羣衆都是長孫無忌的鄰居,可認識他的人幾乎沒有。長孫家這深宅大院兒的,出則車馬相隨,尋常小民哪有機會見到他,聽尉遲恭這麼一說,衆人立即翹首望來,看得長孫無忌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長孫無忌哆哆嗦嗦地道:“尉遲恭,你這無禮糙漢,無端跑到老夫府上來做什麼?你如此行徑,簡直無賴之極。你是堂堂國公啊,此行此舉,簡直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尉遲恭呲牙咧嘴地衝他笑:“國舅爺,咱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要斯文作啥子用處?你騙咱那一百萬……”
長孫無忌怒吼起來:“我哪有賣你一百萬,明明只有九十萬!”
尉遲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不以爲然地道:“這都五六年前的事兒啦,不算利錢的啊?”
“你……你……”
長孫無忌氣得眼前一黑,再看尉遲恭那張大黑臉,就見上邊蹦出好多顆金色的小星星。
尉遲恭見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便嘿嘿一笑,無賴地往凳子上一坐,把右腿往凳子上一盤,一拍大腿,哀聲道:“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還有一家子喂不完的嘴,這讓我可怎麼活啊……哎……嗨……誒……”
百姓們不傻,哪能不知道這位尉遲將軍絕對沒有他說的那麼苦,不過,看樂子嘛,誰傻啊跟他較這個真?再說了,不管人家尉遲將軍慘不慘,這位國舅爺是真的太不厚道了。
尉遲恭這一哼呀唉的,蹲在地上正玩羊拐骨的一個小孫女馬上跳起來,拎着小裙子跑過來,興沖沖地抱住他的胳膊:“爺爺,爺爺,你要唱歌嗎?人家要聽你唱歌。”
“哈哈,好,那爺爺就給你唱歌!”尉遲恭把小孫女往懷裡一抱,扯開喉嚨唱了起來:“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藍,你說(那個)難呀難也不難,無米下鍋淚蛋蛋流~~”
長孫無忌聽到這裡,一口老血差點兒沒噴出來,好在被追上來看熱鬧的親族晚輩們給及時扶住了,否則準得摔在地上。李魚躲在深深背後,以手撫額,口中唸唸有詞:“尉遲老黑看不見我,尉遲老黑看不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