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大左手攬着華林,右手攬着李魚,一塊兒坐過牢的“生死之交”,感情確是不同。
李魚道:“這不還差着幾個月呢嗎,你怎這麼快就回京了,不和妻兒多多團聚些時光?”
劉老大道:“一言難盡。我這半年光景,說來真是坎坷。回去路上,我乘的那艘大船就翻了,全船百十號人吶,就我一個人,憑着好水性,勉強掙扎上岸了。”
李魚驚道:“竟有這等事?你還真是福大命大,這……”
李魚說到這裡,突然站住腳步,臉色陡然變了。
劉雲濤納罕地道:“你怎麼了?”
李魚深深地吸了口氣,穩住了震驚的情緒,緩緩地道:“你可記得,從牢中出來後,你我在朱雀大街相遇,你曾邀我一同東去,前往洛陽?”
劉雲濤聽他一說,陡然也想起了當初的一幕:
“我去找個朋友借了點盤纏,一會兒就去灞橋,搭一艘船,揚帆東向,回洛陽去。你家在何方,可與我同路麼?”
當時李魚確曾心動,想着自己無處可去,不如與劉雲濤同行,先跟着他去洛陽蹭幾天吃喝,待熟悉了這個世界,再作打算,說不定,還能找到回到未來世界的辦法。
幸虧話到嘴邊,他突然憑着這一世的記憶,想起了“李魚”的母親,她對兒子那深深的母愛,令他不忍就此離開,決心前往利州一行,給人家一個交待。想不到一念之間,竟爾逃過一劫。
若非如此的話,他可以斷定,就憑他那三腳貓的所謂水性,在關中前往洛陽的黃河水道上一旦翻船,必死無疑。
劉雲濤啊啊兩聲,敬畏有加地道:“天子,果然不愧爲天之子。未到天子索命之期,便是閻王,也不肯收你我性命的。”
每個人看事的角度不同,李魚看的是因爲他的一念之仁,因爲他寄住了他人的肉體,從而對人家承擔的一份責任心,使得他逃過了一劫。而在劉雲濤看來,這卻是天子金口玉言,從而左右了他的命運。
華林聽二人簡述了一番來龍去脈,也是驚歎不已。
隨後,劉雲濤才說起他後來情形,他所乘那船,於黃河古道險要處翻了船,一船百十人盡做了水鬼,只有他一個人,憑着高明的水性僥倖逃上岸。再輾轉回到故鄉。
因爲他之前辱罵祖父,被報官判了死刑,他的妻子對祖父充滿怨憎。而家族中卻認爲是她不守婦道,孝期中與丈夫敦倫,並且生下孩子,這才促生了後來的不幸,把她也當成了掃把星。
劉老大回到家鄉時,他的妻子已因受到整個家族的排擠,生計困頓,舉步維艱。劉老大隻有一年時間,怎麼可能緩和得了妻子與家族之間的關係?
本來,家族是在某一家族成員遭遇不測後,對其家眷最好的庇佑力量,可事情鬧到這一步,就適得其反了。劉老大思來想去,最終決定,把妻兒帶進長安城去。
那種大城市,要尋個生存的營生總要容易的多。實在沒輒就算討飯吧,也比其他地方的乞丐多幾分存活率,因此劉老大便毅然帶着妻兒進了京,投奔康班主。康班主安排他妻子在勾欄院裡做個賣瓜子零食的流動小販,每日也能有些穩定收入,至少生存不用擔心了。
李魚和華林聽了,也自替他歡喜。
劉雲濤又問起李魚的情況,李魚也簡單地說了,比起劉雲濤的大難不死,李魚的經歷更加的傳奇,他只撿重要處講了講,前方便到了院角處的一座氈帳。
這氈帳十分破舊了,外表髒兮兮的,帳篷上還有幾處大大小小的破洞。這裡不是康班主住的地方,他在這道德坊中是有宅子的,這裡只是他平時料理勾欄院事務的所在。
劉雲濤熟門熟路,一掀帳簾兒就闖了進去:“康伯,你快看誰來了。”
李魚哈哈一笑,搶步進去,拱手道:“康……康?”
帳中陳設很簡單,地上鋪着一張“席居”(榻榻米),上邊支着一張矮几,兩個人正聞聲站起,俱都身着一襲綠袍,棗枝簪子綰髮,一部美髯拖到胸前,五官眉眼似乎一模一樣。
李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有點發懵。
兩個美髯公中的一個驚喜地叫了一聲,道:“哈哈,小魚兒,你怎麼來了!”
那美髯公搶上兩步,攀住李魚的手臂,連連搖動,道:“自上次相逢,我就在盼你來,想不到直到今日。啊!小林子,你也在?”
美髯公又大笑上前,給了華林一個大大的擁抱。
李魚這才確認,這位纔是康班主,想必另外那人就是他的二弟了。
劉雲濤一旁笑道:“初來時,我也有點發懵。其實你若細看,還是看得出區別的。康伯和康二伯並非孿生,差着兩歲呢,長相也並非全然相同。”
這時那位康二伯也迎上來,笑道:“若不是蓄了一樣的長髯,其實老夫與大哥更好辨認一些。哈哈,這位小郎君就是我大哥說過的那位魚兒兄弟?”
李魚忙向他拱手道:“康二伯好,小可正是李魚!”
康二伯道:“來來來,快坐下,快坐下!”
康二伯張羅着,叫衆人環着那小几坐下,又把矮几上的帳本算盤等物一把抱起,堆到一角兒去,衆人就坐下攀談起來。
柔術姑娘端着銅鑼緊趕慢趕的,一路上總有在園中閒逛的男人瞧她體態惹火,故意靠近,害得她左閃右避的,結果等她追到氈帳外時,李魚等人已經進去了。
柔術姑娘捨不得那片金葉子,趕緊先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把收到的銅錢全都裝進去,在腰間撿好,繞着氈帳走了兩圈,終究不好意思大剌剌地從門口進去討錢,忽見氈帳上有個小洞,登時兩眼一亮。
那小洞不大,不過姑娘自忖憑她高明的手段,當能鑽得過去,四下一看,此處正是氈帳另一側,緊挨着勾欄院的板壁牆,旁邊沒人,便把身形一矮,先把雙手絞在一起的蛇般探進了氈帳上的破洞,悄悄向裡邊爬去。
帳中,康班主笑道:“還有四位兄弟,不知何時歸來。你我早知死日,未嘗不是一件幸運之事,可以了結許多未了之事,可以放下許多無謂,快活逍遙,不留遺憾。”
李魚道:“康伯活的真是豁達!”
劉雲濤管康班主叫康伯,李魚便也有樣學樣了,一直叫康班主的話,未免有些生份。
康班主撫了撫長鬚,睨向李魚:“怎麼,聽你話音兒,似乎很多無奈啊?”
李魚心道:“當然無奈。你們肯坦然受死,大抵是因爲敬畏天子,得到天子寬赦刑期,感激涕零之故吧?我可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未來新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屁呀,早晚要溜之大吉的,跟你們這些視死如歸的人粘乎在一塊兒,有壓力呀。”
李魚咳嗽一聲,正想拿老母的安置、吉祥的未來搪塞一番,就聽“啪啪”兩聲,緊接着“哧啦”一聲,康班主腰桿兒一挺,長長地吸了口氣,頭也不回地怒喝道:“凌、林、靜!”
柔術姑娘從那小小的氈帳破洞裡蛇一般蠕動着,居然真的鑽了進來,只是手一着地,不慎先按到了算盤上,撥動了算珠,一驚之下她想急着鑽進來,身體角度沒調整好,胯、臀部位是隆起來,硬往裡一鑽,哧啦一聲把氈帳豁口撐得更大了。
康二伯回頭看了一眼,一臉的無奈:“靜靜,你這是又鬧的哪一齣啊?”
柔術姑娘雙手撐在前面,雙腿還束在破洞裡,雙膝點半,半跪狀態,跟一隻小狗狗似的,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康師傅、二師傅,人家……人家是來找這位小郎君的。”
康伯翻了個白眼兒道:“你不會走門嗎?一天狗毛哆嗦的,沒點正形兒。”
靜靜羞羞答答地道:“人家不好意思嘛!”
康伯沒好氣地道:“鑽狗洞就好意思了?真是個活寶!”
康二伯道:“好啦,瞧你那樣子,都是個大姑娘了,這一天天的,哎!快進來說話!”
凌林靜喜不自勝,趕緊爬進來:“謝謝康師傅、謝謝二師傅!”
康伯道:“你找小魚兒,你們認識?”
李魚剛要答話,凌林靜便道:“是這樣子。剛剛這位小郎君賞了奴奴一片金葉子,奴奴誤會了小郎君,沒敢收!後來才知道,是錯怪了小郎君。心裡便想着,辜負了小郎君一番美意,未免及沒禮數,所以……”
凌林靜說到這裡,便向李魚盈盈福了一禮,伸出右手,攤開巴掌,涎着臉兒道:“謝小郎君的賞!”
耶?這討錢討的挺有水平啊,貌似也不是那麼的沒有腦子。
李魚忍俊不禁,瞧她那小模樣兒,也不忍作弄,就從懷裡取出一枚金葉子來,凌林靜趕緊衝上兩步,從李魚手中“搶”過金葉子,點頭哈腰地道:“謝謝小郎君,謝謝小郎君。”
目的已達,她就想溜了,一邊道着謝,一邊點頭哈腰地就往外走。
李魚忍不住對康伯笑道:“這姑娘很有意思,那沒臉沒皮的勁兒,頗有十八深的風範!”
此時凌林靜已經掀開帳簾兒走出去了,卻仍是被她聽到了這句話,就見那帳簾兒連風,呼地一掀,凌林靜又衝了回來,瞪圓一雙眼睛,急切地看着李魚:“小郎君認識深深姐?她現在哪裡呀?”
康伯和康二伯也驚訝地看着李魚:“你認識?”
李魚摸了摸鼻子,道:“她……如今正在我家,蹭吃蹭喝!”
凌林靜羨慕地道:“表姐真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