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移花接木嗎?”
公子徹沉默了,但他的沉默卻已然說明了一切。
移花接木,是修行之人心目中的禁術。多麼動人好聽的一個名字啊。
對於我們這些修行之人而言,我們始終信奉着一個準則——萬物有靈。我們虔誠地信仰着天神地靈、山鬼水妖、石精樹怪、鳥獸蟲魚。因爲我們堅信,萬物都有神性靈氣。
我們生而爲人,但我們卻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有些人卻因自然對我們的饋贈,將這些視爲囊中之物,視爲卑賤之靈。如同鳳甲仙,如同墨翟。
不論是煉製屍人,還是吸食萬物的靈力,他們都打破了準則。這是逆天之舉。而移花接木,則比鳳甲仙和墨翟所做的事情更加恐怖。例如吸食靈力,若吸取一部分,還有活命的可能,好好調養修行一段時間自可慢慢恢復。可移花接木卻是不同。
它建立在以不死不休,以命相搏的基礎之上。修行此術之初,便要靠吸萬物的靈力爲食糧,而隨着修行階段的進一步加深,修行之人的功力會越來越強。石精樹怪、鳥獸蟲魚的靈力根本無法滿足他們的慾望。所以,他們慢慢把焦點放在了人——這個除了萬物之外最沒有反抗力的種族身上。他們吸取人的血肉和元氣,直至化爲陰森冰冷的白骨。我想,如果我猜的沒錯,我和楚煬,幕寶在焚天煉獄中所看到的那些殭屍,屍體,白骨,亦或是那些沖天的怨氣,便是如此來的。
從石精樹怪、鳥獸蟲魚過渡到人,從人過渡到魔,亦或是我們這些修行之人……隨着階段的遞增,修習移花接木之人的功力也會越來越強。一旦練成此功,便需定期吸食靈力。
既然公子徹說,他吃了血公子。那……他必定練了此功。
公子徹沉默了。有的時候,沉默是最好的回答,遠遠勝過千言萬語。我看着他,只覺得身子不住顫慄着,冷汗涔涔而下。
“那隻妖怪覬覦那個女孩兒,他的救命恩人,所以,那個少年必須殺了他!”說這話時,公子徹眸中閃過一絲凜冽的寒光和迫人的殺意,可在下一秒,卻又歸於一片黯淡和愴然,“我吃了他。筱語,我吃了血公子——”
公子徹輕輕說着,聲音是那樣的苦澀低沉,他緩緩擡起頭來,眼中噙着的淚水幾乎就要涌出眼眶。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也不知該如何言語,我只知道,蕭毓軒斷然不會這樣做的!即便事情到了絕地,即便必須要有所犧牲,他也絕對不會選取最壞的那一個選擇。
心中五味雜陳,萬般情緒絞揉翻騰,我只覺得心中像是憋了一口悶氣那般,恨不得立刻逃離這裡,可剛一站起身來,公子徹卻一手將我衣角抓住,“凝兒……不!筱語!你陪陪我好不好,哪怕聽我把話說完?”
我緩緩轉過身子,正迎上公子徹無助害怕,驚懼交織的眼神。這樣的神情,我從未在公子徹身上看到過。但猶記得,在尋找聖物,我因受傷昏迷不醒的時候,蕭毓軒也是這樣看着我的。想到此處,心中不免覺得心絃一動,頗爲動容。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垂首望去,被抓住的衣角還在他手中緊緊攥着,脣角劃過一絲苦澀晦暗,遂嘆了口氣,復又重新坐到玉階上,無奈地說道:“你說吧……”
見狀,公子徹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彷彿得而復失,眸中煥發着一抹異樣的神色:“你只知道,我吃了血公子,但卻不知道,此舉卻讓我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
我心生疑問,不明白他所指的代價究竟是什麼。既然他練了移花接木,既然他吃了血公子,那血公子的靈力必定已經盡數歸於公子徹所有。或許,這便是昨日所見,他的功力居然和楚煬不相上下的原因。可既是如此,那他又爲何會這般痛苦的神情呢?
我好奇地看向他,只見公子徹劇烈波動後的眼睛剎那間又恢復了平靜。
夜色蒼茫。
公子徹苦笑了一聲,緩緩站了起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脣邊劃過一絲苦澀的微笑。只見他緩緩擡起右手,在右手上悄然祭出了一把長劍。
藍色琉璃鑲嵌花紋的劍鞘在皎潔月光的照耀下更顯威儀無限,恍惚之際,只見公子徹已經將劍從刀鞘中拔出。一時間,眼前不禁閃過一道凜冽寒光。定睛望去,只見這劍身瑩然有光,盡顯寒光凜冽,神彩飛揚。那隱隱有光彩流轉的劍身……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默了一瞬,心裡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青羽!他手中拿的,是之前楚煬爲報答公子徹出手相救樂珩郡主所贈予他的寶劍!
我心生疑問,不明白他爲何此時要拿出這把劍。擡頭望去,只見公子徹看了我一眼,旋即看向手中的長劍,眸中閃過一絲凜冽寒光。
忽地,他將青羽拋擲到空中,兩指朝着青羽的方向微微旋圈,頃刻間,那寶劍便轉了個方向,劍尖指地,忽地加快了速度墜落。
“你瘋了?!”看到青羽猛地朝公子徹的方向襲來,而他卻張開雙臂輕輕閉上眼睛,我忙站起身來揚聲喊道,衝上去想把他推開來。
可一切都太遲了。我剛剛站起身子,正欲朝他奔過去的那一瞬間,青羽便已經輕輕鬆鬆的穿過了他的身軀。
我呆呆愣在原地,可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我卻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青羽穿過他胸膛的那一刻,他身上沒有流出一滴血液,甚至於他還能緩緩轉過身來衝我微笑。我沒有想到,他的身體已經幻若無物。即便是青羽這樣的寶劍,也不能奈他何。他在術法的修行上已經達到了如此驚人的境界。
悲的是,如此都不能殺了他,傷他分毫。
震驚詫異之餘,青羽忽地自行回到了公子徹的手中,在他掌心變作一片虛無。
“不死不傷,不老不滅——”說這話時,公子徹緩緩轉過身來,他的脣角上揚,但卻滿是苦澀。
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眸中強烈的悲傷和絕望,還有痛苦和無奈。
“司徒空妄想長生不老,甚至不惜放棄救他兒子的機會,甘願墮入魔道,吸食人的血肉元氣,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而我,妄想奔赴黃泉,但這樣一個簡單的冤枉卻成爲了最大的夙願。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公子徹苦澀無奈地笑說道。
對我們這些修行之人而言,不死不傷,不老不滅並不是上天的饋贈和憐憫。相反,這是最大的詛咒。看着心愛的人,看着自己所在乎的人一個個慢慢老去,死亡,而自己卻還好好地活着,甚至連共同赴死,了結自己的性命這樣一件簡簡單單的事情都不能做到,這是何其荒謬,何其諷刺的事情?
想活的人不情不願的死了,想死的人卻偏偏還要好好的活着。或許,這就是造化弄人。
“現在,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妖怪。”公子徹笑道。
夜風襲來,吹在公子徹的身上,鬢前垂下來的幾縷髮絲隨風飄散,在夜空中顯得更加邪魅。
“你知道嗎?這些年來,守護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知道,我自私,我殘忍,我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可我,真的是想要你活過來。我小心翼翼地護着碧湖,保着你的神志……我,我絕對不能讓你有事!”
他不知道……當他在不得已修煉移花接木的術法,又吃了血公子之後,不老不死,不傷不滅這樣殘酷的刑法和詛咒便自此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那個時候,迦葉將凝兒的神志封存到了翻天印中,就此放到了碧湖湖底。若不修行移花接木,他便沒有辦法可以保證有足夠的靈力來灌溉碧湖,守護着碧湖湖底凝兒的安寧。若非如此,碧湖早就無法壓制凝兒的神志了。
可若是修行此術,公子徹心裡也很清楚,他自此之再也離不開吸食人的血肉靈力,他必須要憑藉此法過活。但迦葉也說過,即便他修行移花接木,四處輾轉爲碧湖尋來靈力,但她也無法保證凝兒的神志可以安然無事,也無法保證凝兒以後是否真的能復生。
迦葉沒有爲難他,她給了他自由選擇的機會。那時候,他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關卡徘徊,來回搖擺不定。
“我不是怕死,也不是怕遭到天譴,我只是怕當你醒來的時候,你會懼怕我,甚至厭惡我!”公子徹的眸中充斥着紅血絲,有淚盈於睫,那樣真摯的話,我相信是他的心聲。
常人都說,像我們這樣的修行之人,日日靜坐觀心,早已是達到了物我兩忘,無悲無喜的境界。
可,縱然靈力強大,術法高深到無人可敵的地步又能如何?人生若無悲無喜,了無遺憾,那和行屍走肉又有何區別?
看着公子徹近乎於瘋狂的眼睛裡所流露出的悲痛,我內心的最深處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不知怎的,看着他,我內心深處有種說不出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