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迦葉,是在忘尤殿一別後的第十天……
一切距離公子徹離開的時候彷彿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她尚還是那模樣,一手支着頭,懶懶的倚在睡榻之上,與平日裡那個款身坐在忘尤大殿接受衆弟子朝拜的聖女一般無二。額間多了一個業火紅蓮狀的胎記。
一身略顯簡單的素白色輕紗,衣裙上,淡淡緋色絲線所繡出的一朵朵怒放的梅花從裙襬一直伸展到腰際,只是一簇,卻好看至極。腰間一枝灰褐色枝幹勒緊細腰,更顯身段窈窕,恍若傾城。
公子徹瞧着這樣殊璃空靈的她,忽地想起當年自己渾身是傷,倒在血泊中,初次遇到她的時候。
那日風和日麗,那日陽光正好,那日空中瀰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氣。
“你快死了。”她緩緩彎下身子,淡淡說道。
公子徹沒有回答,但他嘴角雖然噙着淡淡的微笑,可他眼角噙着的淚珠,眸中的不甘還有倔強卻讓迦葉的心爲之顫動,她緊緊凝視着他的眼睛,問:“死前,你可還有什麼心願沒有完成?”
那時她不過十幾歲的年紀,身着一身素色紗裙,海棠紅的髮簪嵌着東珠,甚是好看。
“……我,我想她活着……”公子徹輕輕笑着,艱難地開口回答道。或許是人之將死,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甚是老實的回答了迦葉的問題。
“好,我會幫你,你會幫我。別怕,別怕…”他就是這樣活到現在的……於是乎,纔有了現在的公子徹。
“你來了?”迦葉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溫柔清亮的聲音迴響在耳畔,好似依舊與昔年一般,並無二致。
“果然每次都躲不過。”公子徹輕笑一聲說道。事實上,他的腳步極輕,方纔進來的時候屏氣凝神,爲的就是不想打擾到她休息。但迦葉還是在公子徹踏入內殿的時候便立時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你看起來很是疲憊。”公子徹靜靜凝視着她的面龐,旋即緩緩走到她身旁,款身坐在榻上說道。
“楚煬來了,與他同行的,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並不是人,她的來歷我看不出。而另一個,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最早與你有過婚約的那個瑾瑜,但她手上戴着的那條手鍊,我卻隱約覺得有些古怪。”
公子徹輕輕點了點頭,替她輕輕擦拭額間冒出的細汗,看到她輕輕地喘息着,遂起身拿過案牘上常年備着的藥瓶,倒出一枚褐色丸藥來喂她服下:“你在瘴林用咒術困住他們,已經損耗了自己太多的靈力。你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你,你忍心對自己曾經的未婚妻下手嗎?”頓了頓後,迦葉神色猶豫的快口問道。
“你也說了,是曾經。”公子徹緊緊地注視着迦葉的眼睛說道,“我心裡,始終只有凝兒一個人。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夜風透過殿內的雕花窗柩吹來,風裡帶來了迦葉短促的苦笑。她扭過頭去,輕輕磨挲着衣角,肩膀不覺地微微顫動起來。默了一瞬後,定了定心神,旋即右手輕輕揮了揮衣袖。霎時間,自他們二人面前出現了一個水波狀的幻境。
只見那幻境宛如一面圓鏡,清楚的顯現着楚煬他們一行人現在的狀況。我們那時並不知道,公子徹和迦葉就是這樣觀察着我們幾人的行蹤的。
鏡中,是我和幕寶慢慢攙扶着身受重傷,神志不清的楚煬進入一所已經荒廢許久的寺廟中的情景——
“凝兒,你別走,別走……”正當我和幕寶將他攙扶到廟內,扶他靠在一個暗紅色圓柱上,我轉身想要去馬車內拿些東西的時候,楚煬忽然拽着了我的衣袖說道。
“你放手,我得去給你拿藥啊!”我用力想要把衣袖從他手裡拽出來,可楚煬卻依舊不依不饒。我一時猛地用力,將衣袖從他手裡使勁拽了出來,可忽然卻聽到楚煬“呃……”的一聲。
想必我定是觸碰到了他的傷口,看他吃疼出聲,想着自己果然是瘋了,方纔在馬車內已經是碰到了他的傷口,現在還這樣,若是再這麼下去,他的傷口遲早要被撕裂開來。他因救我們而受傷,又發着高燒,正值生死之際,我居然還因爲蕭毓軒,而對他把我當做凝兒囈語的行爲感覺到惱怒和屈辱,現今想來,自己未免太過狠心無理了些,竟還在想着這些。
“筱語,他都成這樣了,你就先多擔待着點吧。”話畢,幕寶見狀,忙讓我小心照看着他,她則轉身去馬車內拿過一些藥物,還有食糧來。
片刻後,幕寶回到廟內,快步上前,正要爲楚煬上藥時,卻發現楚煬卻伸出手來制止了她,輕輕地道了句“無妨。”
痛的話更好。對楚煬來說,他很喜歡,甚至是眷戀他身上的這種痛楚。身痛,或許就能略**淡些心傷和思念了吧?
“筱語,先把他的傷口重新包紮下吧。”長長嘆息了一口氣,幕寶無奈地看着我說道。
“我?他不願意,我去也沒用啊!”
“他不是把你當做凝兒了嘛,你哄哄他就是啦!他肯定會願意的!”頓了頓後,看到我面上糾結的神色,幕寶又嗔笑了一聲,道:“你可別告訴我什麼男女有別啊?又不是古人,哪裡來的封建思想?”
“我……”一時間,我也不知該如何迴應幕寶的說辭,話音還未落,幕寶便“噌”的一聲,把藥箱塞到了我的懷裡,自個兒坐在一旁烤剛剛打來的兔子去了。
霎時間,我也沒了法子,只好硬着頭皮默默走到楚煬身旁,嘆了一口氣,旋即彎下身子,輕輕扒開了他的上衣。
誰知,他胸前用來包紮傷口的紗布早已經被鮮血浸透的通紅,絞揉成一團。見狀,我內心涌起了滿滿的自責和懊悔。事情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了,我還管那麼多做什麼?當務之急還是救人要緊啊!
想到這裡,遂也不再做他想,忙將他身上纏繞着的紗布輕輕解開。頃刻間,血肉模糊的傷口映入眼簾。他身上的刀傷是我親手動的手,那時候,爲了將他體內的黑氣自行涌出,我劃的道還是挺長的,可方纔經我兩次觸到他的傷口,原本已經止住鮮血的傷口卻早已經慢慢流露出殷紅的血液來。
心驀然一怔,“對,對不起啊。”我聲音有些顫抖,緊蹙眉頭,忙從藥箱中拿出一些乾淨的巾帕,慢慢擦拭掉他身上的血跡。不覺中,地面上已經積了六七條血跡斑駁的巾帕。
“先把那個止血的藥倒在傷口上。”不遠處,幕寶端坐着烤着兔子,旋即側頭叮囑道,末了還不忘加了句“小心。”
看着臉色蒼白的楚煬,我只得乖乖地聽從幕寶的吩咐,從藥箱中摸索出一個黑色藥瓶來,將裡面的白色粉末輕輕灑在他的傷口上。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傷口便已經不再流血,心中不禁感慨,這王府中治療的傷藥還真是管用。
頓了頓後,又從藥箱裡拿出些紗布來,慢慢爲他包紮,不知過了多久,楚煬才慢慢睜開眼睛來,燭光搖曳,掩映他憔悴蒼白的容色,襯得他更是虛弱,彷彿我一不小心,手上的力道重了,便會讓他吐出一口鮮血來似的。可他眼眶似是噙着淚,我收斂心神,手上包紮傷口的速度卻也不敢加快,唯恐加劇他的傷勢,只得輕輕問他,“爲什麼哭?”
其實我是很難明白的。若是時暮恩,我倒會覺得他必定是在使詐,裝可憐,以此來捉弄我。可若換做楚煬,像他這樣的男子,又爲何會是如此神情?難道僅僅是因爲他的心上人凝兒?
他眉頭微蹙,怔怔的看着我:“我想你。”
聞言,霎時間,我不免擡起頭來,正好迎上他深情柔軟的眼神。他明明離我兩三步距離,但不知怎的,那一刻,似是因爲這三個字,我身體也爲之一顫,彷彿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悽楚和無奈那般。
罷了,既然他因救我們受傷,又因我加劇傷勢,此情此景下,我也只能裝作什麼都沒聽到那般,也不再拒絕。把我當成凝兒就把我當成凝兒吧,反正我也不會少塊肉。
“凝兒,你可有想我嗎……”
“想……凝兒也想你啊……”我無奈地說道。
他擡眸,只因這一句,他直視着我的眼睛,好似要將我看穿一般,良久後,他低笑一聲,“如果我身上的傷永遠不會好轉,那該有多好?”
聞言,我不免覺得奇怪,下意識問道,“爲什麼啊?你不想活啦?你身上的傷很快就會好的,熬過今晚就會沒事了……”
“不…到了明天,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他截斷我的話,只是呆呆地凝視着我的面龐,眸中充斥着滿滿的哀傷和絕望。那個眼神,讓我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悽楚。
這話說完,只是沉默。
見他如此,不知爲何,脣蠕了蠕,沒能開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自處,只是默默地給他包紮着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