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已經拉着陸之昂朝門外跑了,之後遇見也反應過來,越過欄杆跳出展區迅速地追了出去。
傅小司扯着陸之昂飛快地出了展區的大門,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清醒了,這是殺人啊,是殺人啊,不再是簡單的打架了。
遇見清醒過來了。
立夏也清醒過來了。
會展中心所有的保安都清醒過來了。
在傅小司和陸之昂跑出大門的瞬間,遇見用力地把兩扇門關起來,在關上的瞬間對傅小司吼了句“一定要幫他跑出去”之後,遇見就死死地堵在那裡。保安過來拉扯着她,可是她的手還是死死地抓着門。因爲她知道,現在是最麻煩的時候,幫他們多爭取一秒鐘,也就多一秒可以跑出去的希望。
可是保安越來越多,因爲是刑事案件的關係,保安直接拿出了警棍,遇見最後的感覺是頭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後死死地拉着大門的手就沒力了。大門被猛地拉開。
立夏跑過去把遇見抱起來的時候,看到遇見頭髮裡流出來的黏稠的血,立夏心裡像是有無數千萬重的錘子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下來。
遇見抓了抓立夏的手,示意她靠近,在她的耳朵邊上小聲地說了句,叫陸之昂有多遠跑多遠……然後就在立夏的懷裡昏過去了。那些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立夏眼睛裡涌出來,大顆大顆地掉在遇見臉上,流下來的血被淚水衝開來,變得不再黏稠。
周圍的記者還在不斷拍着照片,閃光燈不斷地晃着立夏的眼睛。
立夏摸出電話,哆嗦着打給段橋,電話還沒有接通,立夏就開始語無倫次地邊哭邊說,段橋,快點叫救護車,快點啊,遇見流了好多血!段橋你幫幫小司他們啊!段橋遇見在這裡啊你快點過來啊!段橋你快點來啊,我好害怕啊!遇見她聽不到我說話啊!
那些哭聲喊夾雜在話語裡,帶着抽泣的聲音通過手機的信號傳遞出去,而那些嘶啞的哭聲,迴盪在會展中心高高的穹頂上。
所有的保安都已經去追傅小司和陸之昂了,留在現場的,只有那些記者。
有幾個女記者已經不下去悄悄地離開了。而那些喜歡着小司的讀者都哭了。立夏看着他們的臉,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的感覺了。只是那一天,所有人都聽到了立夏迴響在空蕩蕩的展廳裡的哭泣,那是所有人一聽過,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傷痛,和憤怒。
傅小司拉着陸之昂發瘋一樣地朝外面衝,腦子裡無數混亂的想法,只有一個是最清晰的,那就是遇見在關上門的剎那他吼的那句“一定要幫他跑出去”。
一定要幫他跑出去!
後面的保安的腳步聲已經可以聽得到了,而面前是走廊通向外面的大門,傅小司拉開門然後把陸之昂丟了出去,大聲吼着,快跑!有多遠跑多遠!
外面的陸之昂回過頭來,眼淚弄髒了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那些傷心的表情在瞬間被放大定格,是世界唯一剩下的情緒。
X你媽的,你快點跑啊!快跑啊!
傅小司把門用力地合上,回過頭,走廊的那邊十多個保安拿着警棍跑過來。傅小司安靜地站了三秒鐘,然後把眼睛一閉,雙手用力地抓緊了門的把手。
之昂,我不知道可以拉住這扇門多久,可是,你一定要跑,你一定要逃得越遠越好。
傅小司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倒在了剛纔那扇門邊上,頭頂發出劇痛,伸手摸上去一腦袋的血,思緒亂成一片,甚至有點想不起己爲什麼躺在這裡,剛剛還在新聞會,立夏和遇見還會在下面,陸之昂還坐在旁邊……陸之昂!
腦子裡發出劇痛。傅小司站起來朝外跑。
他也不知道朝哪裡跑,腳下卻無法停下來。陸之昂,你在哪兒?
衝過車流洶涌的路口,無數的紅綠燈,無數的行人匆忙的身影麻木的面容。陸之昂,你在哪兒?
轉過街角,繞過圍牆。無數的便利店,一兩個書店。一家賣早點的鋪子關上了門。陸之昂,你在哪兒?
跑得全身像失去了力氣。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中間,周圍是喧鬧的霓虹和光涌的人羣。整個城市繁忙地運轉着。傅小司看着周圍陌生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多年前發過的“不再哭泣”的誓言不知道拋了多遠,身體裡的悲傷像是洶涌的潮水一樣升起來。水拉線突破“異常”、“危險”,逐漸逼近警戒線。
陸之昂你她媽大傻B啊!
你以前說過長生不老是個多麼可怕的詞話,因爲心愛的人和好朋友都不在人世了,活着也很無趣。可是現在,你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以後的日子,如同長出不老般,漫長的日子,沒有你和我打架鬥嘴,誰要去過啊!
一個站在路中間流眼淚的大男人有多噁心?非常噁心!可是也管不了,那些榮辱和麪子與陸之昂比較起來,完全不值得一提。淚水一行一行地滾下來,喉嚨被人抓緊,發不出聲音,呼吸斷斷續續。傅小司呆呆地站在路口,覺得淹沒自己的淚水像是一條流淌在身上的悲傷的河,從身體流向地面,把整個城市淹沒起來。水面越來越高,那些城市喧囂的聲音就埋在水面下漸漸消失,整個城市越來越安靜,最後變得鴉雀無聲。
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呼喚在小聲地重複着,帶着山谷的迴音迴響在城市暗紅色的天空上豐——
小昂,你在哪兒啊……
小昂,你在哪兒……
我累了,找不動了,你出來吧……
算我輸了你快點出來吧……好嗎……
你不要消失不見啊……不要不見啊……讓我打到你吧……
不要離開,你已經離開那麼多年了,你好意思再離開一次麼……
小昂,我站累了,你在哪兒……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已經深夜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門口站着的兩個警察。傅小司正想揉一下淤血的眼角,冰涼的手銬瞬間就銬上了自己的手腕。
拘留所裡,傅小司一進去就看到了頭上包着紗布的遇見。
“你沒事吧?”
“沒事,”遇見站起來,低聲說,“你呢?”
傅小司做了個“沒有抓住”的表情。然後就坐下來。旁邊還有那幾個鬧事的人。
先是對那些鬧事的人的問話:
你們爲什麼要去挑釁傅小司?
有人給我們一人五百塊,叫我們負責去鬧場子就行。給你們錢的人是誰?
不知道,電話裡是個女的。錢是放在我們住的樓下信箱裡的。不記得電話號碼?
不記得,每次電話號碼都不一樣,應該是換着公用電話打的吧。
……
而對於傅小司和遇見的問話,一直圍繞着“陸之昂去了哪裡”來進行。說了無數遍不知道之後,警察也問煩了,撂下一句“拘留二十四小時”就出去了。
傅小司和遇見從拘留所裡出來,一跨出大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等了一整天的立夏和段橋。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其實,四個人的眼睛都佈滿血絲。
遇見被段橋緊緊地抱在懷裡,脖子裡是他流進來的滾燙的眼淚。遇見聞到段橋頭上熟悉的味道,眼淚就忍不住地流了下來。而立夏,站在傅小司的面前,看着他頭上還沒有及清理的髒東西,看着他被髒水溼的西裝發出惡臭的味道,立夏覺得比有人在拿刀捅自己都難受。
傅小司看着立夏,眼裡淚光慢慢地浮現出來,他哽咽着說,我也好想抱抱你,可是,我太髒了。
浴室裡一直響着嘩嘩的水聲。
立夏看了看錶,已經洗了兩小時了。立夏走到浴室門外敲門,可是裡面除了水聲什麼聲音都沒有。立夏心裡發慌,聲音顫抖地問,小司,你在幹嗎?
沒人回答。
小司?
那些曾經在腦海裡留下的種種畫面在一瞬間浮現出來。立夏嚇得踢開了門。
眼前,傅小司蜷縮着蹲在牆角,抱着膝蓋,手中的花灑一直往外噴着水。
傅小司擡起頭,是那張記憶裡十六歲時的臉,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他喃喃地說,洗不乾淨了,太髒了。
洗不乾淨了。
太髒了。
立夏靜靜地關上門。兩行眼淚流下來。
回到工作室的房間,手機震動起來。
立夏,我是七七。
嗯。七七,什麼事?
小司的事,我剛剛看新聞了……
七七,我好想哭……
立夏……你現在可以出來和我談談麼?
改天好麼?現在我想陪陪小同。
最好就今天吧。因爲也是關於小司的事情。
什麼事?很急麼?
嗯。也算比較急吧。因爲我現在肚子裡,有傅小司的孩子。
第二部分 2003夏至·蘆葦·短松岡(1)
那些盛開在記憶裡的夏天,
在年華里撒落了一整片的花朵。
所有的歌聲都在一瞬間失去音符,世界從此喪失聽覺。
所有的色彩都在一瞬間褪去光澤,世界從此失去視覺。
而你依然站立在安靜的黑白映畫。
那些匆忙跑遠的歲月,
它們又重新回來了。
可是匆忙跑遠的你,
卻從此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們說的那些傳奇,
是你麼?
他們講的那些故事,
是你麼?
那些香樟的陰影裡銘記的眼淚和年華,
是年少而衝動的我們麼?
2003夏至蘆葦短松岡。
咖啡吧裡,七七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靠着街邊的落地窗。看到立夏走進來,她站起來朝立夏揮手。
眼前的七七年輕漂亮,而立夏在坐下來的時候,甚至都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腦子裡還是迴盪着電話裡她最後的那句"我現在肚子裡,有傅小司的孩子"。這句話像是魔咒一樣,瞬間將立夏的聲帶剝奪,張着口,卻無聲發出任何聲音。
在張了好多次口之後,那一句"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突兀地出現在空氣裡。立夏自己聽到都覺得可笑,完全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這句話仔細想來都讓立夏覺得骯髒。
"就是在《嶼》的第三本畫集首發式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提前去了武漢,那天晚上正好我找小司喝酒。他因爲正在爲抄襲的事情煩心,所以就喝多了,"七七低着頭,也聽不出話裡是什麼口氣,"而那天……我也喝多了,所以,後來就一起去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