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夠了。"不想再聽下去。心裡涌起一陣一陣的噁心。
"立夏你恨我嗎?"七七擡起頭,眼裡已經有了淚水。
立夏看着她,心裡一片空白。恨七七嗎?還是應該恨傅小司?或者誰都不恨?又或者,應該恨自己?
"那……孩子,你準備怎麼辦?打掉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立夏突然對自己極度厭惡。這樣的話竟然是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的,那一瞬間立夏討厭極了這樣的自己。可是要自己平靜地說出"生下來嗎"這樣的句子,那不是太殘忍了嗎?
"立夏,"七七的手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是冰涼的溫度,"我可以生下來嗎?可能你一直不知道,我,喜歡傅小司七年了。"
立夏在那一刻聽到有什麼東西從高處摔下來,掉落在自己的心裡摔得粉碎的聲音。滿心房的玻璃碎片,琳琅滿目,反射着雜亂的光芒。而之後,又像是誰在手在自己的心臟上用力地捏了一把,於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插進心臟裡面去。
是痛嗎?連痛字都覺得形容不了。
這已經不是什麼酒後性的事情了。這也不再是單純的肉體出軌的事情了。立夏望着七七,心裡絕望地想,你現在告訴我你喜歡了他七年,又算什麼呢?而我,又算什麼呢?
"立夏,求你了,"七七的手像冰一樣的冷,"讓我生下來吧,我喜歡小司的程度,一點都不比你少。如果你願意讓給我的話,我發誓一定給他幸福。如果你不願意,也沒有關係,我會悄悄地把孩子養大,就當是小司給我的禮物吧……"
"別說了,"立夏突然站起來,指着淚流滿面的七七,"程七七,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可是,你如果要繼續說下去的話,我會覺得很噁心。"
連立夏都很奇怪自己竟然會如此平靜地講出這些話,對面淚流滿面的七七和自己,到底誰纔是被傷害的角色呢?連立夏自己都有點糊塗了。
"對不起,你別生氣,"七七有點慌,拉着立夏坐下來,"我沒有要炫耀什麼的意思。"
立夏看着眼前的七七,是啊,你從來沒有想過要炫耀什麼,那是因爲你從小到大什麼東西都比別人好,根本不需要炫耀。
擦了擦眼淚,七七坐直了一些,她看着立夏,考慮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句地說,立夏,你想過小司現在的情況麼?我可以幫他度過現在的困境。比如我可以叫公司找小司和我一起代言一兩個公益廣告,我可以讓公司配合立通傳媒封殺關於小司的負面新聞,誰都知道立通傳媒最大的敵人就是我的公司華力唱片啊。立夏,我可以做的事情,比起你能幫他做的事情,要多太多了。
立夏站起來,摔開七七的手。她說,你讓我考慮一下吧。然後轉身走出了咖啡廳。
看着立夏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面,七七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劉醫生,我上次約的墮胎手術幫我安排在下週做吧。麻煩你了。
走出咖啡廳,眼淚在瞬間就流下來。
七七,我以前從來沒有討厭過你,現在也沒有。我討厭的是自己。我討厭這個什麼都不能做的自己。
那些各種各樣的事情紛亂地在腦海裡出現,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甚至連一些具體的氣味都出現在立夏的腦海裡,立夏差點蹲在路邊吐起來。胃疼得難受,坐在馬路上,春天的風還是很冷。立夏突然想到嘔吐不是現在七七應該做的事情嗎,於景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帶着滾滾而下的淚水的笑容,是這一生裡最難忘的笑容吧。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傅小司已經從浴室裡出來了。新換的衣服散發着乾淨的洗衣粉味道。
可是,現在的小司還乾淨嗎?
立夏看着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小司,眼睛裡涌起的淚水在黑暗裡沒有人看到。以前一直覺得小司像是一個天使一樣,甚至連自己和他接吻,都會格外緊張,甚至覺得這樣會弄髒這個乾淨漂亮的男孩子,可是現在,自己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告訴自己她有了面前這個自己曾經以爲是天使的男人的孩子。
立夏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小司和七七親熱的鏡頭,可是,那些畫面源源不斷地從腦海裡冒出來,傅小司身上的味道,七七女生光滑的皮膚,傅小司從來不讓人隨便摸的頭髮,七七精心護理的手……所有的東西都糾纏在一起,甚至可以聽到傅小司低沉的呼吸和七七的,胃裡噁心的感覺越來越濃。立夏緊閉着嘴,怕自己忍不住吐出來。
小司,我去武漢的時候,你和七七去喝酒了吧。
第二部分 2003夏至·蘆葦·短松岡(2)
嗯。
一個字。很平常的語氣。自己從高中開始就習慣了他的這個"嗯"字。可是在現在,還是隻能得到這個字而已。似乎這麼多年的感情,並沒有讓他對自己改變一樣。從前是一個嗯字,現在依然是。
然後七七帶你去的酒店?
對,你問這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麼!
不耐煩的語氣,厭惡的神色,這些東西像是撒在心上的圖釘,被人一顆一顆地用力踩進心臟裡去。
沒什麼……我就是剛和七七聊了一下,隨便問問……你還在擔心,陸之昂的事麼?
我現在不想講話!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我不會。再來煩你了。
流了一晚上的眼淚,也已經流到盡頭了。現在眼睛幹得流不出任何東西。立夏收拾着行李,把工作室裡那些自己用習慣了的東西順便放進包裡。
用習慣了的那支鋼筆,是小司高中的鋼筆。
有習慣了的那個計算器,是小司陪着一起去買的。
用習慣了的那個白色的杯子,和小司的藍色的杯子是一對。
用習慣了的那個坐椅靠墊,上面有小司最喜歡的音速小子。
好想帶走所有可以帶走的東西,可是我的包不夠大。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要這樣默默地離開,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你會對我說"不要再來煩我",我就會買一個很大很大的包,大得可以裝下所有的回憶,裝下桌子椅子,甚至大牀。像一個蝸牛一樣,揹着自己的房子去別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帶着自己的家。
立夏悄悄打開傅小司的門,月光正好照在傅小司熟睡的臉上。兩條淚痕依然掛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立夏看着傅小司熟睡的臉上。兩條淚痕依然掛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立夏看着傅小司熟睡的面容,眼淚又流下來。本來以爲眼睛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流了,可是現在,淚水又重新漫上眼底。
小司,我好想認真地和你道別。我好想抱着你大哭一場,然後再離開,哪怕以後的人生裡,再也沒有傅小司三個我曾以爲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字,讓我在離開前趴在你的肩膀上痛哭一場也好啊。那些電影裡,小說裡,故事裡,所有認真相愛過的人,都會有着最傷感的別離。可是,我沒想到,我們之間最後的一句話,竟然是你對我說的"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我每次想到這裡,都會止不住地傷心。
小司,你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沒有覺得我會難過嗎?我以前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會想,我這樣做,小司會不開心嗎?因爲我以前在生命裡,我真覺得,傅小司,就是眼前的你,就是這樣站在我面前的那個英俊而面容冷落的人,就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直到現在,我依然這麼想,只是,前面需要加上一個"曾經"了。曾經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2005年立夏
火車離開北京。
立夏坐在車窗邊上,汽笛嗚響。立夏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走了。甚至連遇見都沒有告訴。
拿到手機,找到七七的號碼,然後發了條短消息:"請你照顧傅小司。拜託了。"
然後立夏從手機裡取出SIM卡,朝窗外扔出去。
空中閃過一絲金屬的光澤。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找到立夏。
如同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存在過立夏這個人一樣。
遇見在打電話打了三天一直找不到立夏之後,跑到工作室去。一開始遇見以爲沒有人,黑黑的,沒開燈,可是門沒鎖,直到打開了日光燈,纔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傅小司。
鬍子參差不齊地長在下巴和嘴脣上。頭髮胡亂地翹着。
小司……你怎麼……傅小司擡起頭,看着遇見很久,然後才突然像是一般衝過來,抓着遇見的手,眼淚刷地流下來,"遇見,有沒有看到立夏?有沒有看到立夏?"
有沒有看到立夏?
有沒有看到立夏?
從傅小司那裡回來,遇見他搞不明白怎麼立夏突然地就會失蹤掉。剛剛說自己答應幫他去找立夏,才把傅小司哄去睡覺。傅小司倒下去三分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應該好多天沒有睡覺了吧。遇見心裡微微地疼起來。她甚至無法相信剛剛那個落拓的面容憔悴滿臉胡茬的男人就是當初那個王子一樣的傅小司。所以,遇見都不忍心告訴他,現在滿北京城都貼滿了陸之昂的頭像。全城通輯。
時光改變了太多。似乎纔過去一瞬間,其實已經過去八年。1995年的淺川一中,2003年的北京街頭。像是兩個不同空的不同世界。
遇見擡起頭,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朝世界灑下銀白的光。
它永遠都不知道人間的悲歡離合,卻裝出一副會陰晴圓缺的臉,在每個寂寞的時候,惹起更多的寂寞。
在爬上最後一層樓梯的時候,遇見看到坐在自己家門口的段橋。他臉上帶着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看不出是沮喪還是傷心的表情。
那一瞬間遇見像是看見了未來殘酷的側臉,心裡一陣風颳過去,發出空洞的聲音。
段橋說,遇見,學校給了我一個名額……劍橋大學……
心突然沉下水面去,然後浮出月牙白的傷感。
是麼……
要去……八年……
那樣漫長的時光。像是穿越着無數個世界。歲月單調。可是人生更加的單薄。
是啊。八年後,我都已經三十歲了吧。
第二部分 2003夏至·蘆葦·短松岡(3)
遇見,你說,我要去麼?
去啊。可以去劍橋念自己最喜歡的建築,這不是你以前一直期待的麼?
那是因爲以前覺得肯定不會實現,所以纔會每天都在你面前嘮叨的……
呵,還不一樣。現在實現了,應該高興的。
那……你會等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