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裡外不是人的忠臣B

就史書的記載來看,司馬孚是忠於曹魏皇室的。對於非常信奉儒家學說的他來說,他認爲司馬家族既可以做曹魏帝國的一號忠臣,又可以做一號重臣,他本人並不認爲搞掉曹爽就無法獲得皇帝曹芳的原諒,就必須要取代曹魏皇室。但是自從司馬懿把實際上的最高權力交給司馬師以後,司馬家族絕大多數成員就從此進入了篡權奪位的道路上,這個時候,司馬孚想要再做曹魏帝國的忠臣,也絕無可能了。司馬孚不想背叛曹魏帝國,可是一旦曹魏皇室重新掌權,司馬家族就要被趕盡殺絕。就在這極度矛盾的日子裡,司馬孚成了真正的照鏡子的豬八戒,裡外都不是人了。

就向我們前面說過的一樣,司馬家族剛剛掌權的時候,最大的困難是沒有什麼又有能力、又絕對忠心的人,尤其是能夠統領全軍的大將。因爲司馬師也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哪個人是忠於自己的,而司馬家族內部的人,年齡普遍偏小,能力、歷練、威信普遍不足,幾乎沒有誰能夠承擔起帶兵打仗的重任。在這個時候,司馬孚就成了司馬家族真正的軍神和救火員,司馬師主內,他就主外,哪裡有火,他就跑去滅火。

公元253年5月,東吳帝國的實際掌權人諸葛恪率領二十多萬人的大軍進攻合肥新城(安徽合肥),自從赤壁之戰以後,這是東吳帝國最大規模的一次進攻。當時,司馬師要監視皇帝和大臣,不敢輕易離開洛陽,可是幾十萬人的大兵團任務,也不敢輕易交給別人,想來想去,最後還是確定了威望、能力都無人匹敵的司馬孚。這個時候,司馬孚已經年過七十了,但爲了司馬家族和曹魏帝國的安全,他還是毫不推辭就到了戰場。

開打之後,司馬孚並沒有急於救援,因爲他分析出諸葛恪這是圍城打援,想要通過合肥新城來吸引自己做一次大野戰。最後,諸葛恪圍城不下,軍隊又發生了瘟疫,只好全軍撤退。司馬孚基本沒有死什麼人,就化解了司馬師執政以來一次巨大的危機。

公元255年8月,蜀漢帝國衛將軍姜維率領幾萬人的部隊進攻大西北。由於雍州刺史(陝西省長)王經急躁應戰,被打得一敗塗地,僅僅剩下一萬來人,被姜維死死圍困在狄道(甘肅臨洮)。這個時候,司馬師剛死,司馬昭剛剛繼承最高權力,王經是一個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如果被殺,對士氣的影響、對整個司馬家族的威信的打擊,絕對會是致命性的。8月22日,爲了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司馬昭立刻派兵前往救援,爲了保險,派已經擔任太尉的司馬孚作爲後援。回到洛陽後,75歲的司馬孚升任太傅(皇帝老師),坐上了他哥哥司馬懿曾經做到的位置,成爲最尊貴的大臣。

在對外作戰的時候,守衛曹魏帝國,就是守護司馬家族,兩者幾乎沒有矛盾,所以司馬孚在作戰的時候,即使成天疲憊不堪,但是心情舒暢;但是隨着一次次戰爭的勝利,司馬家族對曹魏帝國的控制也越來越嚴密,司馬昭對曹魏皇室打壓程度也日益加深,之前積極轉戰南北的司馬孚,現在只好選擇了沉默。因爲,他不願意看到曹魏皇室大權旁落,也不願意看着自己一家老小被皇帝殺掉,其中的矛盾和痛苦,恐怕只有司馬孚自己才知道了。

公元260年4月,曹魏帝國的第四任皇帝曹髦被司馬昭的手下賈充領人一刀殺死。在大家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的時候,80歲的司馬孚聽到消息,立刻跑到事發現場,抱住曹髦的屍體放聲大哭,對別人說:“陛下遇害,是我的錯啊!”在司馬昭逼迫郭太后宣佈廢掉曹髦皇帝封號以後,又是司馬孚向司馬昭請求,用王爵的禮儀安葬了曹髦。之後,司馬昭取代曹魏皇室的腳步越來越快,而司馬孚則在所有公開場合中徹底消失,司馬師、司馬昭其實都知道司馬孚心裡懷念曹家,但因爲他的威望和爲人、還有他是司馬家族輩分最高的長輩,不敢對他有絲毫逼迫。曹魏帝國滅亡前夕,司馬孚被晉升爲長樂公爵。

司馬炎稱帝以後,把退位的曹魏帝國第五任皇帝曹奐送去皇城監獄金墉城軟禁,很久沒有露面的司馬孚不顧年紀老邁,立刻趕去送行,他拉着曹奐的手,一直流淚嘆息,對曹奐說:“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是大魏帝國的忠臣。”曹奐聽完深受感動,旁邊的人也被司馬孚的真情感染。

這個時候,除了司馬孚,司馬防的兒子們已經全部去世,司馬炎對這位僅存的叔爺爺,給與了超高規模的賞賜,封他爲安平王,享受四萬戶人的稅收,擔任太宰(其實就是太師,皇帝在名義上最尊貴的老師)、持有皇帝二級符節(持節)、都督中外軍事(全國各軍區總司令),又因爲司馬孚爲人總是特別慷慨大方,經常接濟朋友下屬,就單獨賞給他絹布兩千匹(約一萬八千米)。此時的司馬孚,不管是爵位、待遇、官職、榮寵,都是名副其實的全國第一。

不僅是司馬孚本人,就連他的家族,也都跟着他一起進入鼎盛時代。西晉開國時候,司馬炎封的王一共有二十七個,而司馬孚的兒子就有七個,孫子就有兩個,加上司馬孚本人,他們這一大家子就有十個人被封王。要知道,按照司馬家族宗室的比例來說,司馬防一共有八個兒子,可是到了封王的時候,司馬懿一支也只有九人被封王,硬是比不過司馬孚這支,可見司馬孚一大家子在西晉王朝裡有多大勢力,也可以看出他們在西晉王朝裡有多重要。

等到元旦開慶祝大會的時候,司馬炎還特別發了一道詔書,讓司馬孚坐小車一直到金鑾殿上,然後司馬炎就在大殿的門口迎接,等司馬孚下車以後,還要親自給他祝酒。這種禮節,顯然不是把司馬孚看成是大臣,而是把他當做家裡的長輩。司馬炎每次給司馬孚行禮,司馬孚都要立刻跪下來阻止,直到這個時候,他都不敢因爲官位高、資格老耍大牌。

司馬孚雖然這麼受到超出規格的禮遇,但是他常常悶悶不樂。在他認爲,司馬家族用這種方式得來的天下非常不穩固,他害怕有朝一日這個天下又會被人以相同的方式取代,司馬家族的下場可能比曹家還要慘,然而時代的潮流滾滾向前,誰也不會在意這個老人的想法。公元271年,對曹魏帝國仍然深深懷念的司馬孚壽終正寢,享年93歲。臨死前,他對家人們說:“曹魏帝國堅貞不移的河內溫縣人司馬孚,字叔達,不如古代的輔政大臣伊尹、周公;不如堅貞不二的大臣伯夷、柳下惠,但是做人做事,始終如一,應該用不上漆的單板棺材,用平時穿的衣服給我下葬。”

司馬孚雖然這麼說,但由於他是這麼的尊貴,誰都不敢把他這麼簡單的就埋了。爲了表示自己對這位叔爺爺的懷念和尊敬,司馬炎特地在皇宮裡的正廳太極殿爲他舉行了三天的葬禮,兩次去靈堂弔孝。除了極度的禮遇之外,司馬炎還特別賞賜了裝屍體用的特級陶瓷——溫明秘器一套,朝服一套、衣服一套、絹和布各五百匹(約四千五百米)、銅錢一百萬、糧食一千斛(約一噸半)。但是,司馬孚的家人們按照父親的遺言,凡是賞賜的東西一件兒也沒用。

等到司馬孚下葬,司馬炎親自去爲他送行。再司馬孚的棺材周圍,有一百人的禁衛軍士兵護衛,各種大仙兒、巫婆、神棍、吹拉彈唱的,加起來足足有兩千多人。就這樣,司馬孚以最高規格,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從此以後,司馬防的兒子們,七十多年前被人稱道的“司馬八達”,徹底成爲歷史了。

以今天的視角看起來,司馬孚對曹魏帝國表現出來的忠誠,好像很有些虛僞的味道。但是,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那個時代裡,在儒家忠君思想曾經那麼被人提倡的情況下,司馬孚的這種表現,絕對不是一個裝字就能概括了的。

司馬孚是東漢末年到西晉初期一個最經典的人物,他活了九十多歲,親眼目睹了曹魏帝國從創業、建立、衰落到滅亡的整個過程,也親自經歷了社會思潮從儒家思想崩潰、法家霸權思想崩潰到玄學思想鼎盛的全過程,而且這個時期幾乎所有的大事,都有他的參與,他就像一部活的漢末三國史,承載了好幾個時代的印記。

司馬孚受到過極爲完整、系統的儒家經典教育,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忠君愛國、忠孝仁義,然而,伴隨着東漢王朝和儒家道德的雙重崩潰,司馬孚稚嫩的信念也全盤崩潰了。滿懷着儒家思想的他,卻不得不眼睜睜的看着軍閥混戰時代的陰謀詭計、刀鋒戰火,是怎麼戰勝了禮儀廉恥,然後再看着曹操、劉備、孫權這三個根本不是儒學名士的軍閥分別建國。等到曹魏帝國建立,好不容易有了個大致和平的時代,到了年過半百的時候,卻又不得不運用詭詐機謀,親自參加政變,然後違背儒學最基本的忠君思想,成爲了依靠篡權奪位才建立起來的西晉王朝的第一元老。如果說很多人只是經歷了一個時代的陣痛,那麼司馬孚一個人,卻經歷了漢末三國、魏晉交接的兩次劇變,等到他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變得讓他快要不認識了。

實際上,在司馬家族中,不止是司馬孚一個人不認同司馬懿父子的做法。像司馬孚的次子司馬望,也在司馬師、司馬昭時代感到非常不安,爲了避免洛陽再次發生政變,他主動要求去鎮守西北;而司馬懿弟弟司馬通的次子司馬順,更是在司馬炎稱帝以後公開說:“沒有堯舜的德行,卻要借禪讓的名義!”接着爲曹魏帝國而哭泣。司馬炎聽說以後,立刻把司馬順流放到大西北去受罪,然而一直到死,司馬順都不肯改變自己的看法,他最後仍然認爲自己是曹魏帝國的大臣。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司馬孚看似矛盾的行爲,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維持司馬家族的名聲和利益。在那個年代,社會評價對於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的影響是巨大的,一個家族的名聲和利益是相輔相成的,如果這個家族名聲不好,那麼其他家族也不願意和他們打交道,這樣這個家族就會被孤立,就不能擴大自己的勢力網絡,就不能融入官場主流。所以,在司馬家族絕大多數成員謀權篡位的時候,司馬孚仍然公開宣稱忠於曹魏皇室,一方面是爲了維持司馬家族部分人的正面形象,一方面也是爲了避免和當時數量還很可觀的曹家的支持者、同情者徹底決裂,還有一個最隱晦的目的,就是萬一司馬師、司馬昭他們失敗,一直公開忠於曹家的司馬孚還能爲司馬家族留下一條血脈,不至於全家死光光。

然而,形勢比人強,作爲純正士族的司馬家族走上歷史前臺,是一種歷史的進步,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種趨勢。西晉時代已經到來,像司馬孚這樣裡外不是人的西晉元老,也只能空留一個美好的名聲,和善良的人們對他的無限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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