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有一個別稱叫“鷹犬”,歷來就是帝王手中對官僚體系最鋒利的刀,誰犯在廷尉手裡都不會好過。而平民老百姓從來都不在廷尉府的範圍之內,管平民老百姓有其它的機構。
桓溫一點都不喜歡當什麼廷尉,他所想的是在軍隊待下去,既因爲軍隊是最容易獲立功勳的集體,與之不想得罪同僚也有大關係。
講真不帶假,自廷尉這個官職被創造出來之後,不知道有多少貴族和官員被收拾,進入廷尉府的監牢等於是被貼上一個“帝王要你死”的標籤,進去了還能出得來纔是怪事。
誰當廷尉都會被其餘貴族或官員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好比是麋鹿看猛虎,既是害怕也是厭惡,來自天敵或食物鏈的天然對立。
不想得罪人的人桓溫有個非常容易得罪人的妻子,之前他着實是沒有辦法約束司馬興男,雖說長江以南的門閥和世家越來越不把司馬皇室當回事,但與公主翻臉怎麼都落不着好。
畢竟是東晉小朝廷治下一員,再來也是當着司馬皇室體制下的官,真瞧不起和鄙視司馬皇室,但那一層紙可還沒有被捅破,可以奔逃不娶,娶了就要至少保持着雙方的臉面。司馬皇室的教育很有問題,直接繼承了西漢和東漢皇室公主的幾乎所有缺點,而西漢和東漢也只有長公主,但司馬一家子則是幾乎全是既跋扈又極妒忌,那就是爲什麼一聽被安排娶公主立刻有人落跑的原因。
呃,那是真的,西漢和東漢有一個長公主制度,長公主直接就是位比列侯,有封邑和私產,能夠對皇室的一些事務進行干預。始作俑者是出自漢孝武皇帝的丈母孃,也就是館陶長公主劉嫖。作爲推波助瀾的是太后竇淑房和樑王劉武,其中還包括了漢景帝劉啓。本來還是潛規則,後面變成了體制內的慣例。
司馬興男的容貌其實十分不錯,那是基因決定了的事情,畢竟身爲統治者有權選擇更多的美女,哪怕第一代是一個豬頭臉,連續幾代娶美女改善基因之後也該起到一些變化,那就是爲什麼皇族一般會有一副好皮囊的直接原因。
容顏嬌好,屈膝跪坐的姿勢看不出身材怎麼樣,可司馬興男一身的氣質卻是顯得有些怪,該有的雍容不少,裡面卻是混雜着非常明顯的跋扈。她屈膝跪坐時將雙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位置,腰桿顯得極爲筆挺,修長的頸部託着微微翹起的下巴,就是那麼一副以下巴對人的姿態,哪怕面對的是自己的夫君。
桓溫是屈膝跪坐在司馬興男的正對面,藏在袖子中的雙手正在拳狀和鬆開不斷反覆變化,臉上表情看去極爲平靜。
兩人已經面對面互相盯了許久,從一開始到現在誰也沒有開口說上哪怕是一個音節。
一直是持續到該吃午飯的時間,有侍從安安靜靜地擡來了案几,分別是桓溫與司馬興男各自一個案幾,隨後又擺上來必要的爐子、柶、鬥、瓚、刀、削、籤、筴等等將近二十樣工具,最後纔是已經煮食好的各類食物。
吃東西要不要那麼多的餐具?普通人當然是沒有什麼好講究的地方,問題司馬興男是公主,桓溫出身在門閥,兩人的身份背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吃飯得是像一個貴族,可不是手捧着一個碗拿雙筷子或湯匙就開吃。
食物頗多,乾的食物大部分是一小碟一小碟的一小戳,看着造型不錯,肉則是講究大塊一些,要吃的時候自己拿手叉和匕首配合着切(與吃牛排工具差不多)。湯類的食物在一開始是不會上的,該是由伺候吃飯的僕從在旁邊用小爐子慢慢弄,等待其餘食物被撤下之後纔會呈上。
手叉和匕首哪怕是貴族必備的兩種用餐工具,也就是所謂的“食肉者必備”,而食肉者的解讀意思從來都是貴族或豪門。
要深切的知道一點,古時候想要裝逼,腰間配着手叉和匕首,那就絕對是裝逼於無形之中,要是在裙襬上再有塊玉佩,誰見了都得繞道走。不過一般沒人會這麼幹,好比現代一般不會有人滿身掛滿金子。
之前沒有交談,吃飯之時桓溫和司馬興男就更不可能交談。
食不言和寢不語是儒家文化中最爲講究的地方,吃飯的時候不遵守這些規則會被認爲沒有風度和禮貌,目前儒家依然是一家獨大。
當然了,儒家並非只有一個學派,裡面的類別非常之多,比如好戰派(華夷之辨)、復仇派(十世之仇尤可報)、律法派(荀子)、陰陽派(五德循環)、等等許多,自然也缺少不了敵人來了我投降的魯儒一派。但不管是什麼派別都同講一個守則,那就是守禮和尊禮。
吃完東西,僕從又安安靜靜地將包括餐具和案几之類的東西收拾下去。可以看得出來,僕從都是經過良好的訓練,做事時也是戰戰兢兢。他們不小心不行,僕從等同於牲口,主人說弄死就弄死,而兩個主人看上去心情都很不好。
“這個部族就這點好,講究一日三餐。”司馬興男的聲線聽上去很柔和,她正在侍女的服侍下用毛巾擦嘴,一會還要洗洗手。她側着臉看一臉陰霾的桓溫,說道:“夫君看樣子是要好好在這裡當官了?”
對了,現在可不是稱娶公主的男人叫駙馬,雖說是漢武帝開始置駙(副)馬都尉到三國時期,魏國的何晏,以帝婿的身份授官駙馬都尉,以後又有晉代杜預娶晉宣帝之女安陸公主,王濟娶司馬昭(文帝)之女常山公主,都授駙馬都尉。可是不管是官場還是民間,理解上來講駙馬還不是專門用來辨別帝王女婿的稱呼。
駙,即副。駙馬都尉,掌副車之馬。得是魏晉以後,帝婿照例都加駙馬都尉稱號,簡稱駙馬,這個名頭才專門用來稱呼帝王女婿,之前駙馬都尉就是一個官職。所以咯,司馬興男喊桓溫是夫君,不是喊什麼駙馬。
桓溫依然一臉陰霾地看着司馬興男,一個字或一個音節都沒有從嘴裡冒出來。他內心裡的惱火程度從剛纔切肉的力度就能判斷得出來,那是將金屬板給摩擦得“嘎吱”響,嚼肉的時候也能聽到牙齒摩擦聲。
“嘖?”司馬興男見桓溫不說話,洗完手揮了揮讓閒雜人等退下,而後才又說:“說起來夫君可是被強擄而來,對於夫君而言是羞辱,夫君有火氣也該是對着他去吧。”
桓溫臉頰抽搐了起來,忍耐不住低吼:“你究竟想幹什麼!”
司馬興男笑了,她依然是用下巴對着桓溫,略略嘲諷地說:“坊間有傳聞,言那鄉野之人乃是前漢貴胄,一無族譜作證,二無親族佐證,不過是尋個由頭找出身,此國度……”
“住嘴!”桓溫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捂住摩擦了好幾次,手放下之後看着好像是平靜了下來,說道:“君上從未對自己的出身有過任何言論。”
“說笑呢?”司馬興男看着對劉彥創造的一切都懷有很強的敵意,嘴角勾了勾算是在笑,而後才說:“沒有他的允許,坊間會有那樣的傳聞?先有劉淵自稱漢室後裔鬧了大笑話,他只不過會成爲第二個鬧笑話的匹夫。”
別忘記了,司馬一家子統治下的國家,講究的是王侯將相“有種”,也就是說一個人想要有什麼成就得有不錯的投胎技巧,一頭豬投胎在定品高的家庭也能成爲官員,任是如何聰明和有才識投胎不正確官場都不會有其位置。那就是九品中正制中的“品第人物”,一看家世、二看行狀、三才定品。
桓溫也開始在笑了,他一笑倒是令司馬興男止住笑顏。
司馬興男臉上閃過慌張,可是很快又重新恢復鎮定,擺出一副高貴的模樣,正眼看向桓溫,問道:“夫君想做什麼?”
“夫人自溫過來君上這邊可是出了不少難題。”桓溫平靜地看着盡顯高貴氣質的司馬興男,雙手擡起做了一個行禮的姿勢,語氣緩慢地說:“您說的那人,他從一無所有到掠地數十郡,僅完整的州便有兩個。那個人麾下將士數十萬,戰場之上屢戰屢勝。對於一位強者,夫人應該保有最起碼的尊重之心。”
司馬興男臉上又出現了慌張的表情,這一次怎麼收斂都沒有抹去,身軀也下意識往後傾倒。
“夫人,這裡不是晉室治下。”桓溫點了點地面的木板,發出了“咚咚”聲:“這裡很快將成爲大漢疆土。”
要是桓溫憤怒的話,司馬興男不會害怕,她自認了解眼前這個男人,清楚桓溫心很大,也知道桓溫的脾氣。一個表現得憤怒的桓溫只會讓她覺得好笑,那麼多的事情之後,表現得平靜的桓溫才讓她感覺不妙。
“這麼說來……”司馬興男長久跋扈慣了,有心想要退讓卻下意識又梗起脖子拿下巴對人:“夫君是真的要死心塌地爲劉彥效力了?”
桓溫只說了一句話:“夫人慎言,莫讓事情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