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還離小鎮很遠的時候便遇上了從鎮子裡跑出來的迎接隊伍,男女老幼,浩浩蕩蕩。他們在鎮子裡就看到了從天際快速接近的巨型烏鴉(不得不說,麥迪雯變成一隻翼展兩三百米,渾身包裹着閃電風暴和烈焰的烏鴉之神後確實是個相當拉風的路標,她要飛的夠高,你從兩百公里之外都能看見),然後歡天喜地地衝出來迎接。我相信烏鴉之神一定賜予了他們飛鳥一樣的速度:我們還在天上的時候他們剛剛從鎮子裡出來,等我們降落的時候這些人已經在鎮子外兩公里的地方集合好了。
男女老幼數百人在幾百米外站定,看到從烏鴉之神背上跳下來一羣人的時候他們明顯呆愣了一下,顯然“騎着神出去旅行”這樣的設定對當地人而言還是不怎麼好理解的,不過看到人羣中的香草和莉莉娜還有姐姐大人之後,他們臉上的表情還是釋然了:至少情況還沒太離奇。我看着這些歡迎的人羣,看到每一張臉都洋溢着興奮和激動,那是發自內心的真誠感情,不管莉莉娜的性格多麼糟糕,至少她真的爲這些人帶來了好日子。這些人中的成年人臉上都飽經風霜,有着長年累月在礦山勞作而留下的痕跡和生活留下的刻痕,小孩子則基本上都很靦腆:在礦山中出生長大的他們,還不怎麼擅長和陌生人打招呼。一部分人身上穿着黑色的長袍,長袍胸襟前綴着兩條垂下來的飾帶,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這兩條飾帶就是鴉神教派的標記,飾帶的顏色則代表在教會中的階級,像香草,就是最高級的金色。當然莉莉娜和小烏鴉也有一樣的衣服,不過她們兩個應該算到論外:一個是異神的形象代言人,一個乾脆就是女神本人。你說她們跟着湊什麼熱鬧啊……
“恭迎女神!”人羣中一個看上去很有氣勢的花白頭髮老大爺(話說這陣子怎麼淨跟老大爺打交道了)跨步出列。先是對正在恢復人形的傻鳥躬身行禮,然後對香草恭敬地一鞠躬,“教宗冕下。”
香草特別緊張地後退了小半步,顯然仍不適應這種身份,然後脖子都僵硬着回了一禮:“哦,吶,這幾天辛苦了。”好吧,至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還算鎮定。
“兩位大賢者大人,”老大爺又把頭轉向莉莉娜和姐姐。仍然禮儀周到地鞠躬,然後連那隻名字總是被人忘掉的貓娘都沒遺漏,“還有聖女殿下,一路辛苦。”
貓娘站直了身體,耳朵豎的筆直:“我叫拉比!”我不可思議地看着她:誒呀,這還是聖女呢?莉莉娜淨會折騰!她弄這一堆神神叨叨的頭銜到底有譜沒譜?
不過看神族條子五人組倒是一個個感覺正常的樣子,肯瑟大叔甚至微微點頭,看樣子莉莉娜折騰的這一套東西還真是那麼回事。至少看上去挺合適的。
“他是鴉神教派的幾個大主祭之一。”莉莉娜用精神連接給我介紹眼前這個禮儀周到,看着不怎麼像礦山勞工的老大爺,“以前是個小貴族來着,後來被人坑害,流放到這兒的,鎮子上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所以只能讓他當大主祭了。其實挺可靠的,就是有時候死板了點。而且特別在乎禮儀:流放十七年也沒改掉這堆毛病。”
在莉莉娜這頭用精神連接給我介紹着的時候,她手上也沒閒着,指着我們一衆人給老大爺介紹,第一個就介紹的我:“你更應該給他行禮,這就是神典中記載的鴉神之主,希靈神系的衆神之父。”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特別神氣儼然,我幾乎都被那副嚴肅認真的樣子給鎮住了。淺淺看了我一眼都肅然起敬,然後莉莉娜接着介紹其他人,“這是鴉神之姨,這是鴉神之姑,這是鴉神之二叔,鴉神之三叔,鴉神之小姨子,鴉神之大表姐,鴉神之大姨媽,鴉神之……啊!”
我TM應該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的!剛纔讓這丫頭一句“衆神之父”給鎮住了沒反應過來……
“總之情況就是醬紫了。”莉莉娜捂着腦袋委屈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吩咐目瞪口呆的鴉神信徒們打道回“聖都”,在路上,她給我們介紹起這片南方地帶特殊的社會環境來,當然,還有這座鴉神起源城市的發展和現狀。
“聖都”,這是一個在近幾天才逐漸爲人所知的名字,聽上去如此拉風,恐怕沒多少人會把它和一個坐落在廢棄礦山附近,人口不過上千(不久前的數字)的破落小鎮聯繫在一起,當這個名字被敲定下來的時候,即使是鎮上的居民自己也覺得有點啞然失笑,但終究這個名字還是流傳了出去,現在,“聖都”附近的幾個城鎮都知道了荒廢已久的“黑沙礦山”突然出現神蹟的事情,神蹟被傳的沸沸揚揚,一日之間出現的聖樹,神賜的無盡食物和美酒,只要奉行鴉神的教義就能祛除百病的聖境,一日一夜豐收的糧食,還有籠罩了整個礦山,僅僅依靠一根羽毛就能驅散所有入侵者的神聖屏障,故事一個比一個離奇,而傳頌這些事情的人卻一個比一個信誓旦旦:這必然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
除了這些神乎其神的傳說,一同從“聖都”出來的當然還有傳播這些故事的人,他們是原本礦山小鎮的居民,現在卻自稱爲傳教士,這些幹了大半輩子粗活的礦工和農民如今穿上了奇怪的長袍,隨身攜帶着鴉神的聖經(雖然這些新手傳教士大部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在附近的城鎮中四處奔走,宣揚鴉神的偉力,爲貧民和無家可歸者免費提供醫療藥品和食物:這三樣東西對從聖都出來的人而言是最不值錢的,卻是附近的破落小鎮急需的東西。
從礦工和農民搖身一變而成的傳教士看起來當然充滿違和感,儘管他們穿着學者的長袍,手裡也像模像樣地拿着典籍,可這沒法掩飾他們的粗俗和已經習慣了的生活方式,是的,你會看到鴉神教派的新手傳教士敞着懷蹲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宣讀教義,和周圍的貧民一起用硬餅乾蘸着鹽屑當午餐,祈求神力的時候把手裡的聖經倒着拿——以上種種行爲都讓來自北方上流社會的人唾之以鼻。但卻讓當地平民親切無比。或許這反而是件好事,鴉神教派的傳教士們因此能更好地在貧民社會中發展信徒。而且他們的神力也不是蓋的:即使倒着拿聖經,他們也照樣能祛除百病,神力附體,還有什麼比貨真價實的神蹟更能讓人信服呢?他們那對比鮮明的貧民作風倒是更好地反襯自己的力量了。
在神蹟和傳教士的雙重力量下,聖都已經有了巨大的名氣,現在陸陸續續有來自其他地方的流浪者來到這個地方,他們中大部分只是想來碰碰運氣,因爲據說鴉神教派會免費給路過的逃荒者提供食物(有限供應。之後就要依靠勞動來換取生活物資了,總不能讓鴉神教派培養出成千上萬個躺在聖樹下靜等發黴的懶漢吧?),而另外一些人則是出於好奇或者無路可投。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來到這裡的人,最終百分之九十九會選擇留下:比起南方其他任何地方,這個被神眷顧的地方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希望,至少在這裡,你不用餓肚子了。
於是到目前爲止,聖都這個小小的城鎮已經容納了幾乎相當於原住民兩倍的新增人口。城鎮的擴建已經風風火火地展開。外面的荒地上到處可見新增設的建築工地和露天的工坊,還有外來者搭建的簡陋帳篷。一般在別的地方可沒人敢在城市圍牆外面搭帳篷過夜,因爲南方荒原上游蕩着危險的猛獸,狼羣佔領的地盤比人類的活動區域還大,唯獨在這裡是個例外,整個礦山地區都被一個巨大的神力護盾保衛着,別說猛獸,就是北方諸國的軍隊攻過來。恐怕也得瞬間被護盾釋放出的風暴撕成碎片,只要在護盾裡面而且接受鴉神的教誨,你就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
而如此巨大的人員流動,甚至是私自建城行爲都沒有引起本地任何一個官方部門的關注,這當然讓我很好奇,一番詢問之後,我才知道這是由於南方地區特殊的生存環境導致的。
南方是一片荒蠻的不法之地。這裡無法種植大多數糧食,河流稀少,最大的平原地區卻是不適宜生存的戈壁地帶,土壤中混雜着對作物和人體有害的金屬,整個南方地區僅有的經濟來源是有限的幾種礦產,在幾百年間,北方的公國將這裡當做礦物產地和各種廢棄物的丟棄場——這裡的廢棄物包括重刑犯和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落魄貴族,當然也包括被流放來挖礦衆生的奴隸。在這裡隨處可以找到因爲礦脈而一夜間聚集起來的簡陋城鎮,也到處都有礦脈枯竭而破舊廢棄的人類聚居點。“流放”,“奴隸”,“終生賤民”,三種制度爲南方地區堆積了數不盡的無家可歸者,這些人被當做工具一樣大量送往礦山,一生的命運便和礦脈捆綁在一起,當礦物枯竭之後,當局甚至懶得遣散這些棄民,他們只會轉移當地的監工和士兵,以及自己的財物,而把絕大部分棄民留下自生自滅。當然,出於所謂貴族的“仁慈”,他們會留下一年的食物之類,順便給被留下的平民們簽發一張“礦山自由開採許可證”,允許留下的人自由開採廢棄礦山裡的東西:假如他們還能找到什麼的話。
這就是南部地區荒唐的生存現狀,只能說一個世界自有一個世界的規矩。
南部地區是沒有明確主權劃分的,這裡名義上被北方的公國管理,但這種管理已經形同虛設,南方的棄民越來越多,也變相地削弱了北方公國對這裡的控制力,這是數百年的積累導致的尷尬局面,到現在,這地方基本上已經是自立爲王……額,沒王,但確實是自立了。於是這種亂七八糟的社會環境就給了莉莉娜可趁之機,當然,也給了即將崛起的半龍人種族以可趁之機。
成羣結隊出來迎接我們的不但有聖都(好吧,果然直接說這兩個字還是有點彆扭)的神職人員(……說這四個字的時候更彆扭了!),也有城裡的普通居民,甚至連跟着大人亂跑的小孩子都有,這就能看出來現在鴉神教終歸組織性不強了,說到底,這個教派現在的主要成員也都集中在農民和礦工階層——這當然不是階級歧視。只是不可否認。這樣的人員成分對一個教派的發展是遠遠不夠的,莉莉娜覺得現在的當務之急不但是擴大鴉神影響力,更重要的還是拉攏知識分子和貴族階級入教,前者能對教義編撰和在上流社會傳教提供巨大幫助,後者則能在很多領域爲鴉神教派大開綠燈,現在已經有一批精心挑選的傳教士前往北方,根據送回來的情報,他們進度還不錯,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聖都很快就能多一批可以教孩子識字的老師了:這是這裡急需的。
莉莉娜遣散了鬧哄哄跟在衆人身後的信徒和平民們。領着我們參觀起這個正在飛快建設的城鎮來。現在的聖都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森圖暗巷區的放大版:破舊,雜亂,年久失修,而且毫無規劃。
整個城鎮從形狀上看好像剝開的橘子皮,幾個大塊的區域之間隔着成片的荒地,毫無規則,只在中間部分連接起來,除了鎮子中央的廣場周圍有一圈比較好的建築之外。其他所有地方就是所謂“房屋的堆砌”。破舊的木屋和石屋雜亂無章地隨處建設,幾乎看不到幾條筆直的道路,灰色和黑色是這座小鎮的主色調,這裡的房屋和路面上落着來自礦山的黑灰色巖粉,地面鋪路用的碎石就是採礦時作爲副產品的礦渣,而這還是比較好的地方,更多地方的路面根本就沒有處理過,裸露的泥土坑坑窪窪。裡面積着黑色帶着油膩的污水。
“南方的礦山小鎮都是這樣,”姐姐嘆了口氣,“建設這些小鎮的人只要求一件事:能活就行。反正這裡得不到來自北方公國的更多支援,而且即使建設起來也沒有更多經濟價值,所以就成了這樣。鎮子中央的那幾座大房子是當初的監工和士兵居住的,他們是所有礦山小鎮的土皇帝,被北方公國派來押送奴隸和流放犯。監督採礦作業,等礦山枯竭之後就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不過現在跟以前可不一樣了!”莉莉娜高興地指着旁邊,那是一片工地,一大片嚴重坍塌的房屋正在被推倒,十幾個身強力壯的鎮民正在爲建設新的房屋做準備,他們就在荒地上現場切割巨大的木料和石塊,用……用鐵片甚至是手掌?!
我終於注意到了這個奇妙的細節,一個赤着膊的黑臉大叔將一方木料放在架子上,然後高舉起右手高聲禱告:“嘎!至高的強大鴉神啊!賜予你的信徒鋼鐵般的力量和神奇的刀劍加持吧!”然後一掌劈下,一道寒光閃過,真的是一道寒光閃過,他的手掌邊緣浮動着一層金屬光澤的東西,一直延伸到半米開外,在這道金屬寒光的切割下,木料被切開了。
我:“……”
“這裡缺乏工具,但建設速度比任何一個鎮子都快,”香草高興地說道,臉上帶着紅撲撲的光彩,她很少主動說話,這次卻忍不住了,“大家依靠烏鴉之神的賜福,變得力大無窮,鋼鐵加身,再堅固的工具也比不上一番祈禱換來的力量。唯一有點可惜的就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需要的力量,可以參與建設的人還是不太夠。”
我點點頭:“我知道,跟這個傻鳥祈禱有點買彩票的性質,說不定你被強化什麼呢。”
小烏鴉聽我叫她傻鳥,立刻撅起嘴巴:“嘎!”她還是能聽出來傻鳥什麼意思的。
鎮子裡隨處可以見到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重建房屋,修整道路,打造工具,如果說這個破舊的廢鎮有什麼是與南方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話,那就是這裡每一個人從內而外迸發出的熱情和快樂,他們滿懷希望,第一次如此有動力地建設自己的房子,並堅信自己終究能用自己的雙手建出一個豐饒的家園。一路上,幾乎每一次遇到的人都會停下對我們這羣人致意:當然,他們致意的對象是小烏鴉和香草她們,我不知道莉莉娜是怎麼做到的,她竟然還真能讓傻鳥和香草獲得這麼高的威望,如果鴉神本身就是個威嚴滿滿的神明這倒好解釋,可現在的情況是,鴉神平常除了吃飯睡覺賣萌之外,唯一會幹的事兒就是低頭滿地找小石子以及收集柴火棍給自己搭巢了,這樣的傢伙,真的能聚集起威望麼?
歸根結底只能說,莉莉娜相當擅長忽悠人啊。
最後我們沿着鎮子裡唯一一條大路來到了中央廣場,這裡是小鎮的“聖地”,只有鎮子的原住民才能接近,新近從別的地方趕來“朝聖”的流浪者暫時只能在鎮子外緣停留,即使食物也是鎮民從這裡採集好之後送過去的,畢竟這裡存放着鴉神教派最重要的兩樣聖物:聖樹和鴉神翎毛,誰也不敢讓暫時還不明底細的人隨便靠近。在廣場周邊,我們看到了由鎮民組織起來的第一支“教會騎士”隊伍,讓人印象深刻:拿着草叉和礦工鋤的教會騎士絕對是史無前例的。
“他們的戰鬥力不比北方最強大的蠻獸騎士差,教會騎士長投出去的草叉能穿透十五米厚的巨石城牆,”莉莉娜一邊對那些披着黑袍的鴉神戰士點頭致意,一邊低聲說道,“雖然現在破敗了點,但很快他們的武器裝備也就做出來了。這裡一切都在飛快建設着呢。到時候鴉神教的騎士團將是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士兵,你想想,力氣比猛獁還大,還會瞬發暗影箭和閃電鏈……鴉神的力量傾向於戰鬥啊。”
傾向於戰鬥……我突然想到,鴉神教派是不是可以和渡鴉……
就在這時,一陣從不遠處傳來的興奮呼喊打斷了我的思考,循聲望去,我看到一羣小孩子正從前面的巷子裡跑過來,然後我們隊伍裡的貓娘就高興地迎了上去。
“拉比老師!你回來啦!”
“老師,大城市好玩嗎?”
“老師老師,我們都寫完那些字了!”
一羣穿着破破爛爛,但神情格外興高采烈的孩子歡蹦亂跳地嚷嚷着,我們幾個頓時就有點發愣了。莉莉娜這時候才彷彿突然想起來似的,恍然大悟:“哦,忘了說了,這隻貓是現在鎮子上僅有的兩個老師之一,負責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的,另外一個老師是咱們之前看見的那個規矩挺多的老大爺。”
林雪笑逐顏開:“譁,真看不出來,那隻貓還挺跟小孩子親近的,平常倒跟個悶葫蘆一樣。”
“只有那幫孩子能記住她的名字。”姐姐捂着臉,忍不住嘆了口氣。
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