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正的感冒一直沒好,整日昏昏沉沉的像是被包裹在真空裡,外界一切的聲音和響動似乎能引起他的耳鳴。終於有一天開會時那一把暗啞的嗓音讓他略微惱怒起來,乾脆不去公司專心窩在家裡養病。
沈顏過來時天陰沉得彷彿要壓下來,他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着她由管家引着穿過花園曲折的小路來到房前,最後進了主屋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天邊雲層翻滾,撲面而來的風灌進衣領裡,他不禁縮了縮脖頸,今天或許要迎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江文正從陽臺走進來正考慮要不要現在下去看看沈顏,手邊的電話響起來,他拿起來看到許明浩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着。
“什麼事?”他的嗓子還在發炎,不怎麼想開口說話。
“感冒還沒好呢?”許明浩看他病了那麼久也沒心情再幸災樂禍,聲音裡帶着隱隱擔憂。
“沒事。”
“沈顏怎麼樣,做的還好吧?”
“今天剛到,前段時間她好像忙一直沒過來。”
“哦,反正你不用擔心,韓音說她沒問題的,你有什麼要求就直接跟她說。”
“你們倆到底在搞什麼鬼?”江文正無奈地問他。
許明浩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聲音突然嚴肅起來,“文正,你還覺得她長得像齊歡嗎?”
江文正愣了一下,隨即是無法遏制的怒氣,“許明浩,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你少給我打什麼歪主意。”
“誰打歪主意了,我對沈顏那麼上心還不是想你能高興一點。”
江文正莫名其妙就火了,“我都沒上心,你上什麼心?”
許明浩被噎了一下也沒有惱,有些無奈地說,“文正,你得學會放過自己。我們不希望看着你孤獨終老。”說着他嘆了一口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然後不等江文正有什麼反應就掛了電話。
許明浩跟江文正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據雙方家長說光屁股時就知道互相搶吃的,長大後也一樣有過吵鬧爭執但是這麼多年沒有人比他們關係更好。江文正握着響着盲音的電話想把許明浩揪出來打一頓,說到關鍵的問題居然跟他裝深沉。別以爲這就躲得過去,江文正放下電話心裡盤算着什麼時候去找找許明浩的麻煩。
江文正在房間裡的躺椅上坐了一會,收拾好心情才下了樓。站在樓梯口他透過旋轉的樓梯扶手看到沈顏正站在桌前研究擺在上面的瓷器。茶几上有傭人剛端上來的小點心,花式和色澤都很誘人,顯然沒有人動過。
他慢慢走下樓,沈顏看得太專心,走到她身後都沒有發覺。
“喜歡嗎?”
沈顏被嚇了一跳猛地轉身,看到他恭身笑了一下,“很漂亮。”
“謝謝,過來坐吧。”江文正招呼她坐到沙發上。
沈顏坐下後首先就跟他解釋,“管家說我可以隨便看的。”
江文正擺了擺手坐到她對面,“我沒有那麼多規矩,你不用太拘謹了。”
“我怕您覺得我沒禮貌。”
“怎麼會?”江文正笑了一下,屈指在膝頭敲了敲,突然問她,“你那麼在意我的看法?”
沈顏對他的問題有些疑惑,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您是老闆。”
“是啊。”江文正低下頭,猛然間覺得自己的自作多情有些好笑,“好了,讓管家帶你過去吧。你想怎麼做不用請示我,按自己的想法來就好。”
江文正說完站起來打算回樓上,沈顏出聲叫住他,“江先生。”
“怎麼了?”江文正回過身,詢問地看着她。
“您確定要修補那副壁畫嗎?我覺得現在就挺好的,只是顏色褪了一點並不影響整體的效果。”
江文正伸出手指抵着下巴問她,“你對報酬不滿意?”
“沒有。”
“那做好你的工作就可以了。”
沈顏不知道江文正爲什麼突然就冷下臉來,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不敢再開口。江文正沒有再看她,徑自上了樓。
沈顏一個人在樓下站了一會,江文正態度的轉變讓她覺得尷尬又惶恐,心裡忐忑起來。
“沒事。”管家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少爺這段時間病了身子一直不好,所以連帶着心情也糟糕起來,你別介意他沒針對你。”
“很嚴重嗎?”沈顏擔心地問。
“感冒而已,多休息就好了。”
管家沒打算跟她多聊這個問題,帶着她往畫室走,“畫筆和顏料都給你準備好了,我帶你過去取。”
沈顏跟在他身後想着江文正多變的脾氣,難免爲自己的多嘴氣惱。江文正這樣的人大多心思曲折難懂,得罪了就不好了。她想得太認真沒注意管傢什麼時候停下來,差點撞到他身上。
管家打開畫室的門,領着她走進去,一邊對她說,“沈顏,工作的上事你認真做就行了。儘量聽話,這樣在少爺面前纔不會吃虧。倒不是因爲他獨斷,你知道出生金貴的人難免有些不好伺候的習慣。不過你可以放心,少爺不會爲難你的。”
“可是江先生剛纔好像生氣了。”
“他這喜怒無常的習慣還跟小時候一樣,氣過就好了不會記在心上。還有……”管家轉過頭就看到她獨自琢磨的表情,認真裡透着股可愛勁,也沒跟她挑明只說,“不要跟他討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少爺不喜歡。”
沈顏點點頭,她雖不是過於聰明玲瓏的人,但是被這麼一點心裡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那好,你忙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直接找他們就行。”管家指了指門口跟過來的兩個人。
“謝謝。”沈顏點頭跟他致謝然後開始清點那些畫筆和顏料。
管家走出來幫她關上門。
沈顏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天空果然飄起了零星的小雪,細小絨花一樣的形狀,還沒落到地上就化了。花園裡的石板路很乾淨,斑駁的溼潤痕跡映出繁複的花瓣枝葉,曲折蜿蜒。
她剛走到別墅門口就看到一輛銀白色的別克停在那裡,程錚叼着一支菸倚在車前,看到她笑起來。程錚平時喜歡穿寬鬆舒適的休閒衫,牛仔褲和球鞋搭在一起。沈顏每次看到他的笑都會想起青春電影裡青澀的男主角在鏡頭前擡眼的那一瞬間,羞澀得讓人感動。
“有錢人買車了?”沈顏走過去摸着車身笑着看他。
“笑話我。”程錚搭着她的肩膀屈指彈了彈她的額頭,“我一朋友的,那傢伙這兩天非要擠過來跟我住就暫時把車鑰匙給我,方便做個苦力幫他搬東西。”程錚打開車門讓沈顏坐進去,“幸好有輛車不然都沒法來接你。”
沈顏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跟他說,“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這不是方便嘛,這邊離市區遠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去。”
“知道憐香惜玉了?”沈顏笑話他。
“請問沈小姐是在誇自己嗎?”
沈顏窩在一邊笑起來,她不喜歡逞口舌之快,被人取笑或者咄咄相逼時就會沉默下來。程錚揭露她是一肚子主意卻總裝作純良無害。車子打了一個彎上了路,沈顏回過頭,那棟白色的別墅在模糊暗淡的天色裡有些虛假,像童話裡的一場幻覺。
江文正再回到公司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了,剛到辦公室就收到秘書送過來的邀請函,那是一個合作伙伴舉辦的商業酒會。他隨手放在一邊,近兩年這種拋頭露面的場合他已經很少出席了。明珠地產從他父親開始就已經是N城房地產業中的佼佼者了,到了他手裡經過這幾年發展N城已經沒人敢跟他叫板。他一直樂於培養自己的得力助手,凡事親歷親爲不是他的處事哲學,他是急於享受的人。
在家裡待着的那一個星期,除了養養花草和偶爾晨跑外他幾乎沒有任何別的活動。他的愛好幾乎可以用匱乏來形容。他不明白爲什麼那麼早他就喜歡上了那種懶散的生活,也許他只是身體年輕,可是心已經老了。
下午開會時江文正又開始有點昏昏欲睡,旁邊的助理看出他的狀態不好,低聲問他,“江總,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知道自己不是累,只是給那幾日的生活養懶了,於是搖了搖頭抿了一口咖啡。看着停下來等着他發話的部下,他擺了擺手,“你們繼續,儘量簡明扼要,不要拖沓。”
衆人不敢耽擱,儘量簡單明瞭地彙報完工作,早早地結束了會議。散會後江文正沒有立刻離開,坐在會議室裡閉目養神,秘書站在他身旁隨時等他吩咐。
“張璇。”等了好一會江文正纔出聲。
“江總有什麼吩咐?”秘書趕忙走上來。江文正叫人時總是連名帶姓的,從沒有隻叫一個姓氏,這好像是他獨特的一個習慣。底下人聽到時總覺得那是特屬於江文正的尊重,讓人惴惴又有些欣慰。
“最近有什麼畫展嗎?比較有趣的那種。”
秘書想了一下回答,“暫時沒有,不過我會關注的,隨時跟您彙報。”
“好,以後商業酒會的邀請函直接給副總就行了。私人酒會的話,如果是美術界的可以給我看看,其他的就算了。”
“好的,我會記住的。”
“沒事了,下去吧。”
秘書下去後,江文正又坐了一會纔回辦公室。那天無緣無故地跟沈顏發完脾氣他就有些後悔,當然不可能要求他去沈顏道歉,他只是想下次沈顏來的時候或許自己的態度可以親切點。那種急於表明自己的心情像是一顆心被吊在那裡,帶給他陌生的急切感。
下午下班時車子停下來等紅綠燈,江文正又遇到沈顏。
隔着車窗他看到沈顏跟一個年輕的男孩子靠在一起正研究着櫥窗裡的雕塑。兩人不知說了什麼,沈顏突然跳起來趴在男孩的背上笑得很囂張,男孩很緊張怕她掉下來似的緊緊托住她。
冬日的街頭有些蕭索,街邊的樹木在風中搖晃時都帶着頹敗的氣息。可是那樣年輕的生命讓人豔羨。
只是幾秒鐘的時間,車子又重新發動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看到沈顏的表情。不過他想沈顏應該是快樂的吧。她長大了,那個曾經心心念念跟在他身後的孩子,終於長大了。
江文正捂住胸口這個事實莫名其妙的讓他有些心酸。
回到家管家迎上來,把他脫下的外套接過來,這些貼身的照顧,管家還是不習慣假手他人。“少爺,晚餐已經準備好了,現在開飯嗎?”
“好。”他解着襯衫的袖釦往樓上走,走到半路想起來什麼似的把管家叫過來,“那天是找家裡的司機送沈顏回家的嗎?”
“不是,好像她的一個朋友開車過來接她就沒用家裡的司機。”
“朋友?男朋友?”江文正解鈕釦的動作停下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頂的吊燈。
“這個,不清楚。”
“這件事怎麼沒人跟我說?”江文正突然責問起來。
“少爺……”管家不知道這樣的小事也要彙報,一時有些發愣,過後才恭了恭身回答,“下次我會注意的。”
“算了,能保證她路上的安全就行,這裡離市區遠,她一個女孩子我不放心。”江文正意識到自己的怒氣類似於無理取鬧了,於是跟管家解釋了一下。
“我知道。”管家笑了一下也沒介意。
到了房間,江文正沒有開燈,這裡不會有萬家燈火的景象,夜黑得有些孤獨。他打開老式的唱片機,磁頭搭上黑膠唱片的一瞬間發出絲絲的聲響,那個年代的舞曲總像是濃妝豔抹的女人甜美得有些矯情。不一會音樂溢滿整個房間,他躺在躺椅上閉上眼。他想起許明浩問他,你還覺得她長得像齊歡嗎?他說,不重要了,許明浩。
因爲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江文正不會再幹那種找別人做替身的蠢事。他眯着眼睛意識漸漸有些模糊,竟分不清身在何處。
他聽到一個聲音問他,“這是什麼?”
“唱片機?”
“放音樂的嗎?”
“對。喜歡嗎?”
“很稀奇。”
“要跳舞嗎?”
“你教我?”
“當然。”
“好啊。來,江文正。”
江文正突然睜開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竟然睡過去。想起夢中的情景他打了個寒戰,原來那些已經忘記的感覺一旦給予希望就會重新迷戀起來,看來人真是不能放縱自己。江文正躺在模糊的黑暗裡,耳邊響起一個年輕的聲音帶着未完全消褪的童音,她說,江文正,江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