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一樣拍來的煩躁感,終於像潮水一樣退走了。
慕異卓無力地坐在座位上,眼前依舊一片漆黑。
漸漸地,有了光。
他驚喜地擡眼,卻驚恐地看到一個烏漆抹黑的人形陰影朝他走來,越走越近,把那唯一的一抹光亮牢牢遮擋住——
“現在就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將來肯定是個好胚子。”
“瘋子就算不養你,你也能養活自己,單是這張臉蛋……嘖嘖嘖。”
“啊!”慕異卓痛苦地大喊,拼着力氣揮舞着手,彷彿成了當初那個無能爲力的孩童,“爲什麼又是你!滾開!爲什麼又是你!”
“還沒消停?”希伯來遠遠看着機甲,就在剛纔已經停下了暴動,現在又手舞足蹈起來,它發瘋的期間,不論是喪屍還是人類,都難以避免被攻擊到的厄運。
已經不能分敵友了。
“可能體質不同,還在掙扎吧。”安立克看着機甲,猜測道。
是因爲身爲人的意識太過強烈,所以不甘願就這樣成爲喪屍嗎?
可是這東西,不是不想,不願,上天就會放過你的吧。
阿爾法的血脈,名頭再好聽,終歸也只是普通人類而已。
兩隻喪屍王站在安全的地方,觀望着機甲發瘋,沒了慕異卓的機甲,攻破人類防線讓二級喪屍去就足夠了,他們所要做的就是保留體力實力,以迎接尚未出現的強敵。
“袖手旁觀,你們還真是休閒啊。”
一聽到這把懶散的聲音,兩位喪屍王立馬警惕起來。希伯來眼皮一跳,沉着聲念出他們忌憚再三的名字,“饕餮。”
冷笑聲炸響在空中,卻依舊是不見人影,“不是很期待我來嗎?怎麼身體繃直得跟安立克那隻木乃伊一樣?怕了?”
“饕餮,別廢話,快點出來。”安立克不滿地說。
“別急。你們侵略了我的領土,又傷了我的人,這筆賬你們逃不掉的。”
“哼,你別太自大,一個是打不贏你,兩個一起看你怎麼對付!”安立克一直都很不喜歡饕餮這種狂妄的語氣。
然而足足一分鐘過去,也沒有人回答他。
被忽視的安立克惱羞成怒,“他究竟在哪裡?”
希伯來搖搖頭,戒備地看着周圍,“說不定正在哪裡虎視眈眈。”
呼——
彷彿是一陣風吹過,緊接着響起了安立克的尖叫聲,希伯來震驚地回頭,發現安立克少了一隻手,黑色的血液噴濺出來,淋溼了乾燥的沙地。
撲通。
十幾米外,一隻纏着繃帶的手掉到了地上。
希伯來心裡一驚,本以爲饕餮的本事也就強他一些,和安立克聯手總是有些勝算,沒想到人都看不到,安立克已經被廢了一條手臂。他已經有了退意,然而視線一轉,正對上一雙湛藍無比的眼睛。
“等着。”眼睛的主人發出這樣一道命令,話語像是騎着風,輕輕地飄到他耳裡。
希伯來抖了一下,逃離之心徹底消失。
機甲駕駛艙內。
“走開!滾開!別靠近我!”
“爸爸,爸爸,救救我!不要走,我是你的兒子,救救我!”
“……媽媽……爲什麼你不在……爲什麼你要搶走爸爸的愛……爲什麼……”
“雪兒,雪兒你也死了?爲什麼……不是叫你等我……爲什麼……”
慕異卓狀若癲狂,一會亂舞着雙臂,一會滿懷希望地伸長手,一會哭,一會笑,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個精神病人。
“慕異卓。”
這聲音好熟悉,是父親嗎?
不對,父親的語氣從來都是不耐煩的,不是他。
“誰?”他不自覺地問。
“你在做什麼?”
“我在……做什麼?”他停頓了下,很迷茫,眼前出現的各種景象像是走馬燈,飛快地閃過,閃得他頭暈眼花。
“你忘了什麼事?”
“我忘了什麼?”他又是一怔,“沒忘,一直沒忘,一直忘不掉……忘不掉。”
“忘不掉什麼?”
“那些人。”
“什麼樣的人?”
“討厭的人,自私的人,背叛了我的人……”
“是嗎?那讓他們統統去死,好不好?讓所有人都去死,這樣子就再也不會有人能傷害你了。”
“讓他們統統去死……”慕異卓遲疑地點頭,眼前的走馬燈卻忽然停下來,出現了雪兒微笑的臉,彷彿是在問“連我也要嗎?”
不行!
他猛地搖頭。
“爲什麼不行?”那個聲音又問道。
“雪兒,還有那麼好的雪兒……”
“那麼好的人,一旦背叛你,帶來的痛是刻骨銘心的,既然如此,何不防患於未然。”
“亂說什麼。雪兒是不會背叛我的。”
“你確定嗎?”
確定嗎?
慕異卓窒了一下。
可是那麼善良的雪兒,對他說不的情況屈指可數的雪兒,什麼都以他爲先,爲他着想的雪兒,會背叛他?
不會!
他艱難地搖着頭,絕對不會!不可能會,不可以會!
所以她不能死,她要是死了,他就沒有朋友了,從此就是一個人了。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不該死,曾對他給予善意的人不該死,沒有傷害過他的人不該死,至於那些不好的人……他不是神,也沒資格掌控他們的生死吧?
哪怕他有資格掌控,肆意奪取看不順眼的人的生命,那他和那些不好的殘暴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人類,他的同族,短暫的一生那麼曲折,一代又一代,匍匐前進了幾千年,才凝聚了如今的智慧。大敵當前,如果還不同仇敵愾,妄圖去充當什麼掌控一切的神,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幾千年延續下來的生命。
有人在輕輕地嘆息,一隻手捏住他的下巴,將他低垂的頭擡起來,聲音微微發冷,“所以呢,你在做什麼?”
被迫擡起頭,慕異卓呆呆地看着前方,雪兒的臉又回到了走馬燈裡,走馬燈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變成一個黑色的陰影,漸漸地,陰影的面積變得愈來愈小,直到消失不見,被擋住的光亮回來了。
趁着光,他看到了一雙藍色的眼睛。
與此同時,他從心底裡發出了聲音,“我在保護我想保護的人,我在保護我該保護的東西。”
黑色的眼眸和藍眸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彷彿雙方都能看進對方的眼裡去。
“司涅?”慕異卓下意識地要後退,卻因爲下巴被鉗制着,動彈不了。
“好久不見,你還是那麼愚蠢。”司涅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像是藍色的月牙,又像是怒涌而起的藍濤,可不知爲何,慕異卓忽然覺得波濤之下,是懷舊一般的溫柔。
那是他從來,從來不曾在別人眼裡看到的情緒。
那是對於他的、因他而起的溫柔。
這真的是司涅嗎?
真的是那個逼迫他回憶起不好的事,騙他簽下不平等契約的司涅嗎?
他醉倒在這樣的溫柔裡。
後面的事,就像是酒後喝斷了片,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當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機甲駕駛艙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