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森林,比起晨間來要稍稍沉鬱,高大的林未與矮小的灌木,在自然的授意以錯落無間的姿勢和諧共生着,其分泌物在浩白的日光下蒸,升騰爲某種令人舒爽的香薰。
在綠色帷幔中翩翩起舞的風,也因此被賦予了能爲人類知覺所感應到的存在力。而偶爾響起的烏鳴聲、細小爪子踩斷地上枯枝的脆響,還有枝葉晃動時的沙沙聲,都彷彿呼應着清麗舞蹈的節奏,奏演出悄聲而美妙的旋律,讓來訪者的激昂心情不由得稍稍爲之沉澱。
目標是位於森林邊緣的一座木屋,雖然確實是由木頭及少量石材搭成的沒錯,但分爲上下兩層構造的它,其實已經和一座小型別墅差不多了,甚至還要多出一道位於頂層的日光迴廊。
以簡單粗糙的材料便搭建起這棟足足堪稱別緻的木屋,足見那位建設者所有的靈巧手腕。
雖然誕生在落成後的兩年,沒能親眼見到木屋主人爲妻子親手搭建愛巢的情景,不過沿着那條已經有些裂紋的石道前進,每一步都彷彿在時光的迴廊中逆行。憎惡的冰冷在懷念的溫暖中溶化,被凍結的回憶若水底的氣泡般,爭先恐後地冒出了意識之海,破裂。進而融成一幅在夕陽灑落的餘輝下,端坐餐桌前的兩人,伸長脖子看向廚房那四溢香氣之源頭的溫馨光景。
“唔,那時候的生活,似乎也和艱苦沒有什麼關係呢……”滿溢而出的懷念思潮沒過明晰的理智,深沉若海的思緒,最後也只能以如此貧乏的言語來表現。站到那扇曾經進出過無數次的木門前,天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錯覺,彷彿一推開門就能看到那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十三年的笑顏似的,因此按在門上的右手遲遲不曾用力。
“夫君?”左耳傅來的聲音讓被回憶俘虜的青年從長久的恍惚間回過神來,同時也得以察覺到右邊那道頗爲憂慮的目光,定了定神後,他終於在右手上施加了力道。
“吱呀”老舊的木門,呻吟着移開了殘破的身軀,而呈現在懷着美好期待前來的昔日主人面前的,卻是冰冷而殘酷的現實。荒廢了差不多十三年的住宅,在時光之流的沖刷中逝去了曾經以爲會永遠駐留的溫馨,只剩下厚厚的積灰和腐朽的痕跡。
“……”天空呆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一陣之後,低沉而苦澀的聲音從勉強彎成弧線的脣角漏出來,“說起來,自母親去世後我便沒再來過了啊,那傢伙也一直都在宇宙逍遙自在,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個,夫君,”露瑟麗娜輕輕來到他的身邊,“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收拾一下這裡,用不了多少時間的,雖然無法恢復原狀,但至少……”
“不,不用了,露瑟麗娜。”天空將目光移到未婚妻的身上,笑容稍稍恢復的活力,“謝謝你。”
“真的沒問題嗎?就連我也能看出來,繼續荒廢下去的話,這棟建築遲早會垮塌的。”不知道是否感覺到空氣單單哀傷的氣息,菲恩伯德公主殿下那向來平靜的聲音中也摻入了少許的感性因子。
“嗯,那就讓它垮塌好了……”天空的言,讓門內的兩人和堅持留在門外的一人爲之愕然,“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我和那傢伙似乎都不是那種會被過去束縛的多愁善感的人。昔日時光,只要有記憶保留在心中就好了,沒必要建物品都保存下來……再說,就算這棟木屋一切都維持着昔日的模樣,我也和過去的少年不一樣了,沒錯吧?”
被確認的對象,是和他擁有相同身份的少女,亞諾萊維涅家的女兒,最初不禁露出意外的表情,但隨即就向他投以真心佩服的目光,“嗯,雖然知道被過去束縛是沒有創造性的行爲,但能像這般毅然決定的人卻是少之又少……你越來越有男子漠氣概了哦,天空。”
“呃?”因爲平常很少有機會聽到這類最高等級的褒揚之詞,開始懷疑自己耳朵的青年,不禁稍稍愣了一下,跟着才苦笑出來。
“沒這回事,夏音。等到你登上青玉龍座後,我還是回到這裡來的,說不定會重新建造一棟木屋,和家人在這片大地上共同生活……畢竟對於地緣之民出身的我等來說,這種生活方式纔是最適合的。”
“是……這樣的啊……”夏音在沉默中將目光轉向了露瑟麗娜,聲音也流露出頗爲奇妙的情緒,“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考慮的,天空……但是,亞倫薩陛下的任期還有三十年,如果他無意提前隱退的話,你得等到那時候爲止哦?而且,我不認爲還有比你更適合擔任帝國之翼的人物,所以或許要到第二十八任皇帝上任後,你纔有實現這份願望的機會……啊!”
夏音突然注意到、併爲之後悔的事實,亦讓天空咧開嘴脣,出無聲的苦笑。“等到那時候,我應該已絕不在人世了吧?不過,至少最後還能迴歸故鄉,也還算是值得欣慰的事……”
擁有兩百年以上的壽命、並或許要在其中四十年內統治整個人類社會的少女,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被恐懼的夢魘所擒獲,以指尖觸碰着那理應伴隨自己一生的羽翼,夏音臉色陡然蒼白起來,“天空。
我……“
接下來的話,被門外更大的音量蓋過,在門外枯等了半響的定信,不耐煩地踏着腳,在原來的臺階上製造出篤實的敲擊聲。
“喂喂,不是來掃墓的嗎?還是要先在裡面休息一下啊?”
“啊,馬、馬上就出來!”天空慌忙退出了這間沉澱着過去時光的故居,也因此沒有注意到夏音不正常的表現,反而是轉身前稍稍停步地露瑟麗娜,其目光在那緊咬着嘴脣的美貌上停留了一段時間,“殿下,你……”
十二支香分四組被點燃,若有若無的淡香刺激着人類的嗅覺,雖然與空氣中漫溢的林木香薰格格不入,但卻傳說有着傳達生者與死者之祝福的功效。
四位生者依次向長眠大地的死者奉上祝福,而定信是最後獻上香的一位,因爲前面的那位殿下在恍惚中用了太多時間原因,輪到他的時候,天空最先奉上的香已經燃掉了近五分之一。
“你的母親,其實是非常強勢的女性哦……”靜靜退到天空身旁的定信,似乎懷念般開口說道。“那傢伙原本也不是懦弱的性格,不過他在結婚前向我訴苦,喝醉後說兩人最初相遇的時候,竟然是女方主動的求愛,他根本無法拒絕,所以此後就在雅面前始終擡不起頭來了……”
“呃?”第一次聽聞的秘史,讓少年心目中的溫柔慈母形象稍稍有了裂痕。
“在你的記憶中,那傢伙有違背過雅的時候嗎?”定信似乎很愉快地將這道裂痕拓展下去,“沒有吧?那是當然的。因爲那愛妻如命的傢伙,和雅爭執的時間,就只有在你出生前的唯——次……”
“呃?”天空繼續保持着愕然的表情。
“在你的記憶中,雅的身體一向很不好吧?那其實是一種名爲‘細胞劣化’的先天疾病,雖然我不太清楚遺傳工學的事情,不過這種罕見症狀應該只是出現在克隆生物體上的……”
定信跟着將目光轉向了那青石的碑牌上,“嗯,總之,她似乎是爲尋找死地而在星系間旅行的,而最後的目的地便是康定,不料卻對某位木工學徒一見鍾情——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明白,到底她那時候看上了那傢伙哪一點?”
“……”由於聽到太多衝擊性的事實,天空這時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了。
“那兩人結婚後,或許是那傢伙每日都用內氣爲她養息的緣故,雅的身體漸漸好轉,直到懷上你以前,她已經能夠和健康人一樣的生活了……”定信將視線轉回了義子的身上,以淡淡的聲音繼續說着。
“你的誕生完全是那傢伙的粗心大意,但雅卻堅持要把你生下來,而對她依舊衰弱的身體來說,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選擇,因此那傢伙唯——次反對了妻子的意見……嗯,只不過最後還是被壓倒了過去。”
“然、然後呢?”身爲最終結果的人,這時竟然不由自主感到戰慄。
“當然,你平安地生了下來,不過雅的身體卻一下子衰弱了許多。
雖然那傢伙想盡了所有辦法,不過也只能儘量讓她的生命延長而已……“說到這裡,定信似乎有所顧慮,但最後還是將話題繼續了下去。
“嗯,現在的你應該能夠承受事實了,所以就告訴你好了……事實上,在雅葬禮的那天,那傢伙在白鶴樓醉得一塌糊塗,我去迎接的時候,他痛哭着告訴我,他其實是憎恨着你的,作爲奪走所愛之人生命的不祥之子……會走上星際商人的道路,應該主要是爲了避開你吧?”
“……”在定信的視線下,天空持續沉默着,一層陰影掩去了他的所有表情,身體也有若冰雕般僵直。直到旁邊的兩位女性亦開始用很不安的目光看着爲止,終於開口,彷彿艱難地嚅動着嘴脣,問道:“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爲你已經成年,有權力……不,有義務知道自己揹負的愛和憎恨。那傢伙大概是不會告訴你這一切的,所以只有我來擔任這令人討厭的角色……”
定信自嘲般苦笑了一下,然後鼓勵般拍了拍義子的肩膀。
“總之,愛也好,憎恨也好,是男子漠的話,就挺起胸膛接受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