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先從黑色奧迪A6車中鑽出來,四處張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醫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口,另一個在路邊報亭買雜誌的年輕人動作迅捷地跟了過去。
馬路對面,一輛黑色吉普車裡,方木放下望遠鏡,用對講機叮囑了幾句:
“別跟得太緊,小心驚着他。”
幾日來,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議下監視姜德先,然而收穫甚少。姜德先出院後,似乎一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軌跡平靜地走下去,每天開車上班、與當事人見面、出庭,偶爾和妻女在樓下的園區裡散散步,一派安寧祥和的樣子。鑑於手中掌握的證據不足,而對方又是法律專家,警方決定暫時不對姜德先進行訊問,而是通過監視他的活動,試圖尋找有力證據。
半小時後,姜德先忽然從門診部的樓裡走了出來,他腳步匆匆,儘管動作不大,但方木在望遠鏡裡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後左右地觀察,隨後,他就發動汽車,快速離去。
另一組人員駕駛着一輛白色桑塔納轎車,悄然跟上。
姜德先的車開遠,負責跟蹤他的警察才跑過馬路,徑直上了吉普車。
“什麼情況?”鄭霖回過身來問道。
“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氣,“這小子在住院部大廳裡等電梯的時候,遇見了兩個人。我感覺他們認識,但肯定是偶遇,因爲雙方都是一臉驚訝,彼此還交談了兩句。我離得遠,沒聽清他們在談什麼。隨後姜德先就離開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門診部了,掛了一個神經內科的號,看過醫生後,又去藥房拿了點藥就出來了。”
“方木,”鄭霖想了想,“你說我們是不是已經驚着這小子了?”
“有這種可能。”
姜德先去門診部顯然是臨時起意,在神經內科掛號,他自述的症狀肯定是頭疼,這是最簡單,同時也是最不容易檢驗的一種就醫理由。他這麼做,顯然是爲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徑直去了住院部,這說明他肯定是爲了去看望某人。那他爲什麼又突然改變主意,去了門診部呢?
難道是因爲在一樓遇見的那兩個人?
“那兩人長什麼樣?”
“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憶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來挺時髦,好像還染着頭髮……哎,哎!”
他忽然手指窗外,大聲叫起來,“就是那兩個。”
一對青年男女從住院部門口匆匆而出,徑直上了門口的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方木和鄭霖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又是一個熟人。
那個男人是譚紀。
“兄弟,再麻煩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從譚紀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什麼病,拿的是什麼藥。”
那警察爽快地答應一聲,跳下車去了門診部。
“老鄭,咱倆去看看醫院裡住着什麼人,”方木拉拉鄭霖,“沒準還能遇見熟人。”
姜德先從醫院出來後直接回了律師所,並在所裡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後回家,始終再沒有出過門,也沒跟其他人接觸過。
至於他在醫院裡自述的症狀果真是頭疼,並對醫生說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藥房所配的藥劑是最普通的鎮靜劑。
至於方木和鄭霖這邊,倒有一個不能算是收穫的收穫。由於姜德先曾在大廳裡等過電梯,所以方木和鄭霖決定從三樓開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單,並來到病房逐一覈對之後,並沒有在病人中發現可疑人員,倒是普外病房裡有一個病人在當天下落不明,這引起了方木和鄭霖的注意。
這名病人叫李明,症狀爲頭皮裂傷和左前臂銳器割傷,傷及神經和肌腱,並有輕微腦震盪,送診時間爲前天晚上。據主治醫生回憶,患者爲男性,自述35歲,身高在175公分至180公分之間,相貌平平,沒有明顯特徵。不過給醫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診時情緒極不穩定,結合頭皮裂傷的位置(頭部右側偏上)和左前臂的銳器割傷,懷疑患者系自傷。
院方介紹,李明不辭而別的原因應該不是無力負擔醫療費,因爲他預交的醫療費裡尚有3000多元餘額。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進行調查,結果查無此人,看來李明這個普通至極的名字是個假名。
儘管此人無從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這樣一個思路:此人可能與姜德先和譚紀都認識,姜德先和譚紀不約而同的探視對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設成立的話,那麼他們之間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於雙雙放棄探視,“李明”也從醫院不告而別。
這次的聚會只有四個人:Q小姐、T先生、羅家海和Z先生。
Z先生面色陰沉,不停地吸菸喝茶。T先生也冷着臉,抱着肩膀一言不發。
Q小姐低着頭擺弄着衣角,不時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羅家海顯得置身事外,躲在窗簾後,掀起一角朝外面窺視着。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Z先生終於開口了,但是語氣強硬,“我們彼此之間不要私下裡接觸,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盡棄。”
“對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開口反駁,馬上搶在他前面說道,“我們下次不會了。”
“現在H先生只能在家養病,”Z先生似乎越來越生氣,“J先生也在短期內不能來參加我們的行動了。這全都因爲你們……”
“我們怎麼了?”T先生終於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關心H先生,J也是。H出了這麼大的事,作爲朋友不該關心一下麼?”
“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們只是互相幫助的搭檔!”
“只是搭檔?”T先生激動地站起來,“當我們知道教化場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命運就已經連在一起了。否則我們也不會冒着那麼大的風險去救羅家海!”
“Z,你當時也同意去救L,其實,你也是把我們當做生死與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聲說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本來就應該在一起,不是麼?”
Z先生低頭不語,片刻,他回頭看看依舊站在窗邊的羅家海。後者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似乎對他們的談話充耳不聞。
“總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聲說,“我們既要完成計劃,拯救我們自己,也要保護自己。”
他嘆了口氣,“其實上一次行動讓我很不滿意,J先生選擇的地點太危險了。”
“只要他自己覺得合適就行。拯救自己比殺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語氣也有所緩和,“別擔心,我們做了這麼多次,不是沒事?”
Z先生笑了笑,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分頭走。T,你先走吧。”
T先生走後,Z先生看了看羅家海,開口說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一直站在窗邊,彷彿木雕泥塑般的羅家海終於回過頭來,“嗯?”
Z先生示意羅家海坐到自己對面,“本來計劃先解決你的事情,好讓你儘快離開這個城市。可是現在H先生的情況很不好,我們可能要先幫助他,你的事往後拖一拖,行麼?”
“行。”羅家海很快回答。
“多謝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羅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間,羅家海似乎有一個本能的躲閃動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
Q小姐看看手錶,“下一個是我還是L,或者你?”
“你先走吧。”Z先生說道:“一會我送L回去。”
Q小姐點點頭,剛要起身,Z先生又開口了:“Q,我有件事要問你。”
“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緊張,“你問吧。”
Z先生並不急於發問,而是細細地端詳着Q小姐的臉,直到那張臉慢慢變紅。
“Q,你是不是在跟T戀愛?”
方木放下電話,跟邊平請了個假,駕車向天使堂開去。
周老師很少主動打電話給他,這次在工作時間讓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計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剛轉入天使堂門前的馬路,方木就看到幾輛高級轎車停放在路邊,幾個衣着光鮮的胖子和幾個剪着平頭,皮衣黑褲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團團圍住,似乎在爭執什麼問題。方木無心他顧,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徑直開到天使堂門口。
停好車,繞過熱情地撲上來要求划拳的二寶,方木匆匆地跑進二層小樓。
周老師和趙大姐都在,他們坐在周老師的房間裡,面色陰沉。見方木進來,周老師揮揮手示意方木坐下,趙大姐則哼了一聲就把頭扭過去。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兩個人開始都不說話,這讓方木越發的迷惑,又問了一遍,周老師才擡起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大姐看周老師不開口,直截了當地問道:“方木,你單單資助廖亞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居心?”
方木聽出趙大姐言辭不善,更加摸不着頭腦,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師,“這是怎麼了?”
“你說,”趙大姐站起身來,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對亞凡有什麼壞心眼?”
方木驚訝之餘更有些惱火,“這是從何說起啊?”
“小趙!”周老師擡手喝止趙大姐,“你不瞭解情況,別一上來就跟機關槍似的。”
趙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氣哼哼地坐下不說話了。
“方木,你也彆着急。”周老師遞過一根菸,“你最近是不是送給亞凡什麼東西了?”
“是啊。”
“你看,你看!”趙大姐又跳起來,手指着方木不斷地抖動,“他自己都承認了。”
“我承認什麼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褲子,還有文具什麼的,你們不也都看見了麼?周老師不是還囑咐你分幾次給廖亞凡麼?”
趙大姐愣住了,剛纔還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哎呀,小趙,你就別在這兒瞎攪和了。”
周老師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心形的緞面小盒子,遞給方木,“這是你送給亞凡的麼?”
“這是什麼?”方木心下納悶,隨手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嚇了一大跳。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鑽石戒指。
“這是誰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師,又看看趙大姐,“送給廖亞凡的?”
周老師仔細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斷他有沒有撒謊,幾秒鐘後,他轉頭對趙大姐說:“應該不是小方送的。”
趙大姐有些尷尬,“那能是誰呢?”
方木問道:“在哪裡發現的?”
“廖亞凡的枕頭底下。”
“會不會是她在外面撿的?”
“不會。”周老師搖搖頭,“這孩子要是撿到這麼貴重的東西,肯定會交給我的。”
“是啊。”趙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亞凡撿了不少易拉罐,賣廢品的錢都如數交給我們了。”
“那會是誰送給她的呢?”方木皺起眉頭。趙大姐打趣道:“這下你這警官可以大顯身手了,幫我們立案調查一下。”
方木還有點生她的氣,不冷不熱地“唔”了一聲。趙大姐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了句“我去看看孩子們”,就轉身出去了。
趙大姐一出門,周老師就壓低聲音問道:“真不是你送的?”
“周老師!”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買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都交給這裡了,哪還有那麼多閒錢啊。”
“呵呵,不說了不說了。”周老師笑着擺擺手,“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不想讓你送她太貴重的東西。”
“哼,趙大姐可不是這麼想的。”
“你別在意。亞凡是個女孩子,我這個老頭不好過多關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趙平時操心得多一些。再說,她也不知道你和亞凡之間的淵源——不知者不怪嘛。”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緊接着眉頭又皺起來,“那會是誰送的呢?”
“現在還不知道,等亞凡回來問問她就清楚了。”周老師想了想,“這孩子不會去偷東西,我只是擔心她交上什麼壞朋友。”
方木沉默了一會,想起一件事。
“拆遷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件事顯然讓周老師更鬱悶,他把菸頭按熄在菸灰缸裡,長嘆一聲。
“不是很順利。”周老師用手按按太陽穴,“開發商給出的補償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滿意,雙方談崩了。”
方木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別上火。就算拆遷,一時半會也落實不了,最起碼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後。”
“希望如此吧。好歹讓我熬過這個冬天再說。”
忽然,院子裡傳來了孩子的哭聲和趙大姐尖厲的叫罵聲。周老師往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來衝了出去。方木見狀,來不及問什麼,也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裡一片大亂。剛纔方木在路邊看到的那夥人站在院子裡,二寶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趙大姐衝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連嚷帶叫,孩子們也紛紛幫腔,一時間,嘈雜聲不絕於耳。
周老師跑過去把二寶抱起來,二寶的嘴脣破了,血和淚水、灰塵混在一起抹在臉上,看上去悽慘無比。
“這是怎麼回事?”周老師語調微微顫抖,聽得出他在極力壓抑着內心的憤怒,“爲什麼打人?”
原來,剛纔趙大姐領着孩子們在院子裡玩,忽然從門口闖進了一夥人,對着小樓和院子指指點點,嘴裡還說着“這棟樓要拆掉”、“把大樹砍倒”之類的話。趙大姐問他們是做什麼的,這夥人沒理她,還衝到菜地裡一通亂踩。偏偏這時二寶又擠過去跟那個領頭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骯髒,躲了幾下沒躲開,一巴掌扇到二寶臉上,又把他踹倒在地。
周老師的臉色越聽越陰沉,給二寶擦臉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那夥人也認出了周老師,其中一個人在領頭的胖子耳邊嘀咕了幾句,胖子的臉上立刻換了一副笑臉。
“誤會,都是誤會。”他向周老師伸出手來,“周國清老先生是吧?”
周老師沒理會那隻手,冷冷地說:“你是誰?”
旁邊的人立刻插嘴,“這是我們侯總。”
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臉倨傲地說:“鄙人是恆金地產的副總,侯國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說話。”
說罷,他不由分說地攬過周老師的肩膀,強行把他拖到一邊。
“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這夥老百姓的頭兒,上次拆遷會議,就是你代表他們發言的對吧?”侯國富低聲說,“咱們廢話少說。你不就是要錢麼?我給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遷補償,再給你五萬塊錢,你幫我搞定這幫老百姓。”
周老師拔掉他的手,高聲說道:“拆遷的事有法律,有政策,還有政府,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多四成,八萬?”
“侯總你請回吧。”周老師盯着侯國富的胖臉,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你得給我的孩子道歉!”
侯國富看看二寶,金絲眼鏡後的小眼睛裡冒出咄咄逼人的光。
“周老頭,你這種刁民我見得多了。”他陰着臉說道,“別弄個傻子出來博取同情。你這是什麼地方,傻子窩?”
周老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擡手向侯國富臉上打去。侯國富躲閃不及,重重地捱了一巴掌,金絲眼鏡也飛了出去。周老師還要再打,剛剛揮起手,一個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後狠狠地踹倒了他。
周老師撲倒在地上,另外幾個皮衣男子也圍上來,嘴裡不乾不淨地罵着:“死老頭,敬酒不吃吃罰酒!”
趙大姐尖叫着撲過去,拼命要攔住這些打手,孩子們也揮起小拳頭在他們身上搗着。
周老師掙扎着要爬起來,剛纔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擡腳欲踹,剛把腿擡起來,卻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也橫飛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方木臉色鐵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師身邊。
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滾,鮮血從指縫間不停地涌出來。另外幾個打手都嚇傻了,醒過神來後,紛紛從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擁而上,侯國富叫了一聲:“都給我停手!”
打手們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闆,侯國富則盯着方木手裡的警棍。
“標準的警用品啊。”侯國富掃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滾哀號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兒的?”
方木沒有回答他,朝旁邊一努嘴,趙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機正對準這邊,顯然是在錄像。
方木冷冷地說:“你走不走?”
侯國富乾笑一聲,揮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來,隨後,他用手點點方木:“我會再找你的。我們走!”
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走出院子,恰好與放學歸來的廖亞凡和幾個孩子打了個照面。廖亞凡看着他們氣急敗壞地爬上汽車,又看看門口的牆垛,飛跑過來。
“怎麼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掃過滿身灰塵的周老師、一臉血漬的二寶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麼事了?”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師的傷勢,趙大姐翻開二寶的嘴脣,嘴裡小聲咒罵着。孩子們都嚇壞了,擠成一團簌簌發抖。
“到底怎麼了?”廖亞凡見沒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
趙大姐彷彿剛剛看見她,不由分說,一把揪過她就往小樓裡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師走回他的房間。他讓周老師趴在牀上,掀起他的上衣,後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
方木有些擔心,畢竟周老師年歲大了,就提議去醫院看看。周老師堅持不去,方木勸了一會,見周老師態度堅決,只能作罷。
“我倒沒事,會不會給你惹麻煩?”周老師有些擔心地問。
“沒關係。人民警察遇到這種情況出手制止是應該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內別想啃排骨了。”
周老師被逗樂了,隨後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後輕輕拍着。
“周老
師,沒想到你也這麼大脾氣。”
“咳,他要是說別的我就忍了,”周老師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說二寶是傻子,說天使堂是傻子窩,這我可忍不了。”
說到二寶,周老師費力地站起來,讓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寶的傷勢如何。
剛走出門口,就看見滿臉通紅的廖亞凡怒氣衝衝地從趙大姐的房中跑出來,邊走邊整理着褲子。趙大姐緊跟着走出來,嘴裡還不依不饒地嘀咕着:“這孩子,這孩子……”
廖亞凡走過方木身邊的時候,臉已經紅到了耳根,還是硬挺着向周老師一伸手: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亞凡,”周老師和顏悅色地說:“東西還給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訴爺爺是誰送給你的。”
廖亞凡緊抿着嘴脣,手倔強地伸着,似乎在說:“就不!”
趙大姐也在一旁幫腔,“對!不說清楚,就別想要回去。”
廖亞凡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她看看周老師,又看看趙大姐,最後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無奈地衝她撇了撇嘴。
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廖亞凡大叫一聲:“你們憑什麼拿走我的東西!”就轉身跑掉了。
直到晚飯時廖亞凡也沒有出現,也許是因爲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飯的氣氛很沉悶,唯一興高采烈的就是二寶,嘴脣上的傷口並沒有影響他對食物的興趣,依舊吃得開心無比。
周老師的傷不輕,無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僂着身子,於是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亞凡不在,方木自告奮勇幫趙大姐收拾碗筷,趙大姐死活不讓,方木也只好停手。
在周老師房裡聊了一會,方木就起身告辭。路過趙大姐的房間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孩子的遺像。方木忽然意識到趙大姐似乎從來不關門,想了想,走了進去。
房間裡燈光昏暗,煙氣繚繞,由於長年都點着長明燈和燒香的緣故,四壁都被薰得黑黃。方木凝視着黑鏡框裡的孩子,忽然想起趙大姐曾說過的那句話:
“我的兒子一定會回來的。”
她長年拜祭自己的兒子,而且從不關門,似乎確實在等自己的兒子回來。香爐裡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顆母親的心。方木拈起兩株香,點燃了插進香爐裡,輕輕地說:“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來看看吧。”
“一定會的。”不知何時,趙大姐回來了。她拖着疲憊的腳步走到牀邊坐下,放下挽得高高的袖子,又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
“你坐啊,小方,大姐這裡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
方木應了一聲,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趙大姐,你在周老師這裡工作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趙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個月。”
“你今年……”
“四十一了。”趙大姐爽快地說,“老太太了。”
“怎麼沒考慮再組建一個家庭?”方木整理着自己的詞句,“也許還能再要個孩子……”
“不。”趙大姐堅決地搖了搖頭,“我等着我的兒子,他一定會回來的。”
“趙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說道,“人死不能復生……”
“的確不能復生!”趙大姐打斷方木的話,“但是人死了之後會有鬼魂,鬼魂是能回來的!”
方木無言以對,趙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說:“你不信是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我信!”趙大姐的眼眶漸漸紅了,“我一萬個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爲不信這個,才失去了我的孩子!”
毫無徵兆地,趙大姐失聲痛哭起來。
方木亂了手腳,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茫然無措地坐着,喃喃地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母親的哭聲迴盪在一片安靜的天使堂內,許多孩子躲在牀上,裹緊了被子。另一個房間裡,老人垂下頭,輕輕地嘆息。
趙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方木過去拉着她的手,遞給她一條毛巾。
“大姐,到底怎麼回事,跟我說說行麼?”
趙大姐擦拭着滿臉的淚痕,邊哽咽,邊慢慢講述。
“那時候我有一個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維維不算聰明,但是也聽話、懂事。他8歲那年,有一天突然張皇失措地跑回家,一頭扎進臥室就不出來了。孩子他爸問他怎麼了,維維戰戰兢兢地說在學校的廁所裡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沒當回事,以爲是小孩子的胡思亂想。誰知第二天維維說什麼也不去上學,說怕再見到鬼。孩子他爸說了幾句,最後動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從那開始,維維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每天都無精打采的。老師打電話給我們,說維維在上課時經常趴在桌子上睡覺。我回家追問他,維維說他晚上不敢睡覺,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沒辦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輪流陪他睡。可是,麻煩又來了……”
趙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嗚嗚地哭起來。
“過了幾天,我發現這孩子不肯吃飯,更不肯喝水,一問才知道他不敢去學校的廁所,怕再見到鬼。後來連自己家的廁所都不敢去了,好幾次都尿在牀上,拉在褲子裡。我和孩子他爸都沒什麼文化,沒想到要帶維維去看看心理醫生,認爲這孩子就是太嬌氣。有一次他爸爸氣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兩大杯水,結果半夜我們被維維的哭聲驚醒,他說他要上廁所,孩子他爸陪他去,卻發現這孩子怎麼也尿不出來,仔細一瞧,維維居然在自己的小雞雞上綁了根線。我跟他爸趕緊把維維送到醫院,醫生把線剪斷後,他還是尿不出來。醫生說這孩子在有意憋着尿,讓我們帶他到廁所去,慢慢尿出來。孩子他爸硬拉着維維去了廁所,我去樓下交錢,結果我身上的錢不夠,就回來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從廁所裡出來給我拿錢,再返回去,孩子就不見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趕快撲到窗邊一看,維維就躺在樓下,孩子他爸一着急,也跳下去了……”
趙大姐的臉埋在毛巾裡,哭聲又起。
“孩子當時就沒了,他爸在醫院裡掙扎了一個多月,也沒了。操辦完他們爺倆的後事,我花光了積蓄,又變賣了房子,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就在這時,周老師找到了我……”
趙大姐漸漸平靜下來,“老周給了我工作,還給了我一個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是怎麼了,家破人亡,卻又讓我遇見這麼好的人……”
“是啊。”方木難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說。
“我現在很知足,”趙大姐擦乾眼淚,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顧好這裡的孩子,多積德,老天爺會把我的孩子送回來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時候,我要對他說……”
她扭頭看看鏡框中的孩子,淚水再次盈滿眼眶,“我要對他說,媽媽錯了,媽媽相信你……”
方木離開的時候已經快夜裡九點半了。他不知道廖亞凡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回沒回來,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裡抽了一根菸。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個天使,都有個受傷的故事。
吸完一根菸,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車,發動,車燈點亮的一剎那,他看見廖亞凡就站在車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燈光下,廖亞凡顯然看不清駕駛室中的自己,但是她絲毫沒有擡手遮擋燈光的意思,就那麼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
方木關掉車燈,又跳下車。
“你怎麼在這裡?吃飯了麼?”
黑暗中,廖亞凡的眼睛亮得嚇人,方木清楚地聽到她的牙齒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亞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覺到,她在發抖。
“我們這裡,天使堂……”廖亞凡的聲音如同她的身體一樣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
“你聽誰說的?”
“是不是?”廖亞凡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驟然加大,“你告訴我,你不要騙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牆垛處停留片刻,扭頭去看,果真在牆垛上看到了一個大大的紅圈,裡面是紅色淋漓的一個字:拆。
“你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方木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然而這句話無疑已經證實了廖亞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鬆下來,整個人似乎也要癱軟下去。
“快回去吧,趙大姐都等急了。”
廖亞凡的身子晃了晃,卻沒有動。方木嘆了口氣,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帶進了院子。廖亞凡步履輕飄,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帶進二層小樓,一直交到趙大姐手裡。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觀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觸目驚心的“拆”字隨處可見,這讓他感到自己彷彿飛馳在一條行將毀滅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義毀掉別人的家,儘管有補償,有新房,可是又有幾人願意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房子?
又有幾個天使,願意離開溫暖的天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