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

姜德先從黑色奧迪A6車中鑽出來,四處張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醫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口,另一個在路邊報亭買雜誌的年輕人動作迅捷地跟了過去。

馬路對面,一輛黑色吉普車裡,方木放下望遠鏡,用對講機叮囑了幾句:

“別跟得太緊,小心驚着他。”

幾日來,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議下監視姜德先,然而收穫甚少。姜德先出院後,似乎一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軌跡平靜地走下去,每天開車上班、與當事人見面、出庭,偶爾和妻女在樓下的園區裡散散步,一派安寧祥和的樣子。鑑於手中掌握的證據不足,而對方又是法律專家,警方決定暫時不對姜德先進行訊問,而是通過監視他的活動,試圖尋找有力證據。

半小時後,姜德先忽然從門診部的樓裡走了出來,他腳步匆匆,儘管動作不大,但方木在望遠鏡裡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後左右地觀察,隨後,他就發動汽車,快速離去。

另一組人員駕駛着一輛白色桑塔納轎車,悄然跟上。

姜德先的車開遠,負責跟蹤他的警察才跑過馬路,徑直上了吉普車。

“什麼情況?”鄭霖回過身來問道。

“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氣,“這小子在住院部大廳裡等電梯的時候,遇見了兩個人。我感覺他們認識,但肯定是偶遇,因爲雙方都是一臉驚訝,彼此還交談了兩句。我離得遠,沒聽清他們在談什麼。隨後姜德先就離開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門診部了,掛了一個神經內科的號,看過醫生後,又去藥房拿了點藥就出來了。”

“方木,”鄭霖想了想,“你說我們是不是已經驚着這小子了?”

“有這種可能。”

姜德先去門診部顯然是臨時起意,在神經內科掛號,他自述的症狀肯定是頭疼,這是最簡單,同時也是最不容易檢驗的一種就醫理由。他這麼做,顯然是爲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徑直去了住院部,這說明他肯定是爲了去看望某人。那他爲什麼又突然改變主意,去了門診部呢?

難道是因爲在一樓遇見的那兩個人?

“那兩人長什麼樣?”

“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憶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來挺時髦,好像還染着頭髮……哎,哎!”

他忽然手指窗外,大聲叫起來,“就是那兩個。”

一對青年男女從住院部門口匆匆而出,徑直上了門口的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方木和鄭霖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又是一個熟人。

那個男人是譚紀。

“兄弟,再麻煩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從譚紀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什麼病,拿的是什麼藥。”

那警察爽快地答應一聲,跳下車去了門診部。

“老鄭,咱倆去看看醫院裡住着什麼人,”方木拉拉鄭霖,“沒準還能遇見熟人。”

姜德先從醫院出來後直接回了律師所,並在所裡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後回家,始終再沒有出過門,也沒跟其他人接觸過。

至於他在醫院裡自述的症狀果真是頭疼,並對醫生說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藥房所配的藥劑是最普通的鎮靜劑。

至於方木和鄭霖這邊,倒有一個不能算是收穫的收穫。由於姜德先曾在大廳裡等過電梯,所以方木和鄭霖決定從三樓開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單,並來到病房逐一覈對之後,並沒有在病人中發現可疑人員,倒是普外病房裡有一個病人在當天下落不明,這引起了方木和鄭霖的注意。

這名病人叫李明,症狀爲頭皮裂傷和左前臂銳器割傷,傷及神經和肌腱,並有輕微腦震盪,送診時間爲前天晚上。據主治醫生回憶,患者爲男性,自述35歲,身高在175公分至180公分之間,相貌平平,沒有明顯特徵。不過給醫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診時情緒極不穩定,結合頭皮裂傷的位置(頭部右側偏上)和左前臂的銳器割傷,懷疑患者系自傷。

院方介紹,李明不辭而別的原因應該不是無力負擔醫療費,因爲他預交的醫療費裡尚有3000多元餘額。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進行調查,結果查無此人,看來李明這個普通至極的名字是個假名。

儘管此人無從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這樣一個思路:此人可能與姜德先和譚紀都認識,姜德先和譚紀不約而同的探視對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設成立的話,那麼他們之間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於雙雙放棄探視,“李明”也從醫院不告而別。

這次的聚會只有四個人:Q小姐、T先生、羅家海和Z先生。

Z先生面色陰沉,不停地吸菸喝茶。T先生也冷着臉,抱着肩膀一言不發。

Q小姐低着頭擺弄着衣角,不時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羅家海顯得置身事外,躲在窗簾後,掀起一角朝外面窺視着。

“我記得我曾經說過……”Z先生終於開口了,但是語氣強硬,“我們彼此之間不要私下裡接觸,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盡棄。”

“對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開口反駁,馬上搶在他前面說道,“我們下次不會了。”

“現在H先生只能在家養病,”Z先生似乎越來越生氣,“J先生也在短期內不能來參加我們的行動了。這全都因爲你們……”

“我們怎麼了?”T先生終於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關心H先生,J也是。H出了這麼大的事,作爲朋友不該關心一下麼?”

“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們只是互相幫助的搭檔!”

“只是搭檔?”T先生激動地站起來,“當我們知道教化場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命運就已經連在一起了。否則我們也不會冒着那麼大的風險去救羅家海!”

“Z,你當時也同意去救L,其實,你也是把我們當做生死與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聲說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本來就應該在一起,不是麼?”

Z先生低頭不語,片刻,他回頭看看依舊站在窗邊的羅家海。後者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似乎對他們的談話充耳不聞。

“總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聲說,“我們既要完成計劃,拯救我們自己,也要保護自己。”

他嘆了口氣,“其實上一次行動讓我很不滿意,J先生選擇的地點太危險了。”

“只要他自己覺得合適就行。拯救自己比殺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語氣也有所緩和,“別擔心,我們做了這麼多次,不是沒事?”

Z先生笑了笑,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分頭走。T,你先走吧。”

T先生走後,Z先生看了看羅家海,開口說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一直站在窗邊,彷彿木雕泥塑般的羅家海終於回過頭來,“嗯?”

Z先生示意羅家海坐到自己對面,“本來計劃先解決你的事情,好讓你儘快離開這個城市。可是現在H先生的情況很不好,我們可能要先幫助他,你的事往後拖一拖,行麼?”

“行。”羅家海很快回答。

“多謝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羅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間,羅家海似乎有一個本能的躲閃動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

Q小姐看看手錶,“下一個是我還是L,或者你?”

“你先走吧。”Z先生說道:“一會我送L回去。”

Q小姐點點頭,剛要起身,Z先生又開口了:“Q,我有件事要問你。”

“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緊張,“你問吧。”

Z先生並不急於發問,而是細細地端詳着Q小姐的臉,直到那張臉慢慢變紅。

“Q,你是不是在跟T戀愛?”

方木放下電話,跟邊平請了個假,駕車向天使堂開去。

周老師很少主動打電話給他,這次在工作時間讓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計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剛轉入天使堂門前的馬路,方木就看到幾輛高級轎車停放在路邊,幾個衣着光鮮的胖子和幾個剪着平頭,皮衣黑褲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團團圍住,似乎在爭執什麼問題。方木無心他顧,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徑直開到天使堂門口。

停好車,繞過熱情地撲上來要求划拳的二寶,方木匆匆地跑進二層小樓。

周老師和趙大姐都在,他們坐在周老師的房間裡,面色陰沉。見方木進來,周老師揮揮手示意方木坐下,趙大姐則哼了一聲就把頭扭過去。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兩個人開始都不說話,這讓方木越發的迷惑,又問了一遍,周老師才擡起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大姐看周老師不開口,直截了當地問道:“方木,你單單資助廖亞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居心?”

方木聽出趙大姐言辭不善,更加摸不着頭腦,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師,“這是怎麼了?”

“你說,”趙大姐站起身來,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對亞凡有什麼壞心眼?”

方木驚訝之餘更有些惱火,“這是從何說起啊?”

“小趙!”周老師擡手喝止趙大姐,“你不瞭解情況,別一上來就跟機關槍似的。”

趙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氣哼哼地坐下不說話了。

“方木,你也彆着急。”周老師遞過一根菸,“你最近是不是送給亞凡什麼東西了?”

“是啊。”

“你看,你看!”趙大姐又跳起來,手指着方木不斷地抖動,“他自己都承認了。”

“我承認什麼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褲子,還有文具什麼的,你們不也都看見了麼?周老師不是還囑咐你分幾次給廖亞凡麼?”

趙大姐愣住了,剛纔還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哎呀,小趙,你就別在這兒瞎攪和了。”

周老師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心形的緞面小盒子,遞給方木,“這是你送給亞凡的麼?”

“這是什麼?”方木心下納悶,隨手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嚇了一大跳。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鑽石戒指。

“這是誰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師,又看看趙大姐,“送給廖亞凡的?”

周老師仔細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斷他有沒有撒謊,幾秒鐘後,他轉頭對趙大姐說:“應該不是小方送的。”

趙大姐有些尷尬,“那能是誰呢?”

方木問道:“在哪裡發現的?”

“廖亞凡的枕頭底下。”

“會不會是她在外面撿的?”

“不會。”周老師搖搖頭,“這孩子要是撿到這麼貴重的東西,肯定會交給我的。”

“是啊。”趙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亞凡撿了不少易拉罐,賣廢品的錢都如數交給我們了。”

“那會是誰送給她的呢?”方木皺起眉頭。趙大姐打趣道:“這下你這警官可以大顯身手了,幫我們立案調查一下。”

方木還有點生她的氣,不冷不熱地“唔”了一聲。趙大姐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了句“我去看看孩子們”,就轉身出去了。

趙大姐一出門,周老師就壓低聲音問道:“真不是你送的?”

“周老師!”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買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都交給這裡了,哪還有那麼多閒錢啊。”

“呵呵,不說了不說了。”周老師笑着擺擺手,“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不想讓你送她太貴重的東西。”

“哼,趙大姐可不是這麼想的。”

“你別在意。亞凡是個女孩子,我這個老頭不好過多關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趙平時操心得多一些。再說,她也不知道你和亞凡之間的淵源——不知者不怪嘛。”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緊接着眉頭又皺起來,“那會是誰送的呢?”

“現在還不知道,等亞凡回來問問她就清楚了。”周老師想了想,“這孩子不會去偷東西,我只是擔心她交上什麼壞朋友。”

方木沉默了一會,想起一件事。

“拆遷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件事顯然讓周老師更鬱悶,他把菸頭按熄在菸灰缸裡,長嘆一聲。

“不是很順利。”周老師用手按按太陽穴,“開發商給出的補償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滿意,雙方談崩了。”

方木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別上火。就算拆遷,一時半會也落實不了,最起碼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後。”

“希望如此吧。好歹讓我熬過這個冬天再說。”

忽然,院子裡傳來了孩子的哭聲和趙大姐尖厲的叫罵聲。周老師往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來衝了出去。方木見狀,來不及問什麼,也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裡一片大亂。剛纔方木在路邊看到的那夥人站在院子裡,二寶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趙大姐衝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連嚷帶叫,孩子們也紛紛幫腔,一時間,嘈雜聲不絕於耳。

周老師跑過去把二寶抱起來,二寶的嘴脣破了,血和淚水、灰塵混在一起抹在臉上,看上去悽慘無比。

“這是怎麼回事?”周老師語調微微顫抖,聽得出他在極力壓抑着內心的憤怒,“爲什麼打人?”

原來,剛纔趙大姐領着孩子們在院子裡玩,忽然從門口闖進了一夥人,對着小樓和院子指指點點,嘴裡還說着“這棟樓要拆掉”、“把大樹砍倒”之類的話。趙大姐問他們是做什麼的,這夥人沒理她,還衝到菜地裡一通亂踩。偏偏這時二寶又擠過去跟那個領頭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骯髒,躲了幾下沒躲開,一巴掌扇到二寶臉上,又把他踹倒在地。

周老師的臉色越聽越陰沉,給二寶擦臉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那夥人也認出了周老師,其中一個人在領頭的胖子耳邊嘀咕了幾句,胖子的臉上立刻換了一副笑臉。

“誤會,都是誤會。”他向周老師伸出手來,“周國清老先生是吧?”

周老師沒理會那隻手,冷冷地說:“你是誰?”

旁邊的人立刻插嘴,“這是我們侯總。”

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臉倨傲地說:“鄙人是恆金地產的副總,侯國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說話。”

說罷,他不由分說地攬過周老師的肩膀,強行把他拖到一邊。

“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這夥老百姓的頭兒,上次拆遷會議,就是你代表他們發言的對吧?”侯國富低聲說,“咱們廢話少說。你不就是要錢麼?我給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遷補償,再給你五萬塊錢,你幫我搞定這幫老百姓。”

周老師拔掉他的手,高聲說道:“拆遷的事有法律,有政策,還有政府,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多四成,八萬?”

“侯總你請回吧。”周老師盯着侯國富的胖臉,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你得給我的孩子道歉!”

侯國富看看二寶,金絲眼鏡後的小眼睛裡冒出咄咄逼人的光。

“周老頭,你這種刁民我見得多了。”他陰着臉說道,“別弄個傻子出來博取同情。你這是什麼地方,傻子窩?”

周老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擡手向侯國富臉上打去。侯國富躲閃不及,重重地捱了一巴掌,金絲眼鏡也飛了出去。周老師還要再打,剛剛揮起手,一個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後狠狠地踹倒了他。

周老師撲倒在地上,另外幾個皮衣男子也圍上來,嘴裡不乾不淨地罵着:“死老頭,敬酒不吃吃罰酒!”

趙大姐尖叫着撲過去,拼命要攔住這些打手,孩子們也揮起小拳頭在他們身上搗着。

周老師掙扎着要爬起來,剛纔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擡腳欲踹,剛把腿擡起來,卻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也橫飛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方木臉色鐵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師身邊。

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滾,鮮血從指縫間不停地涌出來。另外幾個打手都嚇傻了,醒過神來後,紛紛從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擁而上,侯國富叫了一聲:“都給我停手!”

打手們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闆,侯國富則盯着方木手裡的警棍。

“標準的警用品啊。”侯國富掃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滾哀號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兒的?”

方木沒有回答他,朝旁邊一努嘴,趙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機正對準這邊,顯然是在錄像。

方木冷冷地說:“你走不走?”

侯國富乾笑一聲,揮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來,隨後,他用手點點方木:“我會再找你的。我們走!”

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走出院子,恰好與放學歸來的廖亞凡和幾個孩子打了個照面。廖亞凡看着他們氣急敗壞地爬上汽車,又看看門口的牆垛,飛跑過來。

“怎麼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掃過滿身灰塵的周老師、一臉血漬的二寶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麼事了?”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師的傷勢,趙大姐翻開二寶的嘴脣,嘴裡小聲咒罵着。孩子們都嚇壞了,擠成一團簌簌發抖。

“到底怎麼了?”廖亞凡見沒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

趙大姐彷彿剛剛看見她,不由分說,一把揪過她就往小樓裡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師走回他的房間。他讓周老師趴在牀上,掀起他的上衣,後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

方木有些擔心,畢竟周老師年歲大了,就提議去醫院看看。周老師堅持不去,方木勸了一會,見周老師態度堅決,只能作罷。

“我倒沒事,會不會給你惹麻煩?”周老師有些擔心地問。

“沒關係。人民警察遇到這種情況出手制止是應該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內別想啃排骨了。”

周老師被逗樂了,隨後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後輕輕拍着。

“周老

師,沒想到你也這麼大脾氣。”

“咳,他要是說別的我就忍了,”周老師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說二寶是傻子,說天使堂是傻子窩,這我可忍不了。”

說到二寶,周老師費力地站起來,讓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寶的傷勢如何。

剛走出門口,就看見滿臉通紅的廖亞凡怒氣衝衝地從趙大姐的房中跑出來,邊走邊整理着褲子。趙大姐緊跟着走出來,嘴裡還不依不饒地嘀咕着:“這孩子,這孩子……”

廖亞凡走過方木身邊的時候,臉已經紅到了耳根,還是硬挺着向周老師一伸手: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亞凡,”周老師和顏悅色地說:“東西還給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訴爺爺是誰送給你的。”

廖亞凡緊抿着嘴脣,手倔強地伸着,似乎在說:“就不!”

趙大姐也在一旁幫腔,“對!不說清楚,就別想要回去。”

廖亞凡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她看看周老師,又看看趙大姐,最後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無奈地衝她撇了撇嘴。

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廖亞凡大叫一聲:“你們憑什麼拿走我的東西!”就轉身跑掉了。

直到晚飯時廖亞凡也沒有出現,也許是因爲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飯的氣氛很沉悶,唯一興高采烈的就是二寶,嘴脣上的傷口並沒有影響他對食物的興趣,依舊吃得開心無比。

周老師的傷不輕,無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僂着身子,於是簡單吃了一點東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亞凡不在,方木自告奮勇幫趙大姐收拾碗筷,趙大姐死活不讓,方木也只好停手。

在周老師房裡聊了一會,方木就起身告辭。路過趙大姐的房間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孩子的遺像。方木忽然意識到趙大姐似乎從來不關門,想了想,走了進去。

房間裡燈光昏暗,煙氣繚繞,由於長年都點着長明燈和燒香的緣故,四壁都被薰得黑黃。方木凝視着黑鏡框裡的孩子,忽然想起趙大姐曾說過的那句話:

“我的兒子一定會回來的。”

她長年拜祭自己的兒子,而且從不關門,似乎確實在等自己的兒子回來。香爐裡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顆母親的心。方木拈起兩株香,點燃了插進香爐裡,輕輕地說:“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來看看吧。”

“一定會的。”不知何時,趙大姐回來了。她拖着疲憊的腳步走到牀邊坐下,放下挽得高高的袖子,又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

“你坐啊,小方,大姐這裡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

方木應了一聲,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趙大姐,你在周老師這裡工作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趙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個月。”

“你今年……”

“四十一了。”趙大姐爽快地說,“老太太了。”

“怎麼沒考慮再組建一個家庭?”方木整理着自己的詞句,“也許還能再要個孩子……”

“不。”趙大姐堅決地搖了搖頭,“我等着我的兒子,他一定會回來的。”

“趙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說道,“人死不能復生……”

“的確不能復生!”趙大姐打斷方木的話,“但是人死了之後會有鬼魂,鬼魂是能回來的!”

方木無言以對,趙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說:“你不信是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我信!”趙大姐的眼眶漸漸紅了,“我一萬個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爲不信這個,才失去了我的孩子!”

毫無徵兆地,趙大姐失聲痛哭起來。

方木亂了手腳,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茫然無措地坐着,喃喃地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母親的哭聲迴盪在一片安靜的天使堂內,許多孩子躲在牀上,裹緊了被子。另一個房間裡,老人垂下頭,輕輕地嘆息。

趙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方木過去拉着她的手,遞給她一條毛巾。

“大姐,到底怎麼回事,跟我說說行麼?”

趙大姐擦拭着滿臉的淚痕,邊哽咽,邊慢慢講述。

“那時候我有一個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維維不算聰明,但是也聽話、懂事。他8歲那年,有一天突然張皇失措地跑回家,一頭扎進臥室就不出來了。孩子他爸問他怎麼了,維維戰戰兢兢地說在學校的廁所裡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沒當回事,以爲是小孩子的胡思亂想。誰知第二天維維說什麼也不去上學,說怕再見到鬼。孩子他爸說了幾句,最後動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從那開始,維維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每天都無精打采的。老師打電話給我們,說維維在上課時經常趴在桌子上睡覺。我回家追問他,維維說他晚上不敢睡覺,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沒辦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輪流陪他睡。可是,麻煩又來了……”

趙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嗚嗚地哭起來。

“過了幾天,我發現這孩子不肯吃飯,更不肯喝水,一問才知道他不敢去學校的廁所,怕再見到鬼。後來連自己家的廁所都不敢去了,好幾次都尿在牀上,拉在褲子裡。我和孩子他爸都沒什麼文化,沒想到要帶維維去看看心理醫生,認爲這孩子就是太嬌氣。有一次他爸爸氣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兩大杯水,結果半夜我們被維維的哭聲驚醒,他說他要上廁所,孩子他爸陪他去,卻發現這孩子怎麼也尿不出來,仔細一瞧,維維居然在自己的小雞雞上綁了根線。我跟他爸趕緊把維維送到醫院,醫生把線剪斷後,他還是尿不出來。醫生說這孩子在有意憋着尿,讓我們帶他到廁所去,慢慢尿出來。孩子他爸硬拉着維維去了廁所,我去樓下交錢,結果我身上的錢不夠,就回來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從廁所裡出來給我拿錢,再返回去,孩子就不見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趕快撲到窗邊一看,維維就躺在樓下,孩子他爸一着急,也跳下去了……”

趙大姐的臉埋在毛巾裡,哭聲又起。

“孩子當時就沒了,他爸在醫院裡掙扎了一個多月,也沒了。操辦完他們爺倆的後事,我花光了積蓄,又變賣了房子,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就在這時,周老師找到了我……”

趙大姐漸漸平靜下來,“老周給了我工作,還給了我一個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是怎麼了,家破人亡,卻又讓我遇見這麼好的人……”

“是啊。”方木難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說。

“我現在很知足,”趙大姐擦乾眼淚,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顧好這裡的孩子,多積德,老天爺會把我的孩子送回來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時候,我要對他說……”

她扭頭看看鏡框中的孩子,淚水再次盈滿眼眶,“我要對他說,媽媽錯了,媽媽相信你……”

方木離開的時候已經快夜裡九點半了。他不知道廖亞凡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回沒回來,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裡抽了一根菸。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個天使,都有個受傷的故事。

吸完一根菸,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車,發動,車燈點亮的一剎那,他看見廖亞凡就站在車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燈光下,廖亞凡顯然看不清駕駛室中的自己,但是她絲毫沒有擡手遮擋燈光的意思,就那麼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

方木關掉車燈,又跳下車。

“你怎麼在這裡?吃飯了麼?”

黑暗中,廖亞凡的眼睛亮得嚇人,方木清楚地聽到她的牙齒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亞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覺到,她在發抖。

“我們這裡,天使堂……”廖亞凡的聲音如同她的身體一樣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

“你聽誰說的?”

“是不是?”廖亞凡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驟然加大,“你告訴我,你不要騙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牆垛處停留片刻,扭頭去看,果真在牆垛上看到了一個大大的紅圈,裡面是紅色淋漓的一個字:拆。

“你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方木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然而這句話無疑已經證實了廖亞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鬆下來,整個人似乎也要癱軟下去。

“快回去吧,趙大姐都等急了。”

廖亞凡的身子晃了晃,卻沒有動。方木嘆了口氣,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帶進了院子。廖亞凡步履輕飄,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帶進二層小樓,一直交到趙大姐手裡。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觀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觸目驚心的“拆”字隨處可見,這讓他感到自己彷彿飛馳在一條行將毀滅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義毀掉別人的家,儘管有補償,有新房,可是又有幾人願意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房子?

又有幾個天使,願意離開溫暖的天堂?

(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四章 天使堂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十二章 痕第二章 重逢第九章 越獄第十二章 痕第二章 重逢第三十章 槍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六章 方向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十二章 痕第三十一章 捐贈者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二章 重逢第四章 天使堂第五章 羅家海的故事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一章 孤兒院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十六章 儀式第一章 孤兒院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三十一章 捐贈者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一章 孤兒院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六章 方向第六章 方向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二十章 工具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七章 審判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六章 方向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三十三章 所謂命運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九章 越獄第三十章 槍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三十章 槍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一章 孤兒院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十六章 儀式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四章 傷痛的演出(一)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三十三章 所謂命運第九章 越獄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六章 方向第十章 巧合第十九章 傷童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十章 巧合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三十章 槍第七章 審判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三章 悲憫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五章 羅家海的故事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
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四章 天使堂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十二章 痕第二章 重逢第九章 越獄第十二章 痕第二章 重逢第三十章 槍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六章 方向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十二章 痕第三十一章 捐贈者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二章 重逢第四章 天使堂第五章 羅家海的故事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一章 孤兒院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十六章 儀式第一章 孤兒院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三十一章 捐贈者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一章 孤兒院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六章 方向第六章 方向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二十章 工具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七章 審判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六章 方向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三十三章 所謂命運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九章 越獄第三十章 槍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三十章 槍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一章 孤兒院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九章 傷童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十六章 儀式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四章 傷痛的演出(一)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三十三章 所謂命運第九章 越獄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六章 方向第十章 巧合第十九章 傷童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十章 巧合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三十章 槍第七章 審判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三章 悲憫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五章 羅家海的故事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