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和周老師在一家小酒館裡相對而坐。方木把譚紀的情況向周老師簡單介紹了一下,周老師始終面無表情地盯着窗外,面前的酒瓶已經空了大半,菜卻一口都沒有動。
良久,他才啞着嗓子問道:“譚紀……還能醒過來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希望很小。”
周老師咧了一下嘴,不知是苦笑還是想哭。他操起面前的酒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方木想伸手去搶,已經來不及了。
幾天沒見,周老師竟像蒼老了十歲一般,以往睿智明亮的眼睛變得呆滯無神,本來就瘦削的身體更顯得弱不禁風。
方木看着一線殘酒順着他的下巴流到皺巴巴的衣服上,不忍再看下去,劈手奪過了酒瓶。猝不及防的周老師把一口酒嗆在嗓子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緊接着,就手扶桌角哇哇大嘔。
方木急忙掏出100塊錢扔在桌子上,扶着全身癱軟的周老師出了酒館。
周老師在外面的雪地上吐了很久,吐出來的卻只是酒和胃液,看來他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好不容易等他吐完,方木又買了一瓶礦泉水攙着他喝下去,冰冷的水似乎讓他清醒了一些,也能站住了。
坐在車裡,滿頭冷汗的周老師漸漸停止了發抖,臉色也好了一些。方木見他已無大礙,低聲說:“我送你回去吧。”周老師沒有吭聲,靠在座椅上發呆。方木嘆口氣,發動了汽車。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快到天使堂的時候,周老師突然開口問道:“我能爲你們做點什麼?”
方木減慢車速,想了想,苦笑一聲:“我們都什麼也做不了,何況你了。”
周老師不再說話,呆呆地看着前方。
不遠處,一輛黑色本田吉普車裡,一個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放下望遠鏡,咧嘴笑起來,由於缺少了幾顆牙齒,那張臉顯得猙獰不堪。
入夜,這片地處郊區的社區一片漆黑。幾日前,天使堂和附近的民宅忽然莫名斷電,電力部門檢修後發現是人爲破壞。是誰做的,大家心知肚明,也報了警,可是斷電仍不時發生。有些居民不堪其擾,已經紛紛簽署了協議搬走了,留下來的,也是早早就關燈休息。
一片死寂中,一輛黑色的吉普車悄然滑行在路面上,最後無聲地停在天使堂的牆外。幾個黑影從車中魚貫而出,翻過圍牆,直奔二層小樓右側而去。
鍋爐房的門上只纏繞着一段鐵絲,爲首的黑衣男子掏出鉗子,幾下擰開,迅速閃了進去。
幾秒鐘後,幽暗的手電光在狹窄的鍋爐房中亮起,另一個黑衣男子用手電筒上下照着鍋爐,嘿嘿地笑了笑,伸手關閉了進水閥。
幾個人虛掩好門,剛要離去,就聽見天使堂的樓門吱呀一聲響了。他們急忙縮在角落裡,一邊提心吊膽地看着轟鳴聲漸高的鍋爐,一邊窺視着樓門前的動靜。
一片昏黃的燈光從樓門裡傾瀉而出,一個晃晃悠悠的小小身影出現在門口,解開褲子開始往院子裡撒尿。
幾個人鬆了口氣,爲首的黑衣男子卻一躍而起,另一名男子急忙拉住他:“武子,你幹啥去?”
叫武子的男子拉下一直蒙在臉上的口罩,缺少牙齒的嘴像一個嚅動的黑洞:“你們先出去,我去辦點事就回來。”
孩子撒完尿,閉着眼睛往回走,剛走進門,卻突然被凌空抱起,剛要大叫,就聽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耳邊說:“周老頭在哪個房間?”
孩子掙扎着,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揮舞着手臂。男子緊張地觀察着周圍的動靜,又看了孩子一眼——長長的絨線衣袖子裡,伸出了兩根手指。
男子哼了一聲,狠狠地把孩子朝牆上摔過去,沉悶的“撲通”一聲後,孩子蜷縮在地上再無聲息。
男子貓着腰,沿着樓梯迅速跑上二樓。剛一上樓,就看見靠近樓梯的一間房裡亮着燈,開着門。男子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門邊,迅速往裡看了一眼。房間很小,只有一張牀,能看見被子里正睡着一個人。男子想了想,悄悄地走到旁邊的房間,輕輕地推開門,裡面是6張上下鋪,孩子們姿態各異,睡得正香。
連看了幾個房間,都是如此。
男子暗暗點頭,知道那個開着門的房間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拉上口罩,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啤酒瓶,點燃了塞在瓶口的布條。驟然亮起的火光中,男子戴着口罩的臉微微抽搐,似乎滿懷快意。
正當他要把手裡的瓶子扔進房裡的時候,牀上的人忽然一下子坐起來,一臉期待地衝着門口喊道:“維維,是你麼?”
男子一下子傻了,那是個女人!
女人也呆在原地,剛要開口大喊,男子一個箭步躥進房裡,一把卡住女人的脖子,低聲喝道:“別出聲!周老頭在哪兒?”
女人喘不過氣來,臉憋得通紅,她一邊跟男子廝打,一邊掙扎着要爬起來。
男子一隻手拿着燃燒瓶,只能用另一隻手跟女人撕扯,很快就被這女人掙脫,女人退到牀頭,呼救聲剛剛出口,就聽見樓下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轟隆!”
剎那間,整個小樓都在爆炸聲中搖晃起來,一個擺在桌上的相框也嘩啦一聲摔在地上。
男子慌了神,勉強站定後把手裡的瓶子往地上一丟,轉身就逃。
隨着一下清脆的碎裂聲,房間裡騰地一下燒起來。
幾分鐘後,嚇傻了的孩子們被統統趕到院子裡站着,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在周老師的帶領下衝進去救火。驚魂未定的趙大姐被拉出來,不顧身上的衣服還在冒煙,一把拉住周老師的胳膊:
“老周,有人要殺你!”
研究所的員工們發現這幾天楊錦程主任很奇怪,一直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不出來,就連每天固定的幾次巡視都免了。所以當同樣幾天沒露面的陳哲助理出現在研究所裡的時候,好幾個人都圍上去打探消息,陳哲笑而不答,徑直去了楊錦程的辦公室。
他沒有敲門,擰開門把手就大踏步走了進去,一屁股坐在楊錦程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楊錦程似乎對他的無禮並不意外,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着。
這種態度讓陳哲始料不及,對視了足有半分鐘後,他頂不住了,定定神說道:“楊主任,我想跟你談談。”
“你說吧。”楊錦程慢條斯理的樣子好像在面對一個問診者。
陳哲有些惱怒,索性開門見山:“我要求你把研究所主任的位子讓給我,並且把你剛剛完成的科研成果轉給我。對了,”他略顯得意地笑笑,“如果你已經拿到了下星期參加國際研討會的機票的話,最好也一併交給我。”
楊錦程聽完,卻並不答話,而是摘下眼鏡慢慢地擦着,擦完,重新戴好。
“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這個。”陳哲把一個厚厚的文件夾拍在楊錦程面前,“教化場。”
他原以爲楊錦程聽到這三個字會嚇得魂飛魄散,可是楊錦程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掂掂文件夾,輕聲說道:“我可以叫你Z先生麼?”
陳哲臉色一變,隨即又恢復了鎮定,“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們就別廢話了。”
楊錦程收斂了笑容,鏡片後的雙眼也變得咄咄逼人,“你是怎麼知道我電腦的密碼的?”
“密碼是Skinner's Box1990。”陳哲的眼神毫不退讓,“破解這個密碼足足花費了我一年左右的時間,直到我發現書架上那本斯金納的《超越自由與尊嚴》——那是你翻閱次數最多的一本書。另外,斯金納卒於1990年,對吧?”
楊錦程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什麼人?”
“七年前,我只是一個心理學專業本科畢業生,卻做夢都想到這裡來工作。我報名來這裡實習的時候,被研究所拒絕了,而我的同學卻被批准了。我感到很奇怪,因爲我的學習成績要比他好很多啊。更奇怪的是,他的實習尚未結束就被退了回來。後來他跟我說起實習的事,說每天的任務就是記錄一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當時我並沒有在意,而是努力考取了研究生,畢業後順利進入研究所工作。做了你的助理後,我發現所裡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制度,很多實習生一夜之間就換了新面孔。這讓我意識到當年我的同學所參與的,也許是一個秘密的心理實驗。”陳哲的面色漸漸凝重起來,“我知道這個實驗是你一手操控的,所以,我就決心一定要弄個清楚。”
楊錦程不動聲色地聽完,又看看面前的資料袋,“爲什麼要殺人?”
陳哲馬上閉起嘴巴,上下打量着楊錦程。
楊錦程輕蔑地笑笑,“你覺得我會告發你麼?”
陳哲有些尷尬,但是很快他的臉上又恢復了自信。
“從我拿到教化場資料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他拿起那個文件夾向楊錦程晃了晃,“這些資料可以讓你身敗名裂,也可以讓我平步青雲。我將會取代你成爲這家研究所的首腦,也將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學術地位和聲譽。但在此之前,我要保證所有知情者都閉上嘴。”
“殺人滅口。”楊錦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能保證姜德先他們不告發你麼?”
陳哲笑起來,似乎對方說了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哈哈哈,告發我?那就大家一起完蛋!”他突然逼近楊錦程,“就像我肯定你不敢告發我一樣。”
楊錦程盯着那張因爲激動而略顯扭曲的臉,慢慢說道:“你想要什麼?
”
“你的位子!論文!”陳哲幾乎喊了出來,“還有那張機票!”
楊錦程的嘴突然撇了一下,隨即上揚,變成了一個笑的表情。
“你笑什麼?”陳哲驚訝地看着楊錦程的臉,“別笑了。”
“哈哈哈。”楊錦程捂着嘴,笑得全身發抖。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陳哲臉色煞白地站起來吼道:“別笑了!”
楊錦程連連擺手,似乎眼前的人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小丑。好不容易止住笑,他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教化場的實驗目的是什麼?”
陳哲一愣,不由自主地說道:“PTSD的成因與心理劇治療。”
楊錦程笑笑,“你的確是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心也夠狠。如果當年我和你一起進行這個實驗的話,可能效果會好很多。不過可惜的是,你的聰明沒用對地方。”
他指指桌子上的文件夾:“我沒打算永久保留這個秘密,教化場計劃在幾十年後肯定要公佈於衆,如果順利的話,可能還要更早。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對我沒有害處,也威脅不了我。”
楊錦程沒有理會目瞪口呆的陳哲,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超越自由與尊嚴》扔在桌子上。
“我建議你好好看看這本書,也許你就會理解‘教化場’這三個字的真實含義。”
詫異、驚慌、絕望的表情在陳哲的臉上依次閃過,好像一個拿着頭獎彩票去兌獎的人發現彩票上被蹭掉了一個數字。
“如果我現在就公佈於衆,你就會身敗名裂!”他不甘心地大吼。
楊錦程並不迴應,而是微笑着指指那本書:“好好看書吧。你會發現,歷史將給我們一個公正的評價,例如愛因斯坦、斯金納,還有我。”
他慢慢踱向門口,“你從我這裡什麼都得不到,當然,我也不會告發你。下週我就要去國外參加研討會了,也許很久纔會回來。我會向上面建議接替我的人選,不過請相信我,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楊錦程環視一圈辦公室,“既然你這麼喜歡坐在這裡,我就允許你在這裡再坐一會,不過,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說罷,他就拉開門向外走,剛邁出一步,又轉過身來。
“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楊錦程對陳哲充滿揶揄地一笑,“周振邦沒死,前天我們還在一起聊過天。”說完,他就把面如死灰的陳哲扔在辦公室裡,轉身出去了。
一出辦公室,楊錦程的腳步驟然加快,對周圍鞠躬致意的員工視而不見,徑直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裡空無一人,楊錦程登上講壇,在桌面下摸索了一陣,很快拽出一個門禁刷卡器。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輕輕一刷,隨着“嘀”的一聲,講壇下的隔板露出一道縫隙。
楊錦程拉開隔板,貓腰走進了地下,穿過一條20餘米的過道後,面前又是一道裝着門禁系統的門。
打開那扇門,楊錦程又回到了辦公室的密室裡。
周振邦走後,楊錦程秘密改造了密室,當時只是爲了不時之需,沒想到幾年後果真派上了用場。
電腦屏幕上清晰地顯示着辦公室裡的影像,陳哲背靠在辦公桌上,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錦程悠然自得地坐下,靜靜地欣賞着對手的敗相。
他並非要全然擊敗陳哲,而是給彼此都留一條路。在楊錦程看來,最理想的結局是:陳哲就此離開這裡,而楊錦程無需告發他,仍然按照原計劃出國,然後加盟新的科研集團。
楊錦程知道,如果把陳哲逼急了,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但是他忽視了一點:如果一個人滿心以爲自己能獲得百萬大獎,結果只得到50萬的話,他是不會甘心的。
畫面上的陳哲突然動了起來,他站起身來,環視着這間裝修考究的辦公室,臉上是混合着仇恨和決絕的複雜表情。隨後,他攥緊拳頭,仰頭緊閉雙眼,似乎在爲自己打氣。
幾秒鐘後,陳哲掏出一張電話卡塞進手機裡,隨後按下了一串數字。
楊錦程的眉頭皺起來,不由得起身貼近屏幕,同時把耳機塞進耳朵裡。
電話似乎接通了,而陳哲的聲音也迅速變得焦慮、恐懼:
“喂,是周先生麼……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想告訴你的是,有人要殺你……那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是我說的……是,是楊主任……對,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策劃的,他就是Z先生……我?我只是他手裡的一顆棋子……我要離開這裡了,否則他不會放過我的,好了,就這樣。”
合上電話,陳哲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重新換好電話卡後,他轉頭看了那張空空的座椅一眼,眼中殺機頓起。
楊錦程萬萬沒想到陳哲會來這麼一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陳哲拉開門出去,臉上的肌肉突突跳動。
片刻,楊錦程嘆了口氣,從表情看,似乎有一點惋惜,但是很快,這點情緒就消失在臉上那些硬冷的線條中。
他回到辦公室,掏出手機撥通了陳哲的號碼。
“陳哲麼?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改主意了。”
周老師捏着手機坐在花壇上,突然覺得全身無力。身下的涼意很快透過衣服傳遍全身,本來就酸脹的雙腿,此刻更是動彈不得。
已經變形的鍋爐橫躺在地上,鍋爐房也只剩下一片殘磚斷瓦。天使堂的二層小樓雖然沒塌,但是靠近鍋爐房的一側牆體也已經被炸開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裂縫。幾個大一點的孩子請了假,領着其他孩子清理現場。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喊餓,滿身灰塵的孩子們悄悄地搬運着碎磚,不時偷偷看看一臉木然的周老師。
不知什麼時候,厚重的烏雲又開始慢慢聚集在頭頂,深灰色的天幕下,天使堂的二層小樓似乎搖搖欲墜。
周老師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不去想失去採暖設備的小樓還怎麼住,也不去想醫院裡的趙大姐和二寶。
沒有天使堂了。
周老師擡頭看看鉛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
楊錦程陰沉着臉把手裡的東西一樣樣擺在桌子上。
“這個U盤裡是全部研究資料和數據,還有我打算在國際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你可以署上你的名字;這個是我寫給省裡領導的推薦信,相信他們會尊重我的意見。這是我的辭職信,你可以一起送上去;對了,還有這個……”楊錦程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下星期的機票。”
陳哲的臉上是難掩的喜色,行動間卻依然謹慎。
“你爲什麼又決定放棄了?”
“我從未想過要放棄。”楊錦程的臉宛如一塊鐵板,“但是相對於其他的東西,我更尊重我的專業!”
陳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楊錦程。
“你要的不外是名利與地位。”楊錦程垂着眼皮,“好,這些我都可以給你。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聘請我做研究所的顧問。一來,我可以輔助你完成這個計劃;二來,我雖然退居幕後,但是我可以親眼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對世界的改變。”
陳哲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那,我要的東西呢?”
楊錦程的話已經讓陳哲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他爽快地從衣袋裡拿出一個U盤遞給楊錦程。
“所有的資料都在這裡。”
楊錦程擡頭看了陳哲一眼,臉上是將信將疑的神色。
“呵呵,你還不相信我?”陳哲笑起來,“我不會留後手的。現在把這事泄露出去,損害的不是你的名譽,而是我的。”
楊錦程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
陳哲拍拍楊錦程的肩膀,“行了,老楊,別苦着臉了。你要結果,我要名利——我們這叫各取所需。”
楊錦程一側身,閃開他的拍打,又頗爲傷感地在辦公室內環視一週。
“陳哲,我希望你遵守承諾,讓教化場實驗的成果能應用於世。”
“我更希望你叫我陳主任。”陳哲俯視着楊錦程的眼睛,“當然,如果你捨不得這裡,我可以允許你再坐一會。”
楊錦程看着陳哲佈滿揶揄笑容的臉,艱難地站起身來。
“不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的手慢慢離開那張寬大的座椅,似乎頗爲不捨,“這裡的東西都留給你了。不過,我可以拿走這個杯子麼?”
陳哲看看那個價值不菲的茶杯,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楊錦程高傲的樣子。
“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陳哲把手按在杯子上,輕輕地說道:
“不。”
方木拎着一大袋食品疾步登上省醫院住院部的三樓,走進燒傷科313病房,趙大姐卻不在自己的病牀上。方木想了想,轉身去了普外科。
趙大姐果真在二寶的病牀邊。她的整隻右臂都包裹着厚厚的紗布,臉上也有些燒傷的痕跡,即使這樣,她還是費力地用另一隻手給二寶擦着身子。
方木放下東西,一把搶過趙大姐手裡的毛巾。趙大姐看是方木,虛弱地笑了笑,靠在牀頭上看方木給二寶擦身。
頭纏繃帶,手臂上打着夾板的二寶看見袋子裡的食品,立刻咿咿呀呀地上去搶。方木不敢用力按他,在後背上草草抹了兩把就任他去大快朵頤。
趙大姐看看袋子,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地說:“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你們要住好幾天院呢,”方木把毛巾丟進臉盆,“得增加點營養。”
“那可不行。”趙大姐看着二寶狼吞虎嚥的吃相,苦笑了一下,“我明天就回去,家裡一大堆事呢,老週一個人可應付不過來。”
“沒事,你安心養病。”方木把毛巾擰乾,搭在牀頭,“我明天去幫他。對了,你怎麼跑到二樓去住了?”
“這段時間,拆遷的人不停地來搗亂。”趙大姐一臉痛苦地按按自己的右臂,“老周和我分睡在兩個樓層,也好照應孩子們——查清是誰幹的了麼?”
“分局已經立案了。”方木頓了一下,“初步懷疑跟拆遷有關。”
趙大姐突然有些侷促不安,看着方木,嘴脣嚅動着,似乎有話要說。
“怎麼?”
“方木,周老師不讓我告訴你,但是我覺得還是跟你說說比較好。”趙大姐終於下了決心,“有人要殺他。”
“嗯?”
趙大姐把那天晚上有人闖進她房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方木聽,方木的臉色越發凝重,正要打電話回專案組,衣袋裡的手機卻響起來。
是周老師。
電話接通,周老師卻不說話,方木接連“喂”了幾聲,才聽見周老師異常低啞的聲音:
“小方,幫我照顧好天使堂,照顧好孩子們……”
方木的心一沉,“周老師你在哪裡?”
“……我自己種下的惡果,我會自己解決。”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方木急忙回撥過去,周老師卻已經關掉了手機。
趙大姐看見方木臉色大變,也急得不行:“老周怎麼了?”
“周老師那邊可能出事了。”方木站起身就往外跑,一路狂奔至停車場,剛發動汽車,就看見一身單薄病號服的趙大姐踉踉蹌蹌地跟着跑出來。
“你跟着來幹什麼?快回去!”方木吼道。
趙大姐拉開車門跳上車,“開車!”
方木無奈,一踩油門,吉普車箭一般躥了出去。
剛開過兩個路口,方木突然掉頭,同時拉響警笛,朝相反方向開去。趙大姐一看離天使堂越來越遠,急得大叫:“你這是往哪兒開啊?”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發,死死地盯着前方,腳下的油門一踩到底。
他已經知道周老師在哪裡了。
周老師推開研究所一塵不染的玻璃門,徑直走向電梯。門口的保安員剛要起身查問,卻赫然發現這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就是楊主任口中“見了他,就要像見到我一樣尊重”的那個人,慌忙把一個擡手阻止的動作變成了敬禮。周老師目不斜視,電梯門一開就迅速閃了進去。
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位於頂層的主任辦公室,推門走了進去。楊錦程半靠在座椅上,臉上覆蓋着面膜,正在閉目養神。
周老師一路走來,每接近研究所一步,心中的恨就增加一分,看到楊錦程臉上的面膜,那份仇恨瞬間就達到了頂點。
你毫不留情地殺了這麼多人,卻那麼在乎你那張臉!
周老師走到辦公桌前,盯着那張慘白的臉慢慢說道:“你不是要殺我麼?我來了。”
側對着他的楊錦程毫無反應,細細去聽,輕微的呼吸聲似有似無——他睡着了。
周老師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一咬牙,繞到楊錦程背後,從衣袋裡掏出一根細細的鐵絲。
那曾是他最優秀的學生、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此刻周老師的心中沒有半點猶豫,他把鐵絲從楊錦程的頭上慢慢套下,雙手猛然發力,死死地勒住了楊錦程的脖子!
沉睡的軀體突然開始痙攣,似乎要掙脫這致命的絞索。周老師的手上越發用力,直到那身體逐漸癱軟下去。
周老師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他湊到楊錦程的耳邊喃喃說道:“沒有教化場了,也沒有天使堂。如果科學家把自己當做神,他創造出來的,只能是地獄……”
隨着舌骨折斷的輕微聲響,楊錦程已經再無聲息。
良久,周老師才放開手裡的鐵絲,站直身子,長出了一口氣。他如釋重負,又似乎萬念俱灰。
伸手撫平楊錦程額上的亂髮,周老師盯着那張永遠不會醒來的臉,顫抖着去揭開他臉上的面膜,剛掀起一角,就聽見房門被猛地撞開了。
方木平端手槍,疾步闖了進來。
“不要動!”
幾乎是同時,周老師一步跨到落地窗前,反手打開了窗戶。
“你別過來!”
方木看見癱軟在座椅上的人,又看見他脖子上纏繞的鐵絲,心底一片冰涼。
“那是……楊錦程?”
手扶窗框的周老師點點頭。
方木心頭大亂,他放下槍,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尖叫。趙大姐以手掩口,驚恐萬狀地看着楊錦程的屍體,看見站在窗邊的周老師,更是急得要衝過去。
“你們都別過來!”周老師放開一隻手,大半個身子危險地掛在窗外。
方木一把拉住趙大姐,把槍插進槍套,張開五指衝着周老師。
“周老師,你別激動,你先下來,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會幫助你,相信我。”
周老師慘然一笑:“我沒想挽回。”
大股冷風從周老師身後呼呼地灌進室內,周老師頭髮紛亂,身上破舊的衣服被風吹得鼓起來,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宛如一個即將被摧毀的破敗的玩具。
方木死死地盯着周老師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立刻就被周老師的表情阻止。
“周老師……”方木幾乎在懇求,“你千萬別做傻事。”
“傻事?”周老師苦笑着搖搖頭,“我這輩子造過的孽,何止是傻事!你覺得楊錦程罪無可恕,其實我跟他,沒有分別……”
“可是你也要想想天使堂,想想那些孩子啊!”
“我沒有資格再回天使堂了。”兩行淚從周老師的眼中流淌下來,“我是一個罪人,我一直把他們當做我換取內心平靜的工具。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害得他們無家可歸……”
“我知道,我知道!”趙大姐突然瘋了似地叫起來,“周老師,我那天聽到了你和方木的談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贖罪……真的,我原諒你了……”
周老師愣住了,片刻,一絲略顯欣慰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現。
“謝謝你,小趙。你讓我在臨走前還能有一絲安慰。”
“周老師!”方木和趙大姐同時大叫。
“你們聽我說!”周老師的語氣驟然嚴厲,“小趙,天使堂已經不可能保住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儘量讓孩子們有一個新家,能吃飽穿暖,能有書讀,將來可以自食其力就行。能做到麼?”
已經淚流滿面的趙大姐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哀哀地看着周老師。
“能做到麼?”
趙大姐艱難地點點頭。
“那好。”周老師又把頭轉向方木,“幫我照顧好廖亞凡,照顧好孩子們。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但是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來解決它。從此不會再有教化場了……”
“周老師!”方木激動得語無倫次,“你馬上下來,不然我……不然我……你不見得一定會被判死刑的!”
“方木,你還不明白麼?我並不是無法面對法律和刑罰。”周老師深深地看着方木,“我無法面對的是我自己的內心。”
他用手指指楊錦程的屍體,一字一句地說道:
“其實,我們都該死。”
說完,周老師的臉上呈現出安詳的微笑,他看看方木,又看看趙大姐,鬆開了抓在窗框上的手。
方木狂吼一聲,撲上去抓他,無奈距離太遠,他撲到窗口的時候,只能眼睜睜看着周老師張開雙臂,向堅硬的大地落下去……
方木撇下失聲尖叫的趙大姐,轉頭衝入了走廊,撞開聽到動靜前來察看的員工,一路沿着消防通道狂奔而下。
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樓下已經圍聚了幾個人,方木推開他們,撲倒在周老師的身前。周老師面色安詳,後腦處流出的血已經把雪地染紅了一大片。他的眼睛半睜半閉,身體微微痙攣,隨着每一次抽搐,大股血沫從嘴角慢慢涌出。
“叫救護車!”方木擡起頭聲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
圍觀者開始手忙腳亂地撥手機。方木俯身看着周老師越來越蒼白的臉,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挺住……挺住……救護車就要來了……”
忽然,方木感到周老師的手動了一下,他急忙握住那隻冰涼的手,專注地盯着周老師的臉。
周老師的嘴嚅動了幾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手上的力量卻在一點點加大。
方木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我知道。”他用力捏捏周老師的手,“我保證。”
那隻手的力道驟然鬆懈下去,周老師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雙眼。
救護車很快趕到,急救員確定周老師已經死亡,同時把昏厥的趙大姐擡上救護車進行急救。
方木脫下外套蓋在周老師的身上,又摸出手機,撥通了專案組的電話。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剛纔,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陳哲。”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方木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猛地回頭——
身着白大褂,雙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楊錦程。
楊錦程面無表情地看着震驚不已的方木,低聲說:“跟我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