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

方木和周老師在一家小酒館裡相對而坐。方木把譚紀的情況向周老師簡單介紹了一下,周老師始終面無表情地盯着窗外,面前的酒瓶已經空了大半,菜卻一口都沒有動。

良久,他才啞着嗓子問道:“譚紀……還能醒過來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希望很小。”

周老師咧了一下嘴,不知是苦笑還是想哭。他操起面前的酒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方木想伸手去搶,已經來不及了。

幾天沒見,周老師竟像蒼老了十歲一般,以往睿智明亮的眼睛變得呆滯無神,本來就瘦削的身體更顯得弱不禁風。

方木看着一線殘酒順着他的下巴流到皺巴巴的衣服上,不忍再看下去,劈手奪過了酒瓶。猝不及防的周老師把一口酒嗆在嗓子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緊接着,就手扶桌角哇哇大嘔。

方木急忙掏出100塊錢扔在桌子上,扶着全身癱軟的周老師出了酒館。

周老師在外面的雪地上吐了很久,吐出來的卻只是酒和胃液,看來他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好不容易等他吐完,方木又買了一瓶礦泉水攙着他喝下去,冰冷的水似乎讓他清醒了一些,也能站住了。

坐在車裡,滿頭冷汗的周老師漸漸停止了發抖,臉色也好了一些。方木見他已無大礙,低聲說:“我送你回去吧。”周老師沒有吭聲,靠在座椅上發呆。方木嘆口氣,發動了汽車。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快到天使堂的時候,周老師突然開口問道:“我能爲你們做點什麼?”

方木減慢車速,想了想,苦笑一聲:“我們都什麼也做不了,何況你了。”

周老師不再說話,呆呆地看着前方。

不遠處,一輛黑色本田吉普車裡,一個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放下望遠鏡,咧嘴笑起來,由於缺少了幾顆牙齒,那張臉顯得猙獰不堪。

入夜,這片地處郊區的社區一片漆黑。幾日前,天使堂和附近的民宅忽然莫名斷電,電力部門檢修後發現是人爲破壞。是誰做的,大家心知肚明,也報了警,可是斷電仍不時發生。有些居民不堪其擾,已經紛紛簽署了協議搬走了,留下來的,也是早早就關燈休息。

一片死寂中,一輛黑色的吉普車悄然滑行在路面上,最後無聲地停在天使堂的牆外。幾個黑影從車中魚貫而出,翻過圍牆,直奔二層小樓右側而去。

鍋爐房的門上只纏繞着一段鐵絲,爲首的黑衣男子掏出鉗子,幾下擰開,迅速閃了進去。

幾秒鐘後,幽暗的手電光在狹窄的鍋爐房中亮起,另一個黑衣男子用手電筒上下照着鍋爐,嘿嘿地笑了笑,伸手關閉了進水閥。

幾個人虛掩好門,剛要離去,就聽見天使堂的樓門吱呀一聲響了。他們急忙縮在角落裡,一邊提心吊膽地看着轟鳴聲漸高的鍋爐,一邊窺視着樓門前的動靜。

一片昏黃的燈光從樓門裡傾瀉而出,一個晃晃悠悠的小小身影出現在門口,解開褲子開始往院子裡撒尿。

幾個人鬆了口氣,爲首的黑衣男子卻一躍而起,另一名男子急忙拉住他:“武子,你幹啥去?”

叫武子的男子拉下一直蒙在臉上的口罩,缺少牙齒的嘴像一個嚅動的黑洞:“你們先出去,我去辦點事就回來。”

孩子撒完尿,閉着眼睛往回走,剛走進門,卻突然被凌空抱起,剛要大叫,就聽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耳邊說:“周老頭在哪個房間?”

孩子掙扎着,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揮舞着手臂。男子緊張地觀察着周圍的動靜,又看了孩子一眼——長長的絨線衣袖子裡,伸出了兩根手指。

男子哼了一聲,狠狠地把孩子朝牆上摔過去,沉悶的“撲通”一聲後,孩子蜷縮在地上再無聲息。

男子貓着腰,沿着樓梯迅速跑上二樓。剛一上樓,就看見靠近樓梯的一間房裡亮着燈,開着門。男子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門邊,迅速往裡看了一眼。房間很小,只有一張牀,能看見被子里正睡着一個人。男子想了想,悄悄地走到旁邊的房間,輕輕地推開門,裡面是6張上下鋪,孩子們姿態各異,睡得正香。

連看了幾個房間,都是如此。

男子暗暗點頭,知道那個開着門的房間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拉上口罩,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啤酒瓶,點燃了塞在瓶口的布條。驟然亮起的火光中,男子戴着口罩的臉微微抽搐,似乎滿懷快意。

正當他要把手裡的瓶子扔進房裡的時候,牀上的人忽然一下子坐起來,一臉期待地衝着門口喊道:“維維,是你麼?”

男子一下子傻了,那是個女人!

女人也呆在原地,剛要開口大喊,男子一個箭步躥進房裡,一把卡住女人的脖子,低聲喝道:“別出聲!周老頭在哪兒?”

女人喘不過氣來,臉憋得通紅,她一邊跟男子廝打,一邊掙扎着要爬起來。

男子一隻手拿着燃燒瓶,只能用另一隻手跟女人撕扯,很快就被這女人掙脫,女人退到牀頭,呼救聲剛剛出口,就聽見樓下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轟隆!”

剎那間,整個小樓都在爆炸聲中搖晃起來,一個擺在桌上的相框也嘩啦一聲摔在地上。

男子慌了神,勉強站定後把手裡的瓶子往地上一丟,轉身就逃。

隨着一下清脆的碎裂聲,房間裡騰地一下燒起來。

幾分鐘後,嚇傻了的孩子們被統統趕到院子裡站着,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在周老師的帶領下衝進去救火。驚魂未定的趙大姐被拉出來,不顧身上的衣服還在冒煙,一把拉住周老師的胳膊:

“老周,有人要殺你!”

研究所的員工們發現這幾天楊錦程主任很奇怪,一直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不出來,就連每天固定的幾次巡視都免了。所以當同樣幾天沒露面的陳哲助理出現在研究所裡的時候,好幾個人都圍上去打探消息,陳哲笑而不答,徑直去了楊錦程的辦公室。

他沒有敲門,擰開門把手就大踏步走了進去,一屁股坐在楊錦程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楊錦程似乎對他的無禮並不意外,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着。

這種態度讓陳哲始料不及,對視了足有半分鐘後,他頂不住了,定定神說道:“楊主任,我想跟你談談。”

“你說吧。”楊錦程慢條斯理的樣子好像在面對一個問診者。

陳哲有些惱怒,索性開門見山:“我要求你把研究所主任的位子讓給我,並且把你剛剛完成的科研成果轉給我。對了,”他略顯得意地笑笑,“如果你已經拿到了下星期參加國際研討會的機票的話,最好也一併交給我。”

楊錦程聽完,卻並不答話,而是摘下眼鏡慢慢地擦着,擦完,重新戴好。

“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這個。”陳哲把一個厚厚的文件夾拍在楊錦程面前,“教化場。”

他原以爲楊錦程聽到這三個字會嚇得魂飛魄散,可是楊錦程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掂掂文件夾,輕聲說道:“我可以叫你Z先生麼?”

陳哲臉色一變,隨即又恢復了鎮定,“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們就別廢話了。”

楊錦程收斂了笑容,鏡片後的雙眼也變得咄咄逼人,“你是怎麼知道我電腦的密碼的?”

“密碼是Skinner's Box1990。”陳哲的眼神毫不退讓,“破解這個密碼足足花費了我一年左右的時間,直到我發現書架上那本斯金納的《超越自由與尊嚴》——那是你翻閱次數最多的一本書。另外,斯金納卒於1990年,對吧?”

楊錦程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什麼人?”

“七年前,我只是一個心理學專業本科畢業生,卻做夢都想到這裡來工作。我報名來這裡實習的時候,被研究所拒絕了,而我的同學卻被批准了。我感到很奇怪,因爲我的學習成績要比他好很多啊。更奇怪的是,他的實習尚未結束就被退了回來。後來他跟我說起實習的事,說每天的任務就是記錄一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當時我並沒有在意,而是努力考取了研究生,畢業後順利進入研究所工作。做了你的助理後,我發現所裡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制度,很多實習生一夜之間就換了新面孔。這讓我意識到當年我的同學所參與的,也許是一個秘密的心理實驗。”陳哲的面色漸漸凝重起來,“我知道這個實驗是你一手操控的,所以,我就決心一定要弄個清楚。”

楊錦程不動聲色地聽完,又看看面前的資料袋,“爲什麼要殺人?”

陳哲馬上閉起嘴巴,上下打量着楊錦程。

楊錦程輕蔑地笑笑,“你覺得我會告發你麼?”

陳哲有些尷尬,但是很快他的臉上又恢復了自信。

“從我拿到教化場資料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他拿起那個文件夾向楊錦程晃了晃,“這些資料可以讓你身敗名裂,也可以讓我平步青雲。我將會取代你成爲這家研究所的首腦,也將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學術地位和聲譽。但在此之前,我要保證所有知情者都閉上嘴。”

“殺人滅口。”楊錦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能保證姜德先他們不告發你麼?”

陳哲笑起來,似乎對方說了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哈哈哈,告發我?那就大家一起完蛋!”他突然逼近楊錦程,“就像我肯定你不敢告發我一樣。”

楊錦程盯着那張因爲激動而略顯扭曲的臉,慢慢說道:“你想要什麼?

“你的位子!論文!”陳哲幾乎喊了出來,“還有那張機票!”

楊錦程的嘴突然撇了一下,隨即上揚,變成了一個笑的表情。

“你笑什麼?”陳哲驚訝地看着楊錦程的臉,“別笑了。”

“哈哈哈。”楊錦程捂着嘴,笑得全身發抖。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陳哲臉色煞白地站起來吼道:“別笑了!”

楊錦程連連擺手,似乎眼前的人是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小丑。好不容易止住笑,他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教化場的實驗目的是什麼?”

陳哲一愣,不由自主地說道:“PTSD的成因與心理劇治療。”

楊錦程笑笑,“你的確是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心也夠狠。如果當年我和你一起進行這個實驗的話,可能效果會好很多。不過可惜的是,你的聰明沒用對地方。”

他指指桌子上的文件夾:“我沒打算永久保留這個秘密,教化場計劃在幾十年後肯定要公佈於衆,如果順利的話,可能還要更早。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對我沒有害處,也威脅不了我。”

楊錦程沒有理會目瞪口呆的陳哲,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那本《超越自由與尊嚴》扔在桌子上。

“我建議你好好看看這本書,也許你就會理解‘教化場’這三個字的真實含義。”

詫異、驚慌、絕望的表情在陳哲的臉上依次閃過,好像一個拿着頭獎彩票去兌獎的人發現彩票上被蹭掉了一個數字。

“如果我現在就公佈於衆,你就會身敗名裂!”他不甘心地大吼。

楊錦程並不迴應,而是微笑着指指那本書:“好好看書吧。你會發現,歷史將給我們一個公正的評價,例如愛因斯坦、斯金納,還有我。”

他慢慢踱向門口,“你從我這裡什麼都得不到,當然,我也不會告發你。下週我就要去國外參加研討會了,也許很久纔會回來。我會向上面建議接替我的人選,不過請相信我,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楊錦程環視一圈辦公室,“既然你這麼喜歡坐在這裡,我就允許你在這裡再坐一會,不過,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說罷,他就拉開門向外走,剛邁出一步,又轉過身來。

“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楊錦程對陳哲充滿揶揄地一笑,“周振邦沒死,前天我們還在一起聊過天。”說完,他就把面如死灰的陳哲扔在辦公室裡,轉身出去了。

一出辦公室,楊錦程的腳步驟然加快,對周圍鞠躬致意的員工視而不見,徑直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裡空無一人,楊錦程登上講壇,在桌面下摸索了一陣,很快拽出一個門禁刷卡器。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輕輕一刷,隨着“嘀”的一聲,講壇下的隔板露出一道縫隙。

楊錦程拉開隔板,貓腰走進了地下,穿過一條20餘米的過道後,面前又是一道裝着門禁系統的門。

打開那扇門,楊錦程又回到了辦公室的密室裡。

周振邦走後,楊錦程秘密改造了密室,當時只是爲了不時之需,沒想到幾年後果真派上了用場。

電腦屏幕上清晰地顯示着辦公室裡的影像,陳哲背靠在辦公桌上,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錦程悠然自得地坐下,靜靜地欣賞着對手的敗相。

他並非要全然擊敗陳哲,而是給彼此都留一條路。在楊錦程看來,最理想的結局是:陳哲就此離開這裡,而楊錦程無需告發他,仍然按照原計劃出國,然後加盟新的科研集團。

楊錦程知道,如果把陳哲逼急了,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但是他忽視了一點:如果一個人滿心以爲自己能獲得百萬大獎,結果只得到50萬的話,他是不會甘心的。

畫面上的陳哲突然動了起來,他站起身來,環視着這間裝修考究的辦公室,臉上是混合着仇恨和決絕的複雜表情。隨後,他攥緊拳頭,仰頭緊閉雙眼,似乎在爲自己打氣。

幾秒鐘後,陳哲掏出一張電話卡塞進手機裡,隨後按下了一串數字。

楊錦程的眉頭皺起來,不由得起身貼近屏幕,同時把耳機塞進耳朵裡。

電話似乎接通了,而陳哲的聲音也迅速變得焦慮、恐懼:

“喂,是周先生麼……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想告訴你的是,有人要殺你……那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是我說的……是,是楊主任……對,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策劃的,他就是Z先生……我?我只是他手裡的一顆棋子……我要離開這裡了,否則他不會放過我的,好了,就這樣。”

合上電話,陳哲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重新換好電話卡後,他轉頭看了那張空空的座椅一眼,眼中殺機頓起。

楊錦程萬萬沒想到陳哲會來這麼一手,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陳哲拉開門出去,臉上的肌肉突突跳動。

片刻,楊錦程嘆了口氣,從表情看,似乎有一點惋惜,但是很快,這點情緒就消失在臉上那些硬冷的線條中。

他回到辦公室,掏出手機撥通了陳哲的號碼。

“陳哲麼?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改主意了。”

周老師捏着手機坐在花壇上,突然覺得全身無力。身下的涼意很快透過衣服傳遍全身,本來就酸脹的雙腿,此刻更是動彈不得。

已經變形的鍋爐橫躺在地上,鍋爐房也只剩下一片殘磚斷瓦。天使堂的二層小樓雖然沒塌,但是靠近鍋爐房的一側牆體也已經被炸開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裂縫。幾個大一點的孩子請了假,領着其他孩子清理現場。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喊餓,滿身灰塵的孩子們悄悄地搬運着碎磚,不時偷偷看看一臉木然的周老師。

不知什麼時候,厚重的烏雲又開始慢慢聚集在頭頂,深灰色的天幕下,天使堂的二層小樓似乎搖搖欲墜。

周老師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不去想失去採暖設備的小樓還怎麼住,也不去想醫院裡的趙大姐和二寶。

沒有天使堂了。

周老師擡頭看看鉛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

楊錦程陰沉着臉把手裡的東西一樣樣擺在桌子上。

“這個U盤裡是全部研究資料和數據,還有我打算在國際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你可以署上你的名字;這個是我寫給省裡領導的推薦信,相信他們會尊重我的意見。這是我的辭職信,你可以一起送上去;對了,還有這個……”楊錦程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下星期的機票。”

陳哲的臉上是難掩的喜色,行動間卻依然謹慎。

“你爲什麼又決定放棄了?”

“我從未想過要放棄。”楊錦程的臉宛如一塊鐵板,“但是相對於其他的東西,我更尊重我的專業!”

陳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楊錦程。

“你要的不外是名利與地位。”楊錦程垂着眼皮,“好,這些我都可以給你。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聘請我做研究所的顧問。一來,我可以輔助你完成這個計劃;二來,我雖然退居幕後,但是我可以親眼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對世界的改變。”

陳哲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那,我要的東西呢?”

楊錦程的話已經讓陳哲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他爽快地從衣袋裡拿出一個U盤遞給楊錦程。

“所有的資料都在這裡。”

楊錦程擡頭看了陳哲一眼,臉上是將信將疑的神色。

“呵呵,你還不相信我?”陳哲笑起來,“我不會留後手的。現在把這事泄露出去,損害的不是你的名譽,而是我的。”

楊錦程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

陳哲拍拍楊錦程的肩膀,“行了,老楊,別苦着臉了。你要結果,我要名利——我們這叫各取所需。”

楊錦程一側身,閃開他的拍打,又頗爲傷感地在辦公室內環視一週。

“陳哲,我希望你遵守承諾,讓教化場實驗的成果能應用於世。”

“我更希望你叫我陳主任。”陳哲俯視着楊錦程的眼睛,“當然,如果你捨不得這裡,我可以允許你再坐一會。”

楊錦程看着陳哲佈滿揶揄笑容的臉,艱難地站起身來。

“不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的手慢慢離開那張寬大的座椅,似乎頗爲不捨,“這裡的東西都留給你了。不過,我可以拿走這個杯子麼?”

陳哲看看那個價值不菲的茶杯,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楊錦程高傲的樣子。

“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陳哲把手按在杯子上,輕輕地說道:

“不。”

方木拎着一大袋食品疾步登上省醫院住院部的三樓,走進燒傷科313病房,趙大姐卻不在自己的病牀上。方木想了想,轉身去了普外科。

趙大姐果真在二寶的病牀邊。她的整隻右臂都包裹着厚厚的紗布,臉上也有些燒傷的痕跡,即使這樣,她還是費力地用另一隻手給二寶擦着身子。

方木放下東西,一把搶過趙大姐手裡的毛巾。趙大姐看是方木,虛弱地笑了笑,靠在牀頭上看方木給二寶擦身。

頭纏繃帶,手臂上打着夾板的二寶看見袋子裡的食品,立刻咿咿呀呀地上去搶。方木不敢用力按他,在後背上草草抹了兩把就任他去大快朵頤。

趙大姐看看袋子,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地說:“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你們要住好幾天院呢,”方木把毛巾丟進臉盆,“得增加點營養。”

“那可不行。”趙大姐看着二寶狼吞虎嚥的吃相,苦笑了一下,“我明天就回去,家裡一大堆事呢,老週一個人可應付不過來。”

“沒事,你安心養病。”方木把毛巾擰乾,搭在牀頭,“我明天去幫他。對了,你怎麼跑到二樓去住了?”

“這段時間,拆遷的人不停地來搗亂。”趙大姐一臉痛苦地按按自己的右臂,“老周和我分睡在兩個樓層,也好照應孩子們——查清是誰幹的了麼?”

“分局已經立案了。”方木頓了一下,“初步懷疑跟拆遷有關。”

趙大姐突然有些侷促不安,看着方木,嘴脣嚅動着,似乎有話要說。

“怎麼?”

“方木,周老師不讓我告訴你,但是我覺得還是跟你說說比較好。”趙大姐終於下了決心,“有人要殺他。”

“嗯?”

趙大姐把那天晚上有人闖進她房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方木聽,方木的臉色越發凝重,正要打電話回專案組,衣袋裡的手機卻響起來。

是周老師。

電話接通,周老師卻不說話,方木接連“喂”了幾聲,才聽見周老師異常低啞的聲音:

“小方,幫我照顧好天使堂,照顧好孩子們……”

方木的心一沉,“周老師你在哪裡?”

“……我自己種下的惡果,我會自己解決。”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方木急忙回撥過去,周老師卻已經關掉了手機。

趙大姐看見方木臉色大變,也急得不行:“老周怎麼了?”

“周老師那邊可能出事了。”方木站起身就往外跑,一路狂奔至停車場,剛發動汽車,就看見一身單薄病號服的趙大姐踉踉蹌蹌地跟着跑出來。

“你跟着來幹什麼?快回去!”方木吼道。

趙大姐拉開車門跳上車,“開車!”

方木無奈,一踩油門,吉普車箭一般躥了出去。

剛開過兩個路口,方木突然掉頭,同時拉響警笛,朝相反方向開去。趙大姐一看離天使堂越來越遠,急得大叫:“你這是往哪兒開啊?”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發,死死地盯着前方,腳下的油門一踩到底。

他已經知道周老師在哪裡了。

周老師推開研究所一塵不染的玻璃門,徑直走向電梯。門口的保安員剛要起身查問,卻赫然發現這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就是楊主任口中“見了他,就要像見到我一樣尊重”的那個人,慌忙把一個擡手阻止的動作變成了敬禮。周老師目不斜視,電梯門一開就迅速閃了進去。

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位於頂層的主任辦公室,推門走了進去。楊錦程半靠在座椅上,臉上覆蓋着面膜,正在閉目養神。

周老師一路走來,每接近研究所一步,心中的恨就增加一分,看到楊錦程臉上的面膜,那份仇恨瞬間就達到了頂點。

你毫不留情地殺了這麼多人,卻那麼在乎你那張臉!

周老師走到辦公桌前,盯着那張慘白的臉慢慢說道:“你不是要殺我麼?我來了。”

側對着他的楊錦程毫無反應,細細去聽,輕微的呼吸聲似有似無——他睡着了。

周老師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一咬牙,繞到楊錦程背後,從衣袋裡掏出一根細細的鐵絲。

那曾是他最優秀的學生、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此刻周老師的心中沒有半點猶豫,他把鐵絲從楊錦程的頭上慢慢套下,雙手猛然發力,死死地勒住了楊錦程的脖子!

沉睡的軀體突然開始痙攣,似乎要掙脫這致命的絞索。周老師的手上越發用力,直到那身體逐漸癱軟下去。

周老師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他湊到楊錦程的耳邊喃喃說道:“沒有教化場了,也沒有天使堂。如果科學家把自己當做神,他創造出來的,只能是地獄……”

隨着舌骨折斷的輕微聲響,楊錦程已經再無聲息。

良久,周老師才放開手裡的鐵絲,站直身子,長出了一口氣。他如釋重負,又似乎萬念俱灰。

伸手撫平楊錦程額上的亂髮,周老師盯着那張永遠不會醒來的臉,顫抖着去揭開他臉上的面膜,剛掀起一角,就聽見房門被猛地撞開了。

方木平端手槍,疾步闖了進來。

“不要動!”

幾乎是同時,周老師一步跨到落地窗前,反手打開了窗戶。

“你別過來!”

方木看見癱軟在座椅上的人,又看見他脖子上纏繞的鐵絲,心底一片冰涼。

“那是……楊錦程?”

手扶窗框的周老師點點頭。

方木心頭大亂,他放下槍,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尖叫。趙大姐以手掩口,驚恐萬狀地看着楊錦程的屍體,看見站在窗邊的周老師,更是急得要衝過去。

“你們都別過來!”周老師放開一隻手,大半個身子危險地掛在窗外。

方木一把拉住趙大姐,把槍插進槍套,張開五指衝着周老師。

“周老師,你別激動,你先下來,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會幫助你,相信我。”

周老師慘然一笑:“我沒想挽回。”

大股冷風從周老師身後呼呼地灌進室內,周老師頭髮紛亂,身上破舊的衣服被風吹得鼓起來,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宛如一個即將被摧毀的破敗的玩具。

方木死死地盯着周老師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立刻就被周老師的表情阻止。

“周老師……”方木幾乎在懇求,“你千萬別做傻事。”

“傻事?”周老師苦笑着搖搖頭,“我這輩子造過的孽,何止是傻事!你覺得楊錦程罪無可恕,其實我跟他,沒有分別……”

“可是你也要想想天使堂,想想那些孩子啊!”

“我沒有資格再回天使堂了。”兩行淚從周老師的眼中流淌下來,“我是一個罪人,我一直把他們當做我換取內心平靜的工具。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害得他們無家可歸……”

“我知道,我知道!”趙大姐突然瘋了似地叫起來,“周老師,我那天聽到了你和方木的談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贖罪……真的,我原諒你了……”

周老師愣住了,片刻,一絲略顯欣慰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現。

“謝謝你,小趙。你讓我在臨走前還能有一絲安慰。”

“周老師!”方木和趙大姐同時大叫。

“你們聽我說!”周老師的語氣驟然嚴厲,“小趙,天使堂已經不可能保住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儘量讓孩子們有一個新家,能吃飽穿暖,能有書讀,將來可以自食其力就行。能做到麼?”

已經淚流滿面的趙大姐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哀哀地看着周老師。

“能做到麼?”

趙大姐艱難地點點頭。

“那好。”周老師又把頭轉向方木,“幫我照顧好廖亞凡,照顧好孩子們。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但是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來解決它。從此不會再有教化場了……”

“周老師!”方木激動得語無倫次,“你馬上下來,不然我……不然我……你不見得一定會被判死刑的!”

“方木,你還不明白麼?我並不是無法面對法律和刑罰。”周老師深深地看着方木,“我無法面對的是我自己的內心。”

他用手指指楊錦程的屍體,一字一句地說道:

“其實,我們都該死。”

說完,周老師的臉上呈現出安詳的微笑,他看看方木,又看看趙大姐,鬆開了抓在窗框上的手。

方木狂吼一聲,撲上去抓他,無奈距離太遠,他撲到窗口的時候,只能眼睜睜看着周老師張開雙臂,向堅硬的大地落下去……

方木撇下失聲尖叫的趙大姐,轉頭衝入了走廊,撞開聽到動靜前來察看的員工,一路沿着消防通道狂奔而下。

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樓下已經圍聚了幾個人,方木推開他們,撲倒在周老師的身前。周老師面色安詳,後腦處流出的血已經把雪地染紅了一大片。他的眼睛半睜半閉,身體微微痙攣,隨着每一次抽搐,大股血沫從嘴角慢慢涌出。

“叫救護車!”方木擡起頭聲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

圍觀者開始手忙腳亂地撥手機。方木俯身看着周老師越來越蒼白的臉,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挺住……挺住……救護車就要來了……”

忽然,方木感到周老師的手動了一下,他急忙握住那隻冰涼的手,專注地盯着周老師的臉。

周老師的嘴嚅動了幾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手上的力量卻在一點點加大。

方木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我知道。”他用力捏捏周老師的手,“我保證。”

那隻手的力道驟然鬆懈下去,周老師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雙眼。

救護車很快趕到,急救員確定周老師已經死亡,同時把昏厥的趙大姐擡上救護車進行急救。

方木脫下外套蓋在周老師的身上,又摸出手機,撥通了專案組的電話。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剛纔,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陳哲。”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方木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猛地回頭——

身着白大褂,雙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楊錦程。

楊錦程面無表情地看着震驚不已的方木,低聲說:“跟我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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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悲憫第八章 地下迷宮第十四章 傷痛的演出(一)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二十章 工具第九章 越獄第二十章 工具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第十二章 痕第二十六章 跟蹤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十九章 傷童第九章 越獄第二十章 工具第五章 羅家海的故事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六章 方向第四章 天使堂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四章 傷痛的演出(一)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三十二章 斯金納的箱子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二十章 工具第二十六章 跟蹤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九章 越獄第三十一章 捐贈者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二章 重逢第十二章 痕第二十章 工具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三章 悲憫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十一章 教化場第十章 巧合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二章 痕第十六章 儀式第九章 越獄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三十五章 計中計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三十六章 塵土塵土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四章 傷痛的演出(一)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三章 悲憫第三十章 槍第三章 悲憫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十章 巧合第六章 方向第二十八章 實驗第十四章 傷痛的演出(一)第三十三章 所謂命運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十六章 儀式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十九章 傷童第二十章 工具第十五章 傷痛的演出第四章 天使堂第三十一章 捐贈者第二十一章 回憶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十六章 儀式第十章 巧合第六章 方向第九章 越獄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十七章 車禍重現第十六章 儀式第二十六章 跟蹤第十八章 迷失與證明第三章 悲憫第五章 羅家海的故事第三十四章 絕路第二十五章 失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