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案組對三名死者的背景和社會關係再次進行了深入的調查,希望能夠找到交叉點,然而結果令人失望,這三個人就好像三條平行線,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空間中,絲毫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
方木沒有灰心,他堅持認爲自己的推斷是準確的。然而,這僅僅是一個推斷,僅靠這個是無法將他們送上被告席的,他還需要更有力的證據。鑑於該組織可能有多人的情形,專案組決定繼續秘密監控譚紀、曲蕊、姜德先、黃潤華四人,對與該四人接觸頻繁者也要進行監控。
這天傍晚,方木一直在研究案卷材料,想起擡頭看錶的時候,才發現早已過了開飯的時間,食堂裡估計只剩下刷鍋水了。方木揉揉餓得發疼的肚子,決定出去找個小店解決一下晚飯。
走到車前,方木打開車門,再擡頭的時候,赫然看見廖亞凡就站在車的另一側。
方木可以肯定前一秒鐘那裡還空空如也,廖亞凡彷彿從天而降,但是卻並不看他,低着頭絞着胸前的書包帶。
“你怎麼在這兒?”沒有回答。
“你是來找我的?”還是沒有回答。
方木輕輕地嘆口氣,“上車吧。”
這次廖亞凡有了反應,她順從地爬上車,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方木原打算隨便吃碗麪條了事,現在多了個廖亞凡,這頓晚飯就別應付了。
在車上徵求了幾次廖亞凡的意見,她依然是沉默,方木無奈,最後決定還是去那些孩子們喜歡的餐廳。
這一次方木帶她去了必勝客。比薩餅同樣是方木不喜歡的食物,他不知道廖亞凡是不是喜歡,看她沒有拒絕,就點了新推出的一款比薩餅,幾樣小食,兩杯飲料。
比薩餅果真很難吃,方木吃了半塊就不想動了。周圍的顧客們倒是對眼前的麪餅蠻有興趣,令人不解的是,大家都斯斯文文地用刀叉。外國人對這種快餐都是用手抓着直接往嘴裡送,到了這裡卻成了和鵝肝、魚子醬一樣的稀罕食物,不用刀叉不顯其珍貴。
廖亞凡的刀叉也用得笨手笨腳,見方木不吃了,也有些緊張地停下來。方木注意到她的窘迫,不得已又抓起那半塊比薩餅,塞進嘴裡大嚼起來。方木的動作似乎鼓勵了廖亞凡,她也學着他的樣子,大口吃起來。
晚飯吃到一半,方木的電話響起來,是周老師。周老師焦急地問方木能不能開車去幫他找找廖亞凡。方木捂住話筒,小聲問廖亞凡是不是偷着跑來的,廖亞凡沒回答,依舊低頭吃餅。方木無奈,對周老師說廖亞凡跟他在一起。周老師長長地“咳”了一聲,讓方木把手機遞給廖亞凡。廖亞凡既不接手機,也不擡頭看他,依舊小口撕咬着比薩餅。
方木沒辦法,只能對周老師說:“吃完飯我就送她回去。”掛斷電話,對面的廖亞凡終於擡起頭來,手裡捏着半塊比薩餅,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不回去。”
“別說孩子話。”方木指指盤子裡的食物,“快吃,要不周老師該着急了。”
“我不是孩子。”廖亞凡一動不動地盯着方木,清澈的眼睛裡似乎有某種堅硬的東西。
“好好好,你不是孩子。”方木又好氣又好笑,“廖亞凡女士,快吃吧。”
廖亞凡低下頭去,保持着剛纔的姿勢不動,忽然,一滴淚水落在桌布上,緊接着,兩滴、三滴……
廖亞凡無聲地哭起來,卻始終捏着那半塊比薩餅不鬆手,似乎吃不下去,又把它當做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東西。
方木尷尬無比,鄰桌的男女已經投來了詫異的目光,似乎對他們的關係表示懷疑。的確,如果說他們是父女關係,方木顯得太年輕,如果說是戀人,方木又顯得太老。也許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方木是一個勾引高中女生的成年流氓。
幾分鐘後,廖亞凡的哭泣戛然而止,就像開始那樣突然。她用餐巾擦擦眼淚,抿抿頭髮,繼續吃那塊已經被她捏變了形的比薩餅。滿桌的食物方木基本都沒有動,卻被廖亞凡一點點吃光了。她並不是食量大,而是在有意拖延晚飯的時間,鄰桌的客人都換了三撥,這頓漫長無比的晚飯才吃完。
方木看看手錶,已經9點多了,衣袋裡的手機又在振動,不用看就知道是周老師在催他。
方木結完賬,站起身對廖亞凡說:“走吧。”廖亞凡坐着不動,手按着桌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木說:“我不回去。”
方木板起臉,“不行。”
廖亞凡把頭扭過去,意思很明顯:那我就不走了。
方木無奈,“好好好,不回去。”
廖亞凡又轉過頭來,“你保證?”
“我保證。”
按照廖亞凡的要求,車只能行駛在遠離天使堂的城南。她以手托腮,貼着冰冷的車窗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看似沉思,其實這女孩敏感無比。每次方木向北轉彎,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廖亞凡都會無聲地扭過頭來,長久地盯着方木,直到他再次轉南。
接近夜裡11點的時候,方木把車停在了路邊。
“太晚了,你必須得回去。”
“不。”女孩的聲音很輕,卻很堅決。
“那我們也不能在車裡待一夜啊。這麼冷的天,我們會凍壞的。”
廖亞凡沉默了一會,扭過頭去不看方木,片刻,傳來顫抖的聲音:
“你帶我去賓館吧。”
方木無語,搖下車窗,又吸了半支菸,一踩油門。
吉普車朝天使堂的方向飛馳,廖亞凡盯着方木足足看了5分鐘,也許是察覺到方木這一次不可能再寬容自己,她慢慢地低下頭。
“今天晚上你即使送我回去,我一樣會再跑出來。”
方木鐵青着臉一言不發,開過幾個路口後卻一打方向盤,向另一條路駛去。
十分鐘後,方木把車停在了宿舍樓下。
“跟着我,別出聲。”方木可不想讓同事們看到自己深更半夜地把這麼小的女孩子帶回宿舍,廖亞凡倒顯得既緊張又興奮,很不必要地貓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方木身後。
短短兩層樓的路程顯得無比漫長,幸運的是,在走廊裡始終沒有遇到同事。終於進了自己那間宿舍,方木靠着門,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廖亞凡倒是顯得很放鬆,她把書包甩在方木的牀上,在小小的宿舍裡好奇地東張西望。方木從水房裡打了一盆水回來,又從暖水瓶裡倒了些熱水進去,指指窗臺上的潔具示意她先洗洗臉。廖亞凡順從地走過來,脫下校服外套放在椅背上。方木趕緊關好門,站在走廊裡打電話。
周老師的聲音很着急,“你怎麼不接我的電話?”
“你別急,我也是沒辦法。”方木捂住半邊嘴,壓低聲音說道:“亞凡說什麼也不回去,也不知這孩子怎麼了。”
“你們現在在哪裡?”
“我的宿舍。恐怕今晚她得在這裡過夜了。”
周老師有些猶豫,而方木清清楚楚地聽到趙大姐在那邊說“不行”。
“好吧。”周老師最後還是同意了,“明天一早你直接送她去學校。”
“沒問題,你放心吧。”
再回到宿舍,廖亞凡已經洗漱完畢,清清爽爽地坐在牀邊。方木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時無話,最後冒出一句:“你的作業寫完了麼?”
話一出口,連方木自己都覺得可笑。他拿起車鑰匙,站起身來說:“你睡吧。明早我來叫你。”
方木的手剛剛搭在門把手上,就感到一隻手拉住了他的外套。
“你別走。”
隨後,一雙手臂就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
一瞬間,方木的身體變得僵硬,頭髮也刷的一下全豎起來。他本能地要轉身推開廖亞凡,可是那雙手抱得如此之緊,無論他轉向那裡,廖亞凡都緊緊地貼在他的後背上。他無端地想起老鷹捉小雞的遊戲,自己是那隻母雞,廖亞凡是一隻躲在他身後的小雞。
方木又去掰廖亞凡的手指,掰開一隻,再去掰另一隻的時候,前一隻手指又會不依不饒地重新箍緊。兩個人心懷默契般無聲地掙扎,掰來掰去,方木累了,也怕把廖亞凡的手指弄傷,只能站着不動。
廖亞凡高度戒備了一會,察覺到方木沒有繼續掙扎的意思,就舒舒服服地把臉貼在方木的背上,方木的全身又是一抖,下意識地向前躲避,廖亞凡也順勢隨着他的動作貼過去。這種彎腰弓背的姿勢可堅持不了多久,又過了五分鐘,方木只好投降。
“我不走,你先放開我。”
廖亞凡的手鬆開了一些,“你保證?”
“嗯,我保證。”
那雙手猶猶豫豫地放開了。方木齜牙咧嘴地捶着腰回身的時候,廖亞凡已經逃回牀上,背對着他躺下了。有那麼一瞬間,方木很想趁機拉開門溜出去,可是一想把這女孩一個人留在宿舍裡,還說不準會鬧出什麼事,只好鬱悶無比地坐在椅子上。
睡覺是不可能了,方木打開電腦,攤開資料,準備徹夜工作。看了一會資料,還是忍不住扭頭看看牀上。廖亞凡面朝牆壁,抱着肩膀一動不動地躺着。方木想了想,把牀尾的被子攤開,小心翼翼地蓋在廖亞凡的身上。女孩紋絲未動,但是方木很清楚她並未睡着。苦笑了一下,方木打開臺燈,又關
掉電燈,回到桌前繼續工作。
工作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可以讓你忘記飢餓,忘記寒冷,忘記自己的牀上睡着一個無法對外人道明的少女。方木再擡頭看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兩點半。女孩縮在被子裡睡得正香,能聽見均勻的輕微鼾聲。方木悄悄地起身,拉開一點窗戶,靠在窗臺上點燃了一根菸。
室內燈光昏暗,香菸燃出的煙氣泛着淡淡的藍色,剛剛吐出口,就被窗口的縫隙飛快地吸走。玻璃上已經凍起了霜花,樓下值班室門口的紅色吸頂燈在窗戶上氳開一片模糊的橘黃,看上去,似乎有暖暖的溫度。方木把手指按上去,卻立刻感到了指尖處傳來的刺骨冰冷。
身後的女孩發出輕輕的呢喃,方木回頭一看,廖亞凡翻過身來,被子被踢到了旁邊。方木趕緊拉好窗戶,走到牀前,剛彎下腰去給她把被子拉好,女孩的一隻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媽媽……”
廖亞凡顯然還沉浸在睡夢中,臉上是混合着撒嬌和乞求的複雜表情。方木試着拉回胳膊,女孩卻不鬆手。
“媽媽……”
彷彿是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輕輕觸動,方木猶豫了一下,踢掉鞋子,半靠在牀頭躺下。幾乎是同時,廖亞凡的身子依偎過來,把臉緊緊地貼在方木的胸口,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媽媽……”她輕聲呢喃着,聲音漸低,最後沉沉睡去。
方木的手懸在半空,足有半分鐘後,終於輕輕地落在女孩的肩膀上,透過薄薄的絨衣,能感覺到女孩凸起的肩胛骨。她太瘦了,輕巧得像一片羽毛,頭頂的長髮雖濃密卻顯現出營養不良的枯黃。方木的手微微用力,輕而易舉地就把女孩全然攬入懷中。
她是天使堂裡年齡最大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只是對拆遷的後果懵懵懂懂,廖亞凡卻知道天使堂一旦解散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麼——她將再次失去一個可以暫時棲身的地方。未來會怎樣,前途在哪裡,她統統看不到。
迷茫,對廖亞凡來說,是最可怕的事情。
從夜幕深沉到天色微明,從寂靜無聲到人聲漸響,方木一動不動地抱着廖亞凡,大睜着眼睛看着窗戶上的霜花一點點亮起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他還是睡着了,再猛然醒來時,廖亞凡已不在懷中。
方木噌的一下爬起來,在室內惶然四顧,卻發現廖亞凡靜靜地坐在窗前,手裡捧着一本外語書,看着窗外發呆。
方木有些尷尬,轉頭去桌子上尋找眼鏡,卻發現書桌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凌亂的資料被疊好,塞得滿滿的菸灰缸也倒掉了。宿舍裡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看起來煥然一新。方木坐在牀邊,看看始終背對着自己的廖亞凡,一時竟無話,只能起身去水房打水。
廖亞凡洗漱完畢後,方木也草草地擦了把臉,示意廖亞凡跟自己悄悄地出門。
單身的懶鬼們不到8點鐘是肯定不會起牀的,方木和廖亞凡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順利下到一樓,站在拐角處等了一會,終於聽到值班的大爺起牀開大門,上廁所,方木趕緊帶着廖亞凡一溜小跑出了宿舍樓。
吉普車開出公安廳宿舍的院子,方木才鬆了一口氣。他問廖亞凡:“幾點上課?”廖亞凡乖乖地說:“7點鐘上早自習。”方木看看錶,一踩油門。
路過一家肯德基的時候,方木下車買了一份早餐交給廖亞凡,囑咐她找時間吃掉。廖亞凡小心地把早餐放進書包裡,然後就安安靜靜地坐着,一直到校門口。
校門口進出的都是些哈欠連天的孩子,都穿着和廖亞凡一樣的藍白色運動服。方木看看手錶,6:55。
“快下車吧。下課後直接回天使堂。”
廖亞凡低着頭不動,手裡反覆捻着書包帶,片刻,她小聲說:“你能不能帶我走?”
“什麼?”
廖亞凡的臉漸漸紅起來,方木看着那一抹紅色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廖亞凡用耳語般的音量喃喃說道:“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你你你別想那麼多,”方木的身子一震,臉色慘白,口吃起來,“快快快去上課。”
廖亞凡的頭更低了,聲音卻高起來,“我可以幫你打掃衛生、做飯、洗衣服……我什麼都會……我保證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方木猛地伸手打開另一側的車門,“下車!”
廖亞凡嚇了一跳,緊接着扭過頭來盯着方木。
方木看到了混合着屈辱和仇恨的複雜眼神。
廖亞凡跳下車,重重地甩上車門,一溜小跑進了校園。跑過門口的垃圾筒時,方木分明看到她從書包裡掏出一樣東西,狠狠地扔了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