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並沒有順勢問她在想什麼。而是望着她半帶稚色的小臉,問道:“你今年虛歲十三?”
“嗯。”遺玉點點頭,心中卻在疑惑他爲何突然問起這個。
他轉回頭去看着窗外有些雜亂的花草,“本王初見你時,你才八歲吧。”
李泰的語氣表明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帶着肯定還有一些遺玉聽的出卻聽不懂的東西。
與人交談,回話是基本的禮貌,遺玉原準備誇他一句記性好,想想還是作罷,於是接話道:“那時真是多虧了殿下,我母姐三人才能逃脫。”
“不用,”李泰雙手背在身後,在遺玉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他的半邊側臉,清晰的面部線條從額頭延伸至下巴,“會救你是意外。”
遺玉早知道他當初會救她們不過是順手爲之,這會兒聽他親口說出,便不覺得難堪,而是認真地說:
“不管如何,都要多謝殿下。”
當初若不是他出手相助,盧氏險些給那混蛋鎮長當了填房,可劉香香被抓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們一家人肯定要久經波折才能相遇,這份人情她雖不會肝腦塗地以身相報,卻是會永遠記在心中。
李泰在沉默片刻之後,繼續道:“你那時救我,也是意外。”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遺玉不知如何應對,知道他所說是在高陽生辰宴上,替他擋下行刺的事情,可這會兒他提出來是爲何?
側頭看着她臉上些許的迷茫之色,李泰碧眼輕閃,“還記得本王在杏園同你說過什麼?”
遺玉迎上他的雙眼,心頭猛然一跳,她在杏園養傷時候,兩人有過幾次交談,說過一些話,按說他這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但她就是知道他所說是哪句!
“記得,”她垂下頭來,心緒有些發亂,“您說——互不相欠。”
許是她的“好記性”讓李泰滿意,他沒有再說什麼去挑撥她已經變亂的思緒,低語了一聲後,又轉身回到書桌後坐下,繼續忙着先前的事情。
遺玉剛纔還在糾結是否要提醒他明晚將有事發生,這會兒卻定下心來。
可隨之而來的是心驚,李泰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引了這句話出來。她怎麼覺得他竟像是看透她在猶豫着什麼一般,難道他已經知道了盧智派人來送信的事情!
她越想,越覺得這可能性大,那晚的蒼衣人莫名其妙地闖入,怎麼看都怎麼不對勁,他卻沒有問這個中嫌疑最大的她,可不就是已經知道了!
再觀李泰現在的態度,雖沒有追究的打算,也透露着無需她多言的意思,想明白這些,她頓時鬆了口氣。
可是——互不相欠...遺玉反覆默唸這四個字,嘴角漸漸泛起一絲苦笑,在你來我往地相互救助中,不就是互不相欠麼,但她心中那些許的不適,又是因何而生?
九月三十日,睡前用了煉雪霜的遺玉,神清氣爽地早起,整個白天精神都不錯,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了吃完晚飯後。
她立在書房中間,看着正坐在軟榻邊絨毯上獨自擺弄着一盤棋子的李泰。態度儘量自然地問道:“殿下,您今晚還是亥時休息嗎?”
李泰自開始解毒後,睡眠都算是有規律的,大概就在亥時之前,可今日畢竟不同,藥療是一日不能停的,李泰又必須睡夠三個時辰。
遺玉揣摩過盧智給她的字條,無非是今晚會有人會來搗亂,要她注意安全,可那個“晚”字也太過模糊,具體的時間又沒標出,從天黑到凌晨都有可能出事。
那按照李泰的睡眠時間,或早或晚,都有問題。李泰的消息不可能還沒有盧智靈通,那他應該知道更詳細的時間纔對,從他的作息時間,便可一見。
將手中的黑子落下,李泰聽出她話語的含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因被試探而不悅,看了她一眼後,道:“同本王下盤棋。”
他不願回答,遺玉就沒有追問,心中念着天塌下有高個子頂着,然後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眼下她雖有不安,卻無那日初接到字條之後的擔驚受怕,許是因爲天色剛剛黑下,也許是因爲對面所坐之人身上散發出的讓人安定的氣息。
只是落了七八顆子,遺玉就有了吃力之感。之後小半個時辰的三次對弈中,往往是她花上半天時間落下一子,李泰卻依然如同第一顆子一般,在呼吸間找到位置。
“國子監的棋藝先生很差麼?”
在李泰喝了一杯茶又閉目養神了片刻,遺玉一顆子仍未落下後,他終於張口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語氣半點不帶鄙視或是取笑,只是簡單地說出了一項推論,卻讓遺玉雙頰頓時隱隱發熱。
倒不是國子監的先生差,而是遺玉對下棋這門課藝實在沒有什麼興趣,且從入學後纔開始涉及,到現在不過是個初學者罷了,比起李泰這種足以同太學院棋藝廖博士對弈的人來說,確實是差到極點,因此推來,那教授她的先生也不是多好了。
“先生教的很好,是我沒有用心聽。”九宮、棋藝、御藝,這都是遺玉的弱點,好在她入學才幾個月,日後也有時間補足。
“嗯。”李泰沒再對她的棋藝發表任何意見,在她摞子之後,仍是放上一粒黑子。
呆呆望着局勢早就明顯的棋盤,遺玉微窘道:“殿下,小女棋藝甚拙。還是不下好了。”
“棋藝是畢業考時的科目。”李泰一手把玩着黑色的棋子,望着棋盤上黑多白少的局面,伸出修長的食指,在幾處空位上一一點過,姿態很是優雅,“選一處,記住。”
既然人家都不嫌棄她,她也沒什麼好矯情的,專心在他所指地方來回看過,心中驚訝,這一共六處。竟是每處都有反轉局勢的機會!
她落下一子後,李泰亦落子,然後再指給她位置讓她選擇並記憶,如此一盤下來,她雖仍是落敗,可看着滿是黑子的棋盤,心中對棋藝模糊的概念,卻突然變得清晰了起來,那些被記住的步數,就彷彿一套完整地路徑一般,有章法又靈活,印在她的腦海中,竟讓她有了親自試驗一番的衝動!
“還下嗎?”李泰伸手隨意地撥弄着棋盤上的黑子,問道。
已經多少品出些味道的遺玉,很是自然地應下,整理了棋盤後,兩人重新開局,這一次她明顯地比先前那毫無章法的部署進步了許多,等到落棋無路的時候,李泰如同剛纔一般,指出位置讓她記憶,直到一局下完。
這第一局後,遺玉主動收棋落子,如此兩次三番竟似上了癮一般。
“困了。”李泰將下到一半的棋丟下,起身撥了下衣襬,俯視着仍盯着棋盤皺眉思索的遺玉,雙目中掠過一道絲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直守在門外的趙和聽到他的聲音,忙去將剛煎好的湯藥端來,捧給李泰,在他主子喝藥的功夫,小小聲地提醒毫無反應的遺玉:“盧小姐,主子該休息了。”
“啊?”遺玉迷茫地擡起頭,小臉上的困惑之色未散,李泰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動彈,轉身朝着自己的臥房走去。
他出門後,趙和連忙跟上,還不忘再喚遺玉一聲:“盧小姐。這都子時了,主子困了。”
“啊!”總算回神的遺玉慌張地站了起來,發麻地雙腿提醒她,剛纔同李泰竟是對弈了兩個時辰之久。
再看院中點着燈籠仍顯漆黑的天色,她這才遲鈍地發現自己一時興起竟是忘了今夜的暗藏兇險,這都子時了,再給李泰用藥,絕對一覺就睡到清晨...
她懊惱地拍了拍額頭,連忙跑到小樓東屋去,見着已經身穿中衣半蓋着絲被躺在牀上的李泰,忽然覺得有些牙癢。
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但這抱怨也只是一閃而過,因爲她清楚地發現自己早先不安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下來,伸手在藥汁裡浸泡後,撫上了他的太陽穴。
睡就睡吧,看他這般鎮定也不像是有大事要發生的樣子,許是她大哥太過緊張了吧?
按壓過後,她拿出帕子將手指擦淨,低頭望着靜靜躺在牀上的男子一眼,並沒有急着出去,而是從懷裡掏出一隻瓷瓶來,將塞子拔開,倒出一粒土黃色米粒大小的滴丸,兩指捏着放在李泰的脣邊,快速地撥開他溫熱的嘴脣塞了進去,收回有些異樣之感的雙手。
又倒了一粒丟進自己嘴裡,入口即化,她轉身朝外走去,嘴裡極小聲地嘀咕了幾句。
回到自己房間後,遺玉將門窗都檢查了一遍,然後從被褥下面翻出兩隻瓶子,原本是趙和送來供她裝那洗髮藥汁的,被她臨時調製了別的東西進去。
她端着燭臺走到各個窗下和門邊,將兩隻瓶子裡的藥粉分別撒了一些在地上,又去淨手之後,才和衣躺到牀上,吹滅了蠟燭,睜開雙眼望着緊閉的屋門,念着黎明的來臨。
(二更到,明晚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