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盧家宗祠中。爲了盧氏母子認祖歸宗所行的祭祖,被從古怪的途徑中得了宴帖的房家婆媳打斷。
房母口口聲聲指認懷國公今日認下的母子,乃是當年被安王擄去的房家妻小,雙方各執一詞,鬧得不可開交,觀禮衆賓客皆心生疑竇,卻難下定論之際,房母卻道出自己當年被擄的長孫,後腰之上有一顆紅色硃砂痣。
一時間,衆人視線皆移向了站在盧中植身旁的盧智。
被公推出來調解的長孫無忌和杜如晦兩人,心下一番計較,房母雖然有故意搗亂的可能在,可若是沒邊沒影的事,以她的身份是斷不可能在大庭廣衆下出今日這種佯相的,再者,國公府這場認親宴,排場顯然是將這母子四人重視十分的,可卻來的有些突然,突然的讓人覺得古怪。
事關兩府血脈,他們也不能含糊。想到這裡,兩人互看一眼。長孫無忌對房母道:
“房老夫人,您可是有記錯,府上的大少爺真是有顆硃砂痣在腰?”
房母爲自己在緊急關頭想到了這點,胸有成竹地道:“有的、有的,我大孫兒出生是在夜裡,當時我兒被先帝差遣在外未歸,那婦人鬧得整座府裡都不得安眠,天黑正濃時候誕下一名男嬰,產婆與我說這嬰兒後腰上有粒小痣後,老婦還抱着親眼看過,記得清楚,不會假!”
硃砂痣這種東西被認爲是“吉痣”,在這個時代,是絕不會有人想着將它起了的,因此她才這般肯定那痣不會消失不見。
初聞這件事的麗娘暗自皺眉,偷偷打量着盧智的臉色,卻看不出什麼來。
長孫無忌側頭去看盧氏,但這婦人卻被盧俊環在臂中,只能看着半邊側臉,跟他十幾年前模糊不清的記憶半點都對不上號。
越說越肯定的房母,沒了先前的急躁,腦子一下子變得靈光起來,她轉向盧中植,有些激將道:“這硃砂痣做不得假,天下沒那麼巧的事,你可是敢讓長孫大人和杜大人辨一辨,瞧瞧這到底是我房家的孫子。還是你盧家的?”
長孫無忌有心將這亂子趕緊結了,也好讓自己弄個清楚,便又出言當了和事佬,言明借那一粒硃砂痣,辨別孰真孰假,盧中植倒是沒有反對,只是道:
“事先說好,若是沒痣,你們必須馬上離開,若是再鬧,別怪盧某不客氣。”
遺玉有些狐疑地想着:從盧老爺子的態度上看,他大哥是沒有痣了,那她娘剛纔這麼緊張幹嘛?
房母見盧中植的態度,雖也有些懷疑,但到底是更自信一些,橫衝衝道:“你放心,絕對是有的。”
盧智見盧中植對他點頭,稍作猶豫後,便對着杜如晦一禮,開口道:“杜大人,在外解衣不便。從這裡到廂房稍遠,就勞煩您陪我跑一趟了,您行事向來公正不阿,想來由您出面辨別,也無人有異議。”
聽他這麼一說,長孫無忌腳步一頓,又見杜如晦點頭,到底是沒跟上,房母心道杜如晦和房喬相交甚好,不會偏幫,便也沒有反對。
兩人這麼一走,場面便冷清下來,多是沒有心思開口說話,遺玉余光中,見到趙氏和竇氏的目光,都在盧氏的側臉上面晃盪,知她們經過這一鬧,必是多少會受影響,但她們心裡究竟如何,就不是她能知的了。
衆人幹站了一盞茶的時間後,盧智和杜如晦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過來,還沒走近,便聽房母急切出聲:
“怎麼樣,有痣吧?”
盧智半低着頭在盧種植身邊站好,看不見神情,杜如晦則搖頭認真地答道:“並無。”
沒有痣,那就不是房家的長孫了。
麗娘和遺玉一樣暗鬆一口氣。
聽了這答案,幾乎所有觀禮賓客心中的疑竇都消去。那些等着看熱鬧的,心下不免有些訕訕,當然也有極個別仍是保持着一縷疑心。
房母一愣之後,似是以爲自己聽錯,又確認了兩遍後,才陡然提高音量:“沒有?這怎麼可能,你可是看清楚了?”
見她不信,杜如晦苦笑道,“老夫人,杜某看的清清楚楚,盧公子從背到腰,別說是米粒大小的紅痣,就是針尖大小的,也沒有,您先前那般肯定,有痣的便是您孫子,可盧公子並無痣,顯然是您認錯人了。”
奈何房母壓根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堅持要親眼所見才行。
沒等盧中植髮飆,杜如晦卻先聲道:“老夫人,您莫再鬧了,盧公子並非您的孫子,怎能、怎能讓您一位婦人看去。這實在是有失體統。”
長孫無忌猶豫後,也同聲勸慰起來,哪曾想,房母竟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再次伸手去拉扯盧智,不過這次卻沒有先前那樣蠻力,而是帶着哭聲道:
“孫兒,你是不是怨恨我,可你那時還小,怎會記得祖母對你的好,若不是有人從中挑撥。你怎會不願意認我,你的身上明明是有痣的,你是不是夥同別人一起來瞞弄我...是不是?”
在觀禮賓客複雜的目光中,杜如晦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輕嘆一下,選擇站到一邊,不再出聲,長孫無忌仍嘗試着勸解,奈何房母根本不聽他半句,盧中植額頭青筋隱隱地跳動,正在忍無可忍之際,一直相當沉默的盧智,卻出了聲:
“您要親眼看看?”
遺玉察覺到盧智語調的變化,憂心地看着他有些暗下的清秀側臉。
房母這會兒已經沒了主意,只能託着那粒痣的事,好不讓這認親繼續下去,便含淚點點頭。
“好。”盧智輕輕地應了一聲,沒等房母歡喜,便伸手摸向錦衣之上的扣着寶石的腰帶,繼續道:
“想必等下您看了,就算沒有,肯定還要糾纏,不如就在這裡看吧,讓諸位都做個見證,看看我到底是不是您那有痣的孫子。”
在一片制止聲中,不容他人阻攔,盧智雙手抓住前襟處朝兩旁一扯,便將幾層衣裳撥開,向下一拉,背對賓客和房母等人,從削瘦的肩膀到直挺的背部,一整片牙白色的肌膚,都暴露在這寒冷的冬夜裡。
很快便有人低呼出聲,並非是因爲他的舉動,而是這青年袒露的後背上,從兩肋處往下,是一片光滑的牙白色肌膚。到後腰下一寸處也未見房母所說的那點紅痣,然而,從兩肋處向上直到頸椎,則盡是斑斑塊塊恐怖的花白色,顯然是燙傷後留下的疤痕!
“啊!”等着尋那紅痣的房母離的最近,被這一幕驚的尖叫出聲,兩眼一花便倒向身後同樣驚愕的麗娘懷中。
盧中植面色黑青地死死握緊柺杖,杖身發出“嘎嘣”的一聲脆響,盧榮遠盧榮和則瞪圓了眼睛。
盧智低着頭,看不清表情,他背後的那片可怖的燙傷痕跡,面對着他的遺玉看不見,背對着他的盧俊看不見,被盧俊擋住的盧氏看不見,可衆人的低呼,卻讓他們察覺到了不對。
盧俊記着盧智先前的交待,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看着孃親,便緊摟着盧氏不讓她動彈,遺玉卻掙開盧氏的手,兩步便要竄過去,卻被盧智突然伸手一拉,狠狠地扯進懷裡,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半裸的胸前。
遺玉已經意識到他背後是什麼,雙手使勁去推他,卻紋絲不動,只聽他溫聲在自己耳邊道:“別動,沒什麼好看的。”
他的心跳很有力,她有些發涼的臉頰貼在他緊實的胸口上,卻被熨的發燙,一瞬間,濃濃的怒氣和憋屈感襲來,被她咬緊了下脣忍住。
這太過突然的一幕,讓衆人不知所措,盧智將遺玉緊緊地按在懷裡,扭頭對半暈半醒靠在麗娘身上的房母,語氣平淡道:
“您可是滿意了,將我逼迫至此。”
房母仍處於驚嚇中,神志有些不清道,“你、你腰上的痣呢。”
到了這個時候,逼得人家都敞衣示衆,她還是死不忘記那勞什子硃砂痣,這裡畢竟是盧家的祠堂,先前沒弄清楚也罷,這會兒事情都明擺着,她還這般癡纏,這種態度已經引得旁觀的衆人心下不滿,一時間大多數人都暗自腹誹起這老婦來。
盧智嗤笑一聲,神色猛然變得嚴厲起來,語中帶着壓抑的怒氣道:
“我母子四人,早年吃苦流落,如今苦盡甘來,終能認祖歸宗,卻被你再三阻攔,大鬧於盧家祠堂之前,擾了祖先清靜,愧對祖先!讓我們有何等顏面再進這家門!我雖不知你同我盧家有何恩怨,但今日之辱,我盧智莫不敢忘!”
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盧中植的柺杖狠狠地敲在地面上,伴着一聲嗡耳的“送客!”,終是壽終正寢散落一地木片。
長孫無忌和杜如晦都沒再出聲試着調和,盧家上下皆是同仇敵愾地帶怒看着房母和麗娘。
被盧中植一嗓子吼得有些膽驚的麗娘強行攙着半暈半醒的房母就要離開,還沒走上幾步,就聽盧中植沉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回去告訴房喬,新仇舊恨,我盧某人定當討得!”
這一聲,宣佈着繼十幾年前那次之後,前陣子在外關係稍有緩和的房家和盧家,再次於人前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