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院之首依舊是太學院。查博士駕輕就熟地站在二樓對着衆人侃侃而談,遺玉揪着盧智詢問程小鳳的去向,可他好像也不大清楚的樣子,只是再三保證程小鳳不會出事。
遺玉擡頭看了一眼模糊難辨人影的竹樓香廊,便趁着查博士講到激昂處時,悄悄從梅樓的出口溜了出去,當然沒有免去被樓中的學生一陣轉身打量。
君子樓的設計有一點不大方便,那便是要從一面樓到另一面樓上,必須從樓下出去,然後再從外圍繞上一段路,再從修在外圍的樓梯上去。
比起圍樓內的熱鬧,樓外只有幾名書童來往,遺玉便跑步繞到竹樓前順着樓梯上去,剛好錯過從另一邊繞過來的房老夫人和麗娘二人。
遺玉一進到香廊裡,打眼一看,就見往裡數的第二席上,正同身邊兩個陌生的婦人交談的盧氏,卻不見程夫人。
盧氏正應付着湊上來同她閒聊的婦人,忽聽身後有人低喊了一聲“娘”,扭頭見是剛纔還在樓下人堆裡站着的遺玉,連忙往邊上挪了挪。拉着她坐下來。
遺玉同那兩個婦人行了見禮,又簡單搭了幾句話,這兩人都是有眼色的,見人家娘倆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便知趣地回了各自的席位。
盧氏先是給遺玉倒了杯茶遞過去,有些心急地開口:“小鳳呢,不是和你們一道走的,怎麼你們回來了,她跑哪去了?”
遺玉道:“我也不清楚,傍晚時她一個人先回來了,不過大哥說她應該沒事,雲姨呢?”
“剛走,說是回府去看看,興許那孩子先回家去了,唉,這肩膀上還帶着傷,跑哪去了。”盧氏皺眉。
遺玉喝了半杯熱茶,舒服了許多,忽視兩旁投到她身上打量的目光,見盧氏面帶憂色,又不能告訴她程小鳳是受傷是假,便扯扯盧氏的衣袖,待她看向自己時,才一臉要表揚的模樣,小聲道:
“娘,女兒又贏了一回,您不高興麼?”
邊上到底坐着人。娘倆不便像在家中一樣隨意,但盧氏還是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
“高興,比你大哥都強。”
遺玉得意的一笑,見她被轉移了注意力,正要接着賣乖哄她高興,卻被她突然伸手過來撩開額發探上額頭。
“不燙啊...怎地臉色這麼白?”
“可能是這樓裡燈籠的緣故,”其實是一路強忍着頭暈眼花騎馬過來的後遺症,“娘,我又餓又累,等下宴會時,一定要多吃寫東西補回來。”
不光是爲了轉移盧氏的注意力,一整天除了早點外只吃了幾口點心的她,的確是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盧氏順了順她的額發,道:“好,今兒晚上該不用留宿在學裡了吧,等赴宴完,就跟娘回去,這折騰了近十天,你也該睡個好覺,前陣子不還唸叨着。要喝娘煮的鳳爪湯麼,食材都買好了,明日娘給你做好吃的。”
遺玉猶豫了一瞬,便笑嘻嘻地點頭應下,李泰那裡,看樣子,她不回去也是使得的,前日射藝完他到宮中赴宴不就沒回來,阿生應該能幫自己代勞。
香廊下坐着的人早在遺玉上樓,便將她認出來,對這個拿了兩塊木刻的小姑娘,都從自家孩子那裡有所耳聞,暗自打量着母女倆的舉動,同樣,在樓梯口處靜靜站着的房老夫人和麗娘,也將這對母女的親暱舉止從頭到尾看在眼中。
麗娘眼皮子撐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個側對自己而坐,一身端莊的婦人,她用牙齒咬緊了內脣,纔沒讓自己攙着房老夫人的手失控掐下去,自從房喬處得知他們母子尚存人世,她曾經想過許多次,再見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許是一個被歲月和苦日折磨的風霜滿面的老婦,許是一個貴氣盡退,滿面愁苦的俗人,那婦人站在芳華雖盡風韻猶存的她面前,再不會像當年那樣,僅是一個眼神便令她忍不住低下頭,那自慚形穢的人。是該換人做了。
然而!怎麼也不該是眼前所見,十三年宛若一夕的容顏,她笑着哄那少女的模樣,簡直像極了當年那尊貴的婦人抱着兩個乖巧男童的樣子!
不、不是像,她們本就是一個人,是纏了多年的惡夢,是她在午夜夢醒時候,聽到睡在她枕邊的男人,夢囈的婦人!
比起麗娘心中的震驚,房老夫人的表現,卻異常地冷靜,她眯着眼盯着不遠處的盧氏,將她同自己收起來十幾年的畫像比較,在確認眼前這模樣沒多大變化的婦人正是狠心地帶走他們房家香火的罪魁禍首後,老夫人又將目光在遺玉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後一個轉身,竟然朝樓下走去。
麗娘不留神被她的動作帶的踉蹌了一下,便被她“啪”地一下拍開手,獨自走下樓,同樣在那對母女身上留目片刻,她深吸了幾口氣,快步跟上房老夫人。
遺玉在梅樓上講話的人,換成是自院博士晉啓德的時候。又偷偷溜了回去,兩院博士一番大論之後,此次九塊木刻的得主,又站出來享受了一陣歡呼聲,東方佑當着衆人的面,將藏書樓的兩把鑰匙交給了他們。
遺玉看到這裡才突然想起被自己忘記的一件事,扭頭對盧智小聲道:“你還欠我一塊藏書閣的通行牌子呢。”
盧智下巴一比樓上,“等後天來學,你們院裡自會發下來。”
“便宜你了。”遺玉又氣又笑地伸手朝他胳膊上擰去。
盧智面色不改地任她隔着衣料在自己臂膀上掐了小半圈,垂在另一側的大手負在身後,隱隱可見從袖袋處印出一塊木牌的輪廓。
隨着樓內鐘鳴再起。祭酒大人宣佈此次五院藝比圓滿結束,樓中衆人依次離席,七名木刻得主卻留在場地中等待人流退去,剛纔書童傳過話,今晚在天靄閣,會有一場專門爲他們所舉的宴會,兩名王爺都會到場,要他們務必陪同父母與宴。
七人經過這幾日,多少都混了個臉熟,等待時候,三兩湊在一處交談起來,盧智被盧書晴請到一旁說話,遺玉喊住正要離開的杜荷。
“杜二哥、慢走。”
這不再是杜公子那樣客氣卻生疏的稱呼,讓杜荷意外地轉過身,看着一臉帶笑的少女,“盧小、呃,小...”
遺玉走過去,對他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有些好笑,“杜二哥,叫我小玉即可。”
經過今日這一番波折,遺玉對這個第一印象是個自來熟的杜家二少,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同程小鳳不顧比試時間,在寺院裡找了自己一個下午,又在來時一路快馬狂奔讓他們準時到了君子樓,說什麼,她都是要承他一份人情的。
“咳咳、”杜荷清了清嗓子,臉上難得地掛上些許不自在,“小玉。”
遺玉叫住他,其實是爲了讓他將前日杜若瑾借給她的手爐帶回去,這兩天她都帶來觀比,卻都沒見着人,來來回回麻煩的很。
杜荷知道那天他大哥和遺玉他們一同去看望程小鳳的事,聽遺玉提起手爐,語氣一頓後,便應下,兩人走到蘭樓下面。他拿了東西,便向遺玉告別離開了。
遺玉重回到場地中時,盧智和盧書晴剛好談完,那太學院的盧小姐含笑望了她一眼後,便走到一旁去站着。
遺玉不解地詢問盧智,“你同她說什麼呢?”
盧智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隨口答道:“無事,對了,你身體可有不舒服,從剛纔起,你臉色就不大好看。”
“我沒事。”剛說完,她鼻子便一癢,連忙捂住嘴打了個噴嚏,惹得盧智不悅道:
“行了,待會兒的宴會我帶娘去就好,你先回家歇着吧。”
“可是——”多少要去和李泰打個招呼,說她晚上不回去了吧。
“你放心,我幫你去說。”盧智一眼便看出她心思,無奈地伸手將她的帽兜扣上,這才注意到她空空如也的髮髻,“那根簪子呢,東方先生沒有給你?”
“給了,被我收起來了。”遺玉輕撫了一下衣襟裡,那支折騰了他們四十多人一天的東西。
盧智對那個四門學院的學生交待了幾句,又讓人上樓去知會了盧氏。遺玉在走到蘭樓下面時,回頭環顧了一眼燈火依舊卻人去樓空的君子樓,暗自感嘆了一聲,這短短九日的經歷一幕幕從腦海中流淌而過,永遠停留在她的記憶中。
胡三的馬車是壞了,可總是停在學宿館后街的秘宅馬車卻在,盧智很是放心地安排遺玉坐上去,吩咐車伕將她送到歸義坊自己的宅子後,看着馬車始動,才滿腹心事地重回學裡去接盧氏。
獨自坐在車內,遺玉這才放鬆身體,閉上眼睛輕呼了一口氣,轆轤的馬車聲,落在昨夜便沒睡好的她耳中,就像一首催眠曲,背靠着車壁,沒多大會兒功夫,睡意便籠罩了她。
勻速行駛的馬車,在國子監務本坊一條小巷上停留了短暫的片刻,本來只流動着少女清淺呼吸聲的車廂中,又夾入了一道沉穩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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