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馬車緩緩駛進皇城正南門,遺玉撩起一角車簾,隔着巴掌寬的縫隙,看着的臨近的三洞巨型門拱,又瞄一眼那足有五丈高的黑石刻上——“朱雀”兩個大字,便覺氣勢迎面壓來。
“坐好。”李泰正在翻閱着昨日文學院呈上有關《坤元錄》撰稿的事宜,待到車內的熱氣都跑的差不多,方纔對她道。
“哦。”遺玉乖乖地遮好簾子坐了回來,許是因爲第一次進宮,只是老實了一小會兒,便又有些坐不住,偷瞄着李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李泰沒擡頭,也知道她是有話憋着。
“殿下,在宮裡過年,有什麼規矩需要注意的嗎?”傍晚時候稀裡糊塗地被套上一身侍從的男裝,她便被塞進了李泰的馬車裡,連身換洗衣裳都沒有帶,雖說這些日子不用同他分開,她是挺高興的,但是皇宮到底不是別處,卻沒半個人交代她隻字片語的。
這個朝代的新年,主要是爲祈福祭天、驅鬼辟邪,並非什麼佳節良辰,娛樂的成分並不多。據她所知,尋常百姓家的守歲待年之舉,在皇家是不會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正月初一的祭天大典,至於其他時候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是要做什麼,她卻一無所知。
李泰瞥了一眼正打算洗耳恭聽的她,輕搖了一下頭,便又去看他的東西,也不知他這搖頭的意思,是說沒什麼好注意的規矩,還是懶得作答。
“還有啊,我要是被人認出來,那該怎麼辦?”這纔是她最擔心的,說起來宮裡她也有不少熟人,什麼高陽公主、城陽公主的,總不至於換了身衣裳就不認識她了,除非她就待在屋裡,哪都不去。
“不會。”
見他懶得多說一個字,遺玉有些不滿地撇撇嘴,卻也沒再煩他,從朱雀門到皇宮尚須一段路程,她就仰頭望着車頂,又開始琢磨起怎樣改良殘次品的知夢散。
已經成家和開府的公主皇子們,或從封縣,或從京內紛紛抵達了皇宮,按着往年的舊例,該住哪宮哪殿的,都被宮人迎着先去落腳,值得一提的是,已婚的夫妻那肯定是住在一處,未婚的則被分按着母妃,分給了各宮的娘娘,而那些喪母的,則是由長孫皇后親自安排。
將至亥時,這天下最尊貴的一家子,纔在太極偏殿行宴。今兒是臘月二十八,有同往年不一樣的安排,皇上也會在這個時候交待一番妃嬪和子女。
阿生陪着李泰去了,遺玉當然不會跟着去湊這熱鬧,李泰被安排住在太極宮臨近御花園的瓊林殿,她進了宮,便被丟進這大殿中,殿內自有着來往服侍的宮人,從隻字片語中,她方纔得知,這裡原是李泰出宮開府前一直居住的宮殿。
瓊林殿的宮人,多是以前服飾過李泰的,不管是宮女還是太監,都清楚他的喜好,在將他們帶來的日用閒雜都收拾妥當後,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守着,不到一刻鐘的功夫,這偌大的殿內,便只餘遺玉一個人。
阿生離開前是有說過,要她若是待的無聊,可以在殿內到處走走,想着這裡曾是李泰住過的地方,她吃了宮人送來的晚膳,又簡單的梳洗後,便掌着一盞燭臺,在這宮殿裡四下游走。
瓊林殿在整個兒皇宮內裡並不算大的,外設圍牆,東南開門,滿共只有主偏兩殿,間由一條遊廊相連,殿內或明或暗,點着白鶴亦或是松柏的雕燈,大到桌毯花瓶,小到一杯一盞,都是外頭見不着的精貴,細欄白紗的高窗,藍底雲紋的帷幔一層層地從內殿一直蔓延到大廳中。
殿內很靜,靜的能從半開的窗子隱約聽到遠處的歌舞聲,靜的連穿了絲鞋的腳步聲都有迴音,起初只是興趣,待花去了一刻鐘的時間,從主殿游到偏殿後,她卻從讚歎便成了索然。
李泰的生母瑾妃,在他七八歲的時候便離開了人世,作爲一個無母可依的皇子,雖有父皇的寵愛,可是在這深宮之中,卻到底是一個人。
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這殿前殿後,大小擺設無不透漏着它們主人曾經的獨然。遺玉沿着原路折回,走走停停,環顧着瓊林殿內的一桌一毯:
棋盤下僅有一隻的坐墊,茶案上單獨的杯子,書架上翻來覆去只有一人批註的紙冊,她似是能透過這些東西看到年幼的李泰——
一個人用膳,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喝茶,一個人讀書,一個人思考,一個人下棋,一個人寫字......
這種彷彿是窺見了他成長的異樣,讓心底有些發疼的她,一點點裹緊了肩上的披風,直到走進燒着暖爐的內殿,方纔發覺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澀,她猛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方纔緩解心中的壓抑。
“怎麼了?”
被這室內突然響起的人語聲嚇了一跳,好在聽出了聲音,遺玉拍了拍胸前,扭頭對上軟榻上望來的碧色眼眸,搖搖頭,疑惑地問:
“您怎麼這會兒就回來了?”
“有些乏,回來休息,去倒杯茶來。”開宴不到一刻鐘,他便被吳王巧言灌了幾杯酒,正有提前離席之意,他便也來所不拒,多飲了幾杯之後,便被皇上允回殿中。
遺玉見他僅穿着白色中衣,頭髮也披散下來,倒了半杯溫茶走過去,聞到他身上沒什麼酒味,便知這愛潔的人,必是一回來便自己梳洗過了。
“牀都鋪好了,您也別在榻上躺了,當心睡着了會着涼。”
“嗯。”李泰將空杯遞給她,起身幾步走到繪着魚蓮圖的屏風牀邊坐下,蹬掉絲履,擡頭看着正蹲在爐子邊上夾炭的遺玉,待她站起身來去熄燈,方纔道:
“燈不用熄了,太暗我睡不着。”
“哦。”遺玉應了一聲,見這兒沒她什麼事兒了,便道:“那您就睡吧,我也去休息了。”
李泰見她轉身要走,微蹙了一下眉,道:“你去哪?”
“隔壁啊,收拾行禮那會兒我問過了,宮娥說,我睡在小房就行,”遺玉只當他是不放心自己,又補充道:
“那屋裡什麼都有,被褥都是新換的,也不冷。”
“那是下人的居所,你與我同住。”
“啊?”遺玉驚訝了一聲,便聽明白他的意思,見他大手拍了一下身邊的牀鋪,端着燭臺後退了一步,有些侷促地乾笑道:
“沒事,我不介意,就睡隔壁就好,您晚上渴了或是有事,叫一聲我就起,不是還有阿生哥麼——對了,他上哪去了?”
李泰沒理會她的左右言他,擡頭揉了下眉心,不冷不熱地低聲道:
“我乏了,不想同你廢話,你過來。”
聽他一副容不得商量的口氣,遺玉站在原地掙扎了片刻,一想到這宮殿裡頭獨然的味道,便覺心軟,她把燭臺吹熄放在案几上,低着頭走了過去。
屏風牀很大,足能躺上兩三個成年男子都沒問題,從高高的樑頂垂下的紗幔蓋在四周,淡淡的宮燈映的淺黃色的被褥很是暖人。
“你睡裡面。”
“哦。”
李泰見她磨磨蹭蹭地脫下鞋子,繞着自己從牀尾爬到屏風那側,貼着冰涼的大理石面躺下,伸臂一撈,便將她拖了過來,一手攬在她腰上,又一手將充斥的柔軟的絲被蓋在兩人身上,收在她腰上的大手緊了緊,闔上了眼睛。
兩人面對面躺着,淡淡的香氣瞬間將遺玉包圍,她並沒做什麼掙扎,只是身子有些僵硬地靠在他胸前,擡眼看見近在咫尺的面容,就在此時,多了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殿下,您最近休息時候,還會頭疼嗎?”
因爲第一次解毒的失誤,李泰不得不又用了一次藥,加上從紅莊來人手裡奪下的藥材,直到現在,還偶爾會喝些湯藥來鞏固。
“不會。”
李泰開口,溫熱的氣息噴在遺玉的額頭上,她縮了縮脖子,視線從他那張過分俊美的臉上,轉移到脖子上男子獨有的結處。
“那便停了藥吧,雖沒什麼副效,可同一付解藥喝多了,卻是不妥。我配了一種名叫安神丸的藥丸,助眠且養神,您若是休息不好,不妨試試。”
說到這裡,李泰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看着眼前一片黑髮,道:“這陣子,你便是吃那個才能睡的?”
他是昨日方纔從服侍她的平彤那裡聽得,自盧智下葬後,她起初睡覺都會驚醒幾次,後來睡前服用了一種藥丸,方纔安穩入睡。
遺玉一聽,便是知他聽了侍女們的小報告,輕“嗯”了一聲,心裡卻有些唏噓,本來那安神丸是給李泰準備的,不想結果會先用在她自己身上。
“今晚也吃了?”
“沒,最近我好些了,不用藥,頂多就是淺眠一些。”再加上睡不大安穩,有點動靜便會被吵醒。
“嗯。”李泰枕在她頸後的手臂動了動,大手放在她腦後的順滑的長髮上輕撫了幾下,重新閉上眼睛,感受着懷中比自己略低一些的體溫,低聲道:
“睡吧,瓊林殿裡一到晚上便會很靜,沒人會擾到你。”
(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