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公堂之上,人都到齊了,容不得鄧文迎充當和事老,只能一步步按規矩來,驚堂木一拍,先提了戴良、博正承幾人上前,一一對證了身份,才較爲“溫和”地審訊起來:
“現魏王妃狀告你等草菅人命、逼良爲娼,人證和口供皆在此處,有十數人認罪,正受你等支使,捉拿外來流民強行關押,本官經派人前去查看,卻有血污遺屍拋埋之跡,你等可願供認?”
孫雷留個心眼,送了第一撥人到縣衙時,便派人請衙門差役到他們藏私的地點搜查,想當然是搜出不少證據來,遺玉纔會理直氣壯地告他們草菅人命。
這也不怪戴良手下做事不乾淨,畢竟安陽城裡的人口買賣由來已久,誰沒事會去捅這個馬蜂窩。
戴良幾人顯然早有準備,人證物證皆在,卻不驚慌,相反個個擺出一副荒唐之相。
“縣令大人明鑑,”博正承被推出來說話,他伸手指着地上跪的那羣混混無賴,正色道:
“這些人,確有三兩個是我僱用在城裡做事的,可博某絕沒有指命他們殺人行兇。相反,博某是見今年災民多流,心生同情,諒他們衣食無處,所以才同幾位好友私下商議,自掏腰包,將這些外來的災民聚起,供應他們吃喝住宿,試問大人,這怎麼就成了強行關押呢?”
好麼,這一開口就把黑白顛倒了過來,做壞事倒成了行善。
遺玉皺起眉,不知是該笑他們無恥,還是該誇他們急智。
鄧文迎瞟了遺玉一眼,繼續問道:“既是供應他們食宿,又怎麼會弄出人命?”
“大人不知,”戴良接過話頭,上前一步,揖手道:“這北來的災民,一路流亡,身體本就不多好,有幾個染上癆咳的,就是能吃飽肚子,身上的病也能要了他們的命,這病死過去的人,如何能賴到我等頭上,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麼?”
遺玉面色不變,手指卻悄悄捏緊,病死,虧他敢說,從小草那幾個孩子嘴裡,她不難得知,他們是怎樣殘虐被抓來的災民,做些禽獸不如的事情,直到把人折磨死了,再毀屍滅跡。
鄧文迎再問:“那有人證供說你等逼迫災民賣身爲奴,逼良爲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可就更叫冤枉了,”戴良拔高了聲音,滿面受屈之色,“大人您想,戴某同幾位友人,不過是家中有些基業,但並非能坐地生金,若要養活這麼多人口,肯定要給他們另外安排活路,這賣身爲奴換條活路,不是很常有的事嗎?戴某還特意交待了他們,賣身與否,全憑自願,想必是僱來的人手領錯了意,這遭人誤解。”
這世上最難打的就是嘴官司,眼看這夥人三言兩語,就將罪責推的一乾二淨,鄧文迎明知這裡頭貓膩,卻又無可奈何,話問完了,他不得已扭頭去請示遺玉:
“王妃,您看,他們已經解釋過,這是不是您誤會了?”
聽見鄧文迎話鋒轉了向,戴良幾人得意,目光轉向遺玉,就看她怎麼收場。
聽出鄧文迎這句話是在給她找臺階下,可遺玉並不領情,把手一揮,十分不耐煩地開口道:
“行了,我可不管你們什麼誤會不誤會的。那日酒宴上我便提醒過你們,這北來的災民當中有我的貴人,爲了給我腹中孩兒積福,你們怠慢了哪一個,就是同我作對。前陣子我府上收留了幾個孩童,昨日被抓走一個,昨晚我做了一夜噩夢,夢中有人告知,若這孩子有個萬一好歹,必禍及我身。我懷疑這孩子就是那位貴人,你們到底是哪個抓了他,現在、立刻將人給我送過來,我可以大人大量不同你們計較,若是你們執意不肯把人歸還——”
遺玉聲音跟着臉色一起沉下:
“我自派兵到府上去叨擾也可,至於傷着碰着,壞了什麼東西,那就恕我冒犯了!”
喝,這話說的,竟是打算要派兵闖進人家宅邸裡搜人?
這派私兵搜人家宅院,說不好聽同奪人女子清白一個道理,真被這麼搜上一回,那還要不要臉在安陽城裡混,更甚者,萬一翻出來一兩件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好日子就算是徹底到頭了!
大半輩子沒見過說話這麼猖狂的,戴、博幾人傻眼,鄧文迎也沒料到遺玉說翻臉就翻臉,滿堂皆驚,只有扒在屏風後頭偷看的鄧夫人望着遺玉不可一世的神情,眼睛瞪的發亮。
鄧文迎甩了好大一把冷汗,站起身,結結巴巴地勸說道:
“這、這、這可使不得啊,王妃三思,您一無軍令,二無職權,怎能派兵去搜索他人宅院?”
遺玉哈哈一笑,一反方纔正經,傾身向前,戲謔道:
“我如何不能,兵是我府上的私兵,王爺給過我印號,我就是支使他們去了,最多你算我一個私闖民宅,事後不就是捱上二十板子,在牢裡關上十天半個月,你當我怕嗎?”
她狀似無意地擡手放在隆起的腹上,輕輕摸了兩下,這動作落在旁人眼中,哪個背上不冒冷汗。
這位主兒肚子裡揣的可是正經的王子皇孫,那是魏王爺的頭一個孩子,魏王是誰,那是能讓東宮太子爺都吃啞巴虧的人物,打她板子、讓她坐牢,誰敢!?
又不是嫌命長!
若說他們起先還當遺玉說要搜宅是在威脅,那意識到她那圓滾滾的肚子,可是半點都不懷疑她會不敢了。
讓她搜,那是萬萬不能的,可不讓她搜,把人交出來,這不就證明了他們的確抓了她的人,到時候再被她編排出理由,咬住不放,誰知道下場會是個什麼樣。
戴良和博正承一羣人,臉上青紅交加,被逼到這份上,總算明白過來,這魏王妃哪裡是個恃寵而驕的任性女子,分明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
遺玉將堂下幾人五顏六色的表情通通收入眼中,端起茶壺,給自己續了半杯,也給了他們半盞茶使眼色的時間。
“怎麼樣,幾位可是想明白了,是你們自己把人送回來,還是我派人去跑一趟。”
戴良同博正承對了個眼神,把心一橫,上前一步,衝着遺玉揖手,這一回再不敢不客氣:
“王妃既然一口咬定人是被我們抓去,且不論是與不是,當務之急,是把人先尋回來,容戴某安排一下,這就派人去找,還請王妃詳說一下那孩子徵象。”
罷,這宅子是肯定不能給她搜的,大不了把人送回來,就是吃個悶虧,也好過被翻了老底。
戴良心中暗罵:真是晦氣,早知如此,一早就把那嘴硬的臭小子放了,沒問出半點有用的,倒成了禍根。
聞言,遺玉抿嘴,眼中一笑,冷淡道:
“他叫小迪,七歲大點的男孩,你們誰抓了人誰心裡清楚,未免節外生枝,你們就在這裡,同我一起等上半個時辰,交不出人,那就恕我冒犯了。”
幾人心知她不會給他們機會私底下說話,便分頭招了衙門外候着的僕從管事,就在堂上交代了他們去找人,當然幾個隱晦的眼色是少不了的。
“都聽見王妃說的了?去,在城裡找一個叫小迪的孩子,找到人就趕緊帶過來,要快!”
食指摩挲着杯口,遺玉若有所察地轉過頭,眼一擡,正對上鄧縣令腦後頭那扇屏風鏤空處,露出來的一雙窺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看。
同遺玉目光對上,那眼睛的主人似受驚嚇,出溜一下便逃不見了蹤影。
遺玉想了想,回憶起那天酒宴上一人,大概猜到是誰,不由搖頭暗笑,這鄧大人無趣,夫人倒是有點兒意思。
堂上衆人各懷心思,卻沒人注意到衙門口,幾道人影隨着前去尋人的僕從一起悄悄離開。
半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安陽城不比長安大,從城東頭走到城西頭,也就這麼大會兒工夫。
戴良他們眼瞅着遺玉讓人找出來計時的水漏滴的飛快,衙門外頭的百姓越聚越多,額頭上也漸漸冒出細汗,來回在堂上走動,露出焦心之態。
遺玉看着是不着急,中間還離了一回席到後堂去更衣,再回來,繼續坐着等,半個時辰很快就近了。
“嘭”地一聲輕響,遺玉手中的杯盞落回桌上,這一聲不大,卻驚的衆人齊齊扭頭看向她。
“咳咳,”鄧文迎搶先開口:“王妃若是覺得累了,不妨先到後堂休息一下?”
遺玉搖搖頭,眼睛盯着桌上的銅壺水漏,手指輕叩在案上,一下一下,敲的人心底發慌。
博正承忍不住開口,聲音乾的厲害,“是啊,王妃身體不便,就先到後堂去休息一下,這人一找回來,我等立刻讓人到裡頭知會您。”
“嗒、嗒、嗒”,遺玉敲着手指,看着銅壺上一道刻度水滿,擡起頭,隔過一個個人頭,望見門外推開人羣,大步走進來的孫雷,始終平靜的眼底這才稍微露出一點擔憂,用眼神詢問。
孫雷走進公堂,先對鄧縣令行了一禮,隨後在一片注視下走到遺玉身側,低下頭,極輕地說了一聲:
“王妃放心。”
人已經找到,半路上被他們劫了過來,一切平安。
遺玉眼中憂色一掃而空,她衝着戴良幾人隱隱一笑,在他們略帶驚懼的目光中,攤開手,露出手心捏出了汗的小巧玉印:
“孫典軍,持我私印,派兵分頭搜查他們幾人府上,務必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輕易放過他們。
(解釋一個慣用詞,更衣,除了換衣服意外,有時是指的上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