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未能成眠,年初八,節慶還在,長孫夕卻起的遲了,若不是長樂派了人來,邀她晌午到公主府去吃鮮釀,不定要在牀上歇到什麼時候。
到了公主府,無雙社幾名掌事的,城陽、高盼雲、劉詩琪都在。
花廳裡烘焙了兩隻暖爐,擺了四色茶桌,每人跟前布了一壺花蜜新造的佳釀,用銀碟銀勺嘗吃,在這冬寒未去的時節裡,着實是種奢侈的享受。
長孫夕就坐在長樂身另一側,表示她在無雙社裡僅次於城陽的地位。
刑部尚書之女高盼雲,大理寺正卿親孫劉詩琪兩人,同長孫夕一樣都是雲英未嫁的姑娘,三個人平日就很談的來,關係要好的緊,這方聊了一會兒,便察覺長孫夕興致不高,於是劉詩琪問道:
“是昨晚沒休息好嗎?臉色恁地差。”
“的確睡得晚了些。”
長樂聽見,扭臉一看,果然長孫夕氣色不妥,於是就讓她到暖閣去小憩,城陽卻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怕不是睡得晚了臉色才差。”
長樂聞言,扭頭去詢問城陽,“那你說說,她這是怎地了?”
城陽拿銀勺子輕輕敲了兩下酒杯,發出一聲脆響,道:“你道這長安城裡能給咱們長孫三小姐氣受的還有幾個?”
長樂略一遲疑,心裡已是有了人選,皺眉對長孫夕道:“可是那盧遺玉又去招惹你了?”
長孫夕勉強一笑,算是默認了,長樂還待再問,昨晚也在魁星樓待過的城陽已自發地開口:
“昨天魁星樓賣了一件鐘繇的真跡,她擡出要給虞學士做壽的名頭想要拿下,然四哥爲了哄他王妃高興,卻是放話出來清場,花了五萬兩的高價搶了東西,一起將七皇叔同她,連帶虞世南的面子都給駁了,又在大庭廣衆之下,暗損了她一把,這纔過去一晚,臉色能好看才叫怪。”
聽完了事情經過,長樂當即冷哼一聲,丟了手裡的銀湯匙,叮噹落在碟子裡,道:
“上一回她在大理寺管了本宮的閒事,看在魏王府面子上,本宮懶得搭理她,叫她過了一段好日子,這纔沒幾天,就又來找事,看她是活得不耐煩了,還真以爲有李泰在,本宮便不能碰她麼。”
平陽生辰宴後,長樂帶人到大理寺立威,卻被遺玉截胡,又有平陽插手,救下一衆墨瑩文社的倒黴女子,長樂心中記恨,可前有平陽的人情做堵,後有李泰的門面擋風,憑着她有怨必報,不肯吃虧的性格,竟愣是忍了下來。
這一回聽說長孫夕受屈,她的怒氣,多半也是從上一次積壓過來的。
在她眼裡,就遺玉這麼一個孃家門庭落魄,又喪父無勢的弱女,卻能給她們這些金枝玉葉氣受,實在是該打殺千百回也不足惜。
劉高二女見長樂是動了真怒,嚇了一跳,連忙噤聲,因長樂平日積威,她們卻也不敢亂勸。
“你也是,受了欺負怎不同本宮來說?是打算嚥下這口氣不成?”長樂生氣地質問長孫夕,卻沒想這麼一問,她呆了一會兒,竟然掉下淚來。
“嫂嫂莫說了,是我心思不如她狡詐,這才連番在她手上吃虧,怨不得別人,”長孫夕紅着眼眶,輕聲哽咽道。
“這麼說,不算這一次,她以前還有欺負過你?不行,你今日不說個明白,就別想回家去,你們幾個,先到別處去坐。”長樂忍住火氣,攆退了劉詩琪她們幾個,只留下城陽,逼問長孫夕道。
人一回避,長孫夕便抽抽搭搭,順勢將平陽生辰宴後,兩人在魏王府見那一面給說了出來,只是話到她嘴裡,實實在在顛倒了個個兒:
“那會兒京裡都傳我們兩個不對盤,我不喜叫人議論,便想着主動去化解,就到魏王府去探她,她卻逼退了左右,故技重施,用毒制住我,給了我一場難堪,不光羞辱了我及笄禮上那幾件倒黴事,還威脅我,若是敢同別人講,就要誣陷我在平陽姑姑生辰上給她下毒,我沒法,只好嚥下這委屈,誰也沒敢提,就怕她亂說話,讓我爹難做。”
“啪”
“這混賬狗東西”
長樂青着臉,一巴掌揮飛了桌子上的蜜罐,直摔在五尺開外的地面上,碎成一地金黃的粘渣,污了一條上好的鹿皮毯子。
“好,好,本宮看她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這般蹬鼻子上臉,連自己是什麼玩意兒都拎不清了”
“嫂嫂快息怒,別再氣壞了你,回頭說起來,大哥可饒不了夕兒。”長孫夕抹了眼淚,急忙拉回來長樂的手,看她是否傷到。
長樂氣咻咻地任憑她勸慰了一場,沉默了半天,心中幾番計較,當覺不能再由着遺玉作亂,這幾回吃虧,外人多少也都看在眼裡,真把她迴避當成是怕了事,那她長樂日後還有什麼威信可在。
“不用說了,這回絕不能就這麼算了,她能讓你啞巴吃黃連,本宮自也有辦法叫她有苦說不出,十五上元那天,你們都騰出空來,本宮一定要給她個教訓。”
“嫂嫂。”長孫夕又是感激又是委屈地叫了一聲。
“上元那天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們湊熱鬧了。”城陽瞥了一眼那地上一片金黃的粘膩,目光一閃,開口推拒。
作爲一母同胞的姐妹,長樂也曉得城陽平日是有些不合羣,便沒多疑。
城陽又在這兒坐了一會兒,聽長樂同長孫夕說完私話叫了劉高几女進來,便起身告辭了。
午後,遺玉正坐在書房李泰那張大桌上,一筆一劃地參考着新得來的《薦季直表》臨摹,因今日不用出門,她素着斜髻,臉上脂粉未施,然膚脂細滑白皙,卻比上妝之後多幾分天然純真,窗外日光照拂在她上半身,就像是誰家新學字的智齡孩童,乖巧又認真。
李泰從外面進來,看到她這專心致志的模樣,也不打攪,就靠在書架邊上抽了一本書,每翻幾頁便擡頭看她一眼,也不知他讀的是書,還是人。
“怎麼起來了,不多睡會兒?”又抄完了一段,遺玉小心翼翼地將筆擱在架上,拿手帕遮住那真貼,擡頭看向李泰,是早發現他進來。
午飯後,本是夫妻兩個一起睡午覺的時間,奈何牀上少了個人,懷裡缺件零件,李泰又能睡多久。
再看她小心伺候那書寶的樣子,方有些後悔,怎昨晚就被她灌了迷魂湯,沒把這東西收一陣子再給她,好過她在這新年休沐日裡便“發奮圖強”。
繞過桌子,他書桌配有一張能容兩人並坐的短榻,李泰就在她身邊坐下,倚在靠背上,一臂環了她肩膀,一手拎起她才寫好的字看,方見那竟同真貼上有七分形似的小字,心中暗驚她在此道中的天賦,細細看時,口中問道:
“上元那天要到叔父府上,不能與你去逛燈會,不如你同去赴宴?”
遺玉順勢靠在他肩上,一邊揉着微酸的手指,一邊道:“你們要談正事,我就不去了,燈節又不是隻有那一日,我正好在家裡寫寫字,策劃一下那字館的籌建。”
年前李世民給李泰交待了幾件差事,同禮部甚有往來,河間王身爲禮部尚書,李泰這番去她府上,肯定是要談正事,他會問特意問她,便是有這一層考量,遺玉心思透亮,怎不明事理,知那天跟去不合宜,便乾脆自己開了口。
李泰曉得她比一般女子懂事,也不奇怪她的拒絕,說着話,接過她右手,代替她按摩手指,他早年習武的時候,爲練暗器,經常傷到手指,自有一套法子按摩關節。
但遺玉是個怕癢的主,被他按着指節“咔咔”掰響了幾下,便不幹了,哀哀叫了幾聲,見他不肯鬆手,就去拍打他手背,裝模作樣地喊疼:
“啊要斷了斷了,快放開。”
李泰想也知道不會捏疼她,便眼皮不眨地用一條手臂鎖住她亂扭的肩膀,面無表情地繼續握着她手指捏地“咔咔”亂響,任憑她哎哎叫喚也不放開。
平卉端着茶盤立在門外,聽着裡頭的亂勁兒,也不知他們是在做什麼,猶猶豫豫沒敢進去,過了一會兒,就見門被推開,李泰從裡面走出來。
“王爺。”平卉趕緊讓道,目送着一邊整理歪扭的衣衫一邊遠去的李泰背影,再走進裡面探頭瞧了,就見自家主子窩在椅榻上,眸光含水,臉紅鬢亂的模樣。
驚得她趕緊又退出去,是沒瞧見桌子下頭遺玉可憐兮兮地捧着的手指,只誤會兩人青天白日下就黏糊到了書房去。
“王爺也真是的,這大白天的就...”一句嘀咕沒完,平卉便也鬧了個臉紅,抱着茶盤一溜煙跑回廚房去找平彤收驚去了。
魏王府這邊春意早登,人情正暖,那皇城裡,宮中收到先鋒來報,說是九月被派去攻迎吐蕃,大勝立功的將士攜帶軍馬,明早便能進城。
李唐乃是武人出身,李世民是重武天子,奈何做太子時有安王擋道,當了皇帝,在貞觀年初同突厥大戰之後便再沒近武,崇武之心不減,西勝吐蕃的一役也乃近年來的大勝,狠狠打擊了對唐王不重的外邦蠻夷,龍顏如何不悅。
這一番消息接到,他當即就傳喚了幾名有分量的臣子進宮,預叫他們明晨去城外迎接牛進達、劉簡衆將,以彰隆恩,而真正的封賞,還等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