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您在裡頭嗎?”門外傳來輕喚聲。
明亮的藥房內,素衣簡髻的遺玉,正一手挑着一杆精緻的銅秤,一手飛快地在紙張上載錄,白淨的臉上不知是在哪沾了一點綠一黃的,她放下筆,用極細的手指靈活地在秤盤裡捻出一些淺蔥色的藥草,待見秤桿兩邊平衡後,方纔記下數字,草草地揚聲答了一句:
“等等,我馬上出去,你別進來。”
這屋裡有股子奇怪的香草氣味,吃了解藥的,聞着無害反益,可外人就不行了,恐怕多嗅上幾口,就會開始滿嘴胡話。
平彤就站在門外頭,有些着急地踱着步子,聽見房門“吱呀”一聲響後,扭頭見到合上門扭過頭的遺玉,眉頭一皺,便苦笑道:
“小姐,您可知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還是大早起就到這裡來耗着,這都快中午了,聽奴婢一句勸,趕緊吃些東西,再沐浴一番,王爺晚上就得進宮去住着,他走前,您至少得同他一起用頓飯吧,過了今天,得到年後纔再能見着了。”
自打被國子監勸休之後,對外便宣稱病由的遺玉,連文學館都不再去了,有心注意她動向的人,只當她是離了長安,在鎮上住着,卻不知她是安身在了魏王府。
平彤和平卉兩名侍女,被李泰從龍泉鎮接了回來服飾遺玉起居。遺玉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找的她心急,自打李泰收拾了這藥房給她,便整天溺在裡頭,一晃小半個月過去,到了年關,照皇家習俗,幾名已經成年開府的皇子都被宣回宮暫住,李泰亦然。
被平彤嘮叨着,遺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卻在心裡盤算着方纔配的藥劑要怎麼改良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直到沐浴後,被按在妝臺前頭梳妝,方纔回過神來,對正在給自己梳頭的平卉問道:
“王爺回來了嗎?”
平卉未答,平彤見她這會兒才關心起正題,便搶過話頭,答道:“還沒呢,李管事讓人傳了話回來,說王爺中午在天靄閣宴客。”
李泰自有一撥下屬,包括文學館的一些學士在內,逢年過節,是會聚集一番的。
“哦,”遺玉接過平卉遞來的香膏,摳出一些擦在手背上,看着正在一旁給她挑選衣物的平彤,道:“那他回來必也是用過午飯的,你們兩個別急。”
原來她是聽了進去方纔平彤的抱怨,可這態度卻着實讓平彤着急:“小姐,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王爺進宮去,那位小姐是要陪着的,雖是住在不同宮裡,但每天總能見上一兩回吧。”
皇子進宮,自有女眷相伴,有妃子的挑上兩名帶去,沒有的,那便叫上未婚的充數,這是從先帝起便立下的規矩,許是爲了維繫皇室那單薄的人情的一點手段。
遺玉聽她說道這裡,便沒了聲音,垂下眼睛,仔仔細細地塗勻手上的香膏。
東方明珠,目前爲止,她僅在李泰面前提過一次,那是在她被國子監勸休後的第二天,她試探地問他何時準備同那位明珠小姐的婚事,李泰的反應讓她有些霧水,只答了她一句“此事到年後再說”,便緘口不提。
她瞭解李泰這人,是極討厭解釋的,說什麼便是什麼。那天從城外樹林回來,爲了安她的心,說了那番話,已經實屬難得,她雖心裡有了想法,可也知道,有些事就算要處理,也焦不得,急不得。
“小姐今日別插木笄了,戴幾隻銀簪可好,”平卉在從龍泉鎮收拾來的首飾匣子裡翻騰了半天,方尋出一隻銀簪出來,遺玉尚沒出喪的,帶不得金翠紅綠。
“咦?這似不是銀造的。”平卉是有眼力界的,摸了幾下那根簪子,便疑聲道,“怎地比金子還沉些呢。”
遺玉擡頭,瞅了一眼她手裡的簪子,道:“怎麼把它翻出來了?”
這根似銀非銀的梅心簪子,正是遺玉在禮藝比試時,獲贈於那位念平茶社的楊夫人,最終摘得了最後一塊木刻。本是想着尋機會還回去,可事後她又找到那條茶香翠樹的小巷,卻是已經人去樓空,這尋不到主人的簪子,便被她留了下來。
“是貴重物件麼,那還是收起來好了。”平彤道。
“不,就戴這個吧。”遺玉想着在李泰回來之前,還能到後院去一趟,怕她挑揀起來沒完,便如是道。
於是平卉手腳利索地給她挽了垂掛髻,又將簪子別在一頭,配了幾根珍珠釘釦在周圍,收拾妥當,遺玉照了照鏡子,摸摸最近吃圓了一些的小臉,纔去樓上拿了東西,帶了銀霄,一人一鳥從梳流閣後廳走,去了後院。
幽暗的室內,飄散着淡淡的香草氣味,窗門緊閉,厚實的帷幔後面,半點光亮都不見,就聽一道柔軟的嗓音,帶些誘哄地響起:
“......長孫渙叫了你陪酒,醉後他說着胡話,忽然見到窗邊路過一名年輕的姑娘,便匆忙離開了。你想想覺得有異,便也跟了上去...在那屋外,你從門縫中看到有人拿燭臺砸在他的後腦上——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啊”一聲驚叫,藉着便是有些哆嗦的女聲,“是、是盧公子,國子監的那位盧公子。”
“好,你見到盧公子砸暈了長孫渙,嚇得連忙躲在一旁,見他離開了房間後,在那屋裡,又出現了一個人,這人撿起地上的燭臺,又狠狠地敲在長孫渙的後腦上——告訴我,這個人你認識嗎?”
“...沒、沒有了,只有盧公子。”
“不,有的,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是、是,我看見、看見——啊我什麼都沒看見是盧公子殺的,是盧公子”
聽見這尖叫聲,一聲輕嘆,遺玉起身摸黑去將窗子打開,待室內恢復了明亮,扭頭看了一眼軟榻上躺着,正在不住地揮手掙扎的女子,走過去塞了一粒藥丸進她嘴裡,稍息之後,她便安靜了下來,沉入了夢鄉。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前不久,李泰幫她從長孫家手裡找來的那位扶瑤姑娘。
在所有線索都消失的情況下,哪怕只有一點可能,她也要下手去尋,可一開始,這扶瑤便一口咬定殺人的是盧智,甚至在李泰讓人對她動了重刑後,依然堅持。但恰是這樣,才讓遺玉起了疑心,她是不知道李泰的手下,到底對這女子施了什麼刑罰,可一名尋常的青樓女子,卻能捱得住一個大男人都熬不過的重刑不鬆口,這本身就有古怪,可她又不像是故意在說假話。
遺玉便疑心她是否有類似被催眠的經歷,才只記得盧智“殺人”那段,而忘掉了那個後來行兇的人。
在和李泰商量後,他靠着特殊的渠道,在短短几日內,就幫她蒐集了十幾部相關的書籍,供她參考,於是她便沉下心思,研究起了那錦繡毒捲上,一種有關催眠的藥物——知夢散。
複雜的毒藥,靠着二十一種罕見的毒草混制,用特殊的方法,提煉出類似薰香的固體,放在薰爐裡點燃,便會散發出一種味道,能夠誘導人說出所有但凡這人經歷過的事。
可是因爲藥材和經驗不足,她只能勉強制出精簡的藥物,藥效大減。試驗後,這是她第三次在扶搖身上使用,摸到了一些問話的技巧,倒真是從蛛絲馬跡中,應驗了她的猜測——這扶瑤姑娘果然是因爲某種人爲的原因,講不出真正殺了長孫渙的兇手。
擡手給榻上的女子蓋上了被子,遺玉將香爐熄滅,抱着它,叫上一旁等候的銀霄,便回了梳流閣。
“喲!”搖晃着雪白的身子走在一旁的銀霄短短地一叫。
“嗯,我也餓了。”
李泰直到傍晚纔回府,平彤急匆匆地找到正在小廚房裡熬粥的遺玉。
“小姐,王爺回來了,叫您過去呢,下人正在收拾東西,好像馬上就要進宮去。”
“這麼急?”遺玉皺眉,解下腰上的圍裙,又囑咐廚娘看着火勢,便跟着她離開,臨近前廳時,又被她拉住,拍了拍衣裳上的麪粉,又平整了一番裙角。
撩起簾子,進到前廳,遺玉一扭頭,便見着正坐在紅木雲椅上喝茶的李泰,穿着正式的紫金色的常服,髻上戴着金冠,一看便是要進宮的模樣。
“殿下。”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禮,她環掃了一圈正來往廳中搬拿行李的下人,問道:“這就要走?”
“嗯。”
“您用過晚膳了嗎?”遺玉搔搔耳垂,半下午的時候,她就在廚房裡準備晚膳,想着他臨走前,還能一起吃頓飯。
“晚上宮裡有家宴。”
“哦。”臉上飛快地掠過一抹失望,想到過了十五他才能回來,心裡便有些失落,但還是強打精神,道:
“我做了您還算入口的點心,帶上可好?”
“嗯。”李泰目光閃了閃,應了一聲,低頭喝茶,當是時,阿生卻從一旁屋裡抱着東西走了出來,見到還在前廳站着的遺玉,便納悶地問道:
“小姐,您怎麼還不去收拾東西,咱們過會兒就要走了。”
遺玉一臉迷茫地回望他,便聽李泰低聲道:
“不用收拾了,換身衣裳便是。”
“是”已經明白過來狀況的平彤,接過阿生遞來一身嶄新的侍裝,難掩欣喜地應了一聲,便拉着遺玉回房去更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