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聽說到盧俊就要回來的消息,已經是正月十二晚上,她白天去了一趟龍泉鎮,給盧景姍和韓拾玉捎去了一些織造坊新出的布料,又將留在宅裡的一部分手抄書本整理出來,帶回魏王府。
一聽她二哥明晨就能抵京,這廂便又急又喜地忙活起來,因李泰說過,這次攻打吐蕃大勝的將士,都將在兩天後上元節望朝時候宣詔封賞,便讓下人在王府東院收拾出一間舒適的屋子,衣物住宿一應打點好,才休息下。
正月十三,牛進達、劉簡帶兵得勝回朝,李世民責使樑公房喬,鄂公尉遲敬德一干臣等,前去迎軍,預在皇宮成天門前接見。
清晨,卯時許,衆將士抵達明德門外,被房喬等人以禮迎入城內,長兵十里滿朱雀,引來無數百姓爭看,間或聽聞我朝鬆州捷報,無不歡欣鼓舞,一條大道直通皇城的朱雀大街上,人聲鼎沸,人頭攢動,喧囂熱鬧,堪比年慶。
大軍靠前方几名年輕的低階軍官,衣胄御馬,不遠不近地落在爲首的那一羣大將之後,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一邊前行一邊豪聲說笑,儼然自成一個小團體。
“啊,總算是回來了,你們聞聞我身上這味道,都要餿了去。我現在別的不想,就想趕緊回家,洗個乾淨澡,再美美地吃上一頓大肉,睡在我那張大牀上,好好睡它個三天三夜,誰也別再想支我做半件事。”
四周一陣鬨笑,有個穿輕甲扎綸巾的弱冠青年道:“寶慶啊,你這話可是別叫尉遲大人聽見,不然這當街就要掄鞭子揍你。”
尉遲寶慶虎着臉瞪這人一眼,飛快地張望了一眼走在人羣前頭的他老爺子背影,咳了咳,不理他,轉過頭,便又成笑臉,衝着騎在他左側的一名虎背熊腰的年輕男子道:
“俊哥,待會兒皇上宣過話,你若是沒事,就同我一道回府去唄,我先前捎信回去都同老頭子把事情說過了,咱哥倆找個好日子,正正經經地結拜,到時候你再名正言順地傳我兩手家傳的擒拿。”
“唉、唉,你這是把我忘哪兒了?”先前說話取笑他那名青年伸長腿踢了他一腳,“就知道你圖着人家本事才巴結,個沒安好心的東西,大哥不要理他,先到我家去喝酒,讓他睡大頭覺去吧。”
“呸,俊哥可別信這鬼猴兒——劉少貢,你再要胡謅,我可揍你了啊別以爲我傷還沒好,就打不過你了,信不信我一腳把你從馬上踹下去,跌你個狗啃屎?”
“好啊,一個月沒打你我手早就癢癢了,咱們這就來練練?先說好了,誰要是先趴下,誰就得心甘情願地當小弟。”
“來就來,怕你?”
走在人羣當中,盧俊頭上還帶着盔甲,手一鬆繮,就在一左一右就要打起來時,猿臂一伸,隔在當中擋着兩人小孩兒打架一般的手撓腳踢,沒好氣地罵道:
“行了,丟不丟人,我今天要先回去一趟,你們且各回各家去,待明日我再到你們府上去拜見兩位叔伯。”
“那我和你一起——”
“好啊,那大哥先回去,咱們明日再約出來見。”
劉少貢趕緊插話打斷,又從盧俊背後繞過眼神衝尉遲寶慶擠擠眼,方讓這少爺想起來盧俊家境特殊之處,於是噎了話,沒敢再提要同盧俊一道走——
魏王府啊,他們也得能進去不是?
房喬回頭看了一眼後方,在人羣裡尋找到那個讓他惦記着的孩子,耳朵裡聽着牛進達嘴裡不住地誇讚着幾個名字,心裡又是驕傲,又有些苦澀,哪怕再也從那年輕的身影上找不見這孩子小時候的半點身影,他也依然是自己的骨肉,是他唯一的嫡子。
“....我當時一聽就懵了,他們佔了城池擒壓了百姓,正在爲找不到攻城時機發愁,這幾個混小子竟然換了衣裳,扮成探子,故意被敵軍擒住,混進南城吐蕃軍營裡去了你們真出了什麼事,我老牛回來可怎麼向老哥幾個交待啊,怕是腦袋摘了都賠不起....”
“我那會兒擔驚受怕他們已經被抓,就想着強攻進城裡,令牌都搬出二道營外了,你們猜怎麼着?哈哈,他們竟然給我回來了不光是回來,還生擒了扎普耶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老狼頭。他們雖然是掛了彩,可這一下子敵軍陣腳大亂,咱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攻破了城門,斬殺千人,搶了城,直把他們攆到餚河邊上去,後軍圍追,逼那贊普親自率人遞了降棋來,這一仗打的舒服”
牛進達是個大嗓門,但這街上人聲喧譁,也就走在他附近的幾名官臣能夠聽清,尉遲敬德心裡高興他小兒子這回爭了氣,可面上卻臭罵道:
“這死小子,破亂軍規,牛兄當是狠狠罰他一頓,非有二十軍棍不能行”
牛進達一揮手,“還用你說,早打過啦。”
尉遲敬德臉一僵,一面暗罵他還真敢打,一面笑道:“那就好,你不打他,回去我也要揍他一頓。”
“是啊是啊,”牛進達隨口應和,突然面色一整,側着身子在馬背上歪向他,低笑道:“也是寶慶那小子命大,你這回可要謝謝一個人。”
尉遲敬德神色一動,便邀請道:“今晚我給你們接風,到大慶樓去,正好你將這事詳說給我聽聽。”
他兒子是寄了書信回家,信上有五百個字,四百個都是誇謝一個人的,還口口聲聲要說與那盧家的二公子結拜,不說這話裡真假,就說京裡知道舊故的,誰不曉得盧家同長孫無忌前些年的過節,這趟渾水,他可不想淌。
魏王府
遺玉從早上等到中午,送李泰吃罷飯出門去文學館,也沒等見盧俊人影,正心急地要派人到宮門前去打聽打聽,便有下人跑進來報:
“回來啦王妃,二公子到門前啦”
遺玉拎着長裙便小跑出去,也顧不上在下人跟前維持什麼形象,從聽李泰說起盧俊受傷,她心裡就多一份擔憂,不說睡不着覺,只要一想起來,便是心慌。
一出庭院,正同進拱門的盧俊撞了個正着,兄妹倆眼睛一對,幾個月沒見,相互打量許久,一個傻咧咧地咧嘴笑了,一個眼裡泛酸,叫都來不及叫上一聲,扯着他袖子就往院子里拉。
“說吧,傷着哪了?”
盧俊向來不擅長騙她,老實道:“肩膀,後腰上,還有腿。”
“好麼,你先前走的時候怎麼答應我的?”遺玉把眼一瞪,眼神利地是能在他身上穿幾個窟窿。
一趟行軍回來,盧俊膚色仍是一層黑,可皮膚委實粗糙許多,乍一看還是個俊公子,仔細瞧,便像是老了好幾歲一樣,他嘴脣上還有乾裂的痕跡,露出的脖子上幾處刮痕紅疤,遺玉看的一清二楚,早有心理準備,可在叫於通給他拉到屋裡檢查一番出來稟報後,還是忍不住心疼了一把。
盧俊不擅長哄人,見她繃着一張臉卻還不忘吩咐下人去煎煮取藥過來,滿心熨帖,卻又不想讓她擔憂,摸摸胸前,難得聰明一回,自襟口袋裡掏出一隻玉淨小瓶兒來,遞於她。
“這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聞聞,裡頭可香啦,我腰上原本開了這麼深一道口子,塗了兩回就長住了,稀罕不?”
遺玉擰開瓶塞一聞味道,有些熟悉,再又沾出來一點兒露水狀的香液在手指上,當即明白過來這是什麼——雪蓮精,她聽姚晃說過,那宮廷秘藥蓮雪霜,便是摻了這東西做出來的,比起蓮雪霜來,藥效不知精純幾倍。
她早就眼饞宮裡一年只產出幾盒的藥膏,可惜這製藥的精露就連李泰都搞不到,只能平白了那麼一樣好東西沒材料研究。
“打哪來的?”
“從一個吐蕃將軍身上搜出來的。”
倒也沒在意他昧了人公家的東西,遺玉擰上瓶子,“我聽說你生擒了他們一個武將?”
“也不是我,是我同別人一起,這小瓶兒給你,我行軍的時候還獵了一張虎皮,在別人那裡放着,等明天我叫他給你拿來,是這麼大一整塊,已經剝洗過了,你讓人做一張毯子使,多餘的給我縫一對護手,行不行?”
盧俊見她被那瓶子轉移了注意力,忙獻寶,正兒八經,虎皮可是比那些個漂亮的狐裘要珍貴多了,要知道,狐狸難抓,可它傷不到人,老虎是能咬死人的猛獸,一張完整的皮子,更是連東都會的店鋪裡都鮮見有賣的。
遺玉寶貝地將那一小瓶好東西交給平卉收着,見他一臉巴結,總不好再給他臉色瞧,翹了翹嘴,道:
“不給,哪有送人東西還討禮物的。”
盧俊摸摸頭,“那算了,全給你用。”
遺玉憋不住笑出來,伸手拍了他一下,道:“我這有比虎皮更好的東西,你走的時候匆忙,我又和你慪氣,是給忘記了,你先去梳洗一番,吃了飯,我再讓人取給你。”
“好。”
吩咐於通好生侍候着,遺玉便領着平卉平霞回了翡翠院,到裡間儲物的小屋開了箱子,翻找出當初在大蟒山獵殺的那一條巨蟒皮子縫做的一套物件,一件貼身的軟甲坎肩,還有一副護手。
等盧俊收拾妥當,她飯桌上拿給了他瞧,又拿刀子演示了一遍這蟒皮刀槍不入的程度,當下就叫盧俊笑開了花,高高興興地收下了,整頓飯吃了三大碗才休,兄妹兩個在屋裡一坐,聽他講起這趟經歷,她聽得津津有味,一聊就是一整個下午,直到李泰從外頭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