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瘋子才覺得別人都不正常, 只有自己最正常。
絲毫沒有悔意的努達海一心想到的全是自己的利益。
既然在這個家裡沒有一個向着他的人,他只能另尋出路。
望月小築無疑是他在此時唯一能夠投靠的避風港。
他滿懷委屈地邁向這裡,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月牙兒傾訴。
站崗的侍衛嚴肅地林立在四周, 而新月, 由雲娃和莽古泰陪着, 席地而坐, 默默誦經。
每念一個字, 她的心就痛一分。
她當然也聽說努達海受傷的事情,昨晚,阿山和靜萍不曾得手, 也不曾返回,她便感到事情很不妙。
而莽古泰去打聽消息的時候, 全家上下居然沒有一個人理, 全當他是空氣, 這又說明了什麼?
阿山和靜萍被抓起來了嗎?他們會被識破嗎?可憐的努達海,你又遭受了什麼?
沒有可靠的人, 新月只好把這些疑問都嚥進肚子,先去進行每天的課業。
雖然念着經,可是她的心完全沒法子虔誠,慌亂地總是念錯。
突然,手上的佛珠線兒斷了, 滾落一地。
新月神經質地睜眼, 站了起來。她果然望見了奔向她的努達海, 朝着她張開雙手。
悽慘的模樣像一把尖刀捅在新月的心上, 她高叫了一聲:“努達海!”
努達海用盡力氣地撲來, 想把她狠狠地揉進懷裡,卻撲了個空。
因爲新月卻狠心地避開, 這是由於,莽古泰以護衛之勢,拉開了她。
新月猛然警醒地想起阿山和靜萍的叮囑,要想反擊,必須要在外人面前和努達海劃清界限。
努達海竟然這副樣子,阿山和靜萍又不見了,很顯然,此事已經敗露。
如果再表現出什麼,讓這家人有藉口驅逐她離開望月小築,或者增加什麼罪行到努達海身上,那不是得不償失麼。
獨善其身總比全軍覆沒來得好吧。至少保全了自己纔有機會替他報仇不是嗎。
於是,新月狠狠心,拿背對着他,冷然拒絕道:“將軍,請你不要這樣。”
這哪裡是記憶裡將自己視作天神的月牙兒,分明冷如冰霜,翻臉無情,一點人心也無,比雁姬強不了多少。
努達海可以說是徹底絕望了,剛剛止住的淚珠又滾了下來。他顫抖着指向新月,喃喃道:“新月,你竟然這麼對我!”
細碎的血從繃帶的縫隙滾下,滴落在地,一滴兩滴三滴,熨開了,像一顆顆石塊,砸得新月心疼得快要死了。
新月只好把眼睛閉起來。由於這樣的打擊,使得她的面部一抽一抽的。
可是努達海不這麼想。他以爲這是心虛。無處發泄的痛苦不能再積壓下去,他快受不了了。所以,也不管什麼君臣之別,男女之分。他大踏步地上前,扳過新月的肩膀,冷斥道:“新月,你看着我,你不敢看我嗎?”
新月咬着脣,不敢有太大的掙扎,怕弄痛了他,也不敢看他的臉,怕不能堅持硬心腸。於是她只好低頭,裝作沒有聽見。
結果,得不到迴應的努達海越發惱怒,大喊大叫地讓新月望他的手:“新月,這都是爲了你,爲了你呀!都是你讓我變成這個樣子的,你知道嗎!”
他開始憤怒地搖晃她,彷彿在控訴她不懂他的癡心。鉗制下的新月費了很多辛苦才能不動。雙袖卻已沾了他的血。
莽古泰爲怕傷了努達海,因此遲了一步。侍衛們大概也是想再看看好戲,所以也沒有邁動步子。
這兩個人,在這些圍觀者的面前,可以說已經喪失了全部的尊嚴,再多一點笑話給人看,又有什麼關係呢?
瘋子的好戲要給他足夠的氛圍纔會上演。
努達海果然不曾滿足地繼續地自言自語。新月已經極力在躲着不看他,他卻追索着她的視線,喊道:“你看看我的手,我的胳膊,這都是被人打的!你知道嗎!”
這種傷,看一眼就知道,絕不會是自己造成的。可笑有些人,心照不宣的恥辱卻非要宣諸於口。
新月已經沒法子不作出表示,輕哼一聲。
得到暗示的莽古泰和侍衛都過來,開始去掰努達海的手指。
給臉不要臉,活該受點皮肉之苦。
努達海發出痛苦的叫聲:“啊,啊呀,好痛,不要扯我!你們這些沒有規矩的奴才!新月,你不能不管我呀,你說句話呀!”
新月聽不下去,快步走去角落,將手掩面,嚶嚶而泣。
努達海犟着脾氣,不肯走。別人客氣地請他走,拉他走,都沒有用。
當場面熱成一團亂麻的時候,傳來一聲咳嗽,伴隨着稚嫩的童音:“姐姐!”
雁姬再次牽着克善的手,來到了這裡。
他們一來,這些人當然就停下,讓開一條道。
克善一眼就看見了新月。雖然這個姐姐未曾以他爲念,他這個小弟弟卻是很關心她的,一溜煙兒的跑了過去,驚訝地喊道:“姐姐,你怎麼哭了,你受傷了嗎?”
雙袖的血痕還是新的,古怪的是,那是手掌的印跡。
詭異萬分的現象被這孩子看見,當然就駭了一跳,克善頓時害怕地縮了縮脖子,關切地道:“姐姐,你怎麼了!”
新月扶住他,搖頭示意他別再往下問。
雖然身份高貴,在別人的地盤上,還是識時務些比較好吧。更何況,所謂高貴,不也都被撕破了臉面,不剩什麼了嗎?
要把失去的搶奪回來,需要時間和勇氣。單槍匹馬是鬥不過的。新月謹記雙親的叮囑,全力自保。
不能再瘋瘋傻傻,不然,真的連最後的籌碼都失去。
成王敗寇,新月強忍着內心的屈辱,抹去眼淚,仰面直視。
雖然如此,目光仍是有幾分怯怯的。
努達海不給她長臉,仍在糾纏着要撲向她:“新月,你別怕,我也在這兒,我不相信,她打了我還敢打你!我就在這兒看着!”
雁姬當然是不敢打她的。就算新月像努達海那樣發瘋,她也不敢。
做人總有分寸原則。
於是人在屋檐下的要懂得暫時忍辱,天時地利佔全了的也要明白見好就收。
雁姬將克善帶來,可以說是起到了緩衝的作用。
這也算是個警告吧。誰叫他們只想着報仇,被仇恨矇蔽,不去管這個孩子是好是歹。
他們以爲雁姬不會這麼大膽,敢拿他來威脅他們。他們以爲孤注一擲就表示着一定成功。
只可惜多行不義必自斃,在阿山和靜萍以爲瞞天過海天衣無縫的時候,被出賣的契機,恰恰便是克善造成的。
那日他貪玩,珞琳來尋他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句子。
那是處於亢奮中的努達海在門內不停地在念叼:“雁姬,你完蛋了,你完蛋了!我要親手鬥倒你,雁姬,雁姬!”
努達海自發病以來,經常有古怪的舉動。本來不算什麼。可是珞琳那天好奇心盛扒在門縫看了一看,才知道,阿瑪的怨恨到了什麼程度。
他的手憑空揮舞着,像是想象着雁姬就在眼前,被他摧折不堪的模樣。他或劈或斬,要把她置於死地。
就是十世的仇人,也不過如此對待。珞琳的心像被劃傷了泡進鹽裡,沒有辦法忍受。
她快速跑去見雁姬的時候,在中途遇見克善,一時不防,撞得他跌倒在地。
當時靜萍路過,親眼所見,愛子心切,一時氣不過,竟然言語無狀,對珞琳十分無禮。
出家人以慈悲爲懷,嫺靜爲本。一個普通的女尼居然爲了打抱不平惡語相向,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破綻雖然細小,卻足以令人提起警惕。
待到白天,雁姬故意當着靜萍的面,用不太好的語氣和克善講話。果然,靜萍的臉上,露出憐惜和不忿的神色。
孃親愛兒的心是無法遮掩的。雁姬本身也是母親,這種眼神,她絕不會陌生。
一個小尼,居然對歲數相差無幾的小孩子關切至此,難道真是佛門慈悲麼?
她雖然沒有想到靜萍竟然和克善是母子,卻對這種關心陷入懷疑。
再到後來,派去監視的甘珠回報說,阿山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去買什麼東西,很神秘很猥瑣的模樣,想必不好,當時靜萍也在,和他交談了好一陣子。
再後來,一隻被打死的狗,在屍體將被運出府中之時,被驥遠搜檢出來,經查驗,它之前吃過的竟是……
緊接着,阿山和靜被帶去雁姬的房中,嚴加審問。
阿山和靜萍還算聰明,隨機應變,居然供認了。
只是在供詞裡,他二人的身份,大大轉變,而這件事的起因源由,也變得面目全非。
他們說,他兩人一時糊塗,受努達海的唆擺,想要加害於雁姬。都是因爲努達海圖謀不軌,纔會指使他們這麼做。現在他們知道錯了,但求饒命,再不敢有下一次。
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頭流不止,方纔使得雁姬網開一面。
這二人口風一致完全不提新月。當然,他們也都明白,雁姬一定會想到和新月有關係,但只要他們堅決不提,就不相信她還能誘供不成。
阿山更誘使雁姬相信,靜萍之所以這樣在乎克善,是由於他是新月格格的弟弟,他們出於巴結的心情,才做了糊塗事。現在事發,希望夫人以大局爲重,不要聲張。
雁姬的房裡有一塊屏風,當時坐在後面聽訊的人不止一個。老太太氣得渾身直抖,虧得珞琳安慰纔沒有暴露什麼。結果後來,雁姬讓人把他們帶下去看守起來,向老太太請示該怎麼辦的時候,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正好要和努達海同處一室誦經。那麼就沒什麼好耽擱的,索性將這個賤男抽得痛快,既執行了家法,也一報切膚之恨。
可惜努達海的智商沒有這麼高,還是他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想不到這裡。不知道見風使舵,以致於當衆自毀。
新月剋制着眼淚,對近在咫尺努達海,既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表示什麼來援助他。只想和他撇清關係。
凡事過猶不及。按照常理,雖然是人家的家務事,可是富有同情心的格格總應該管一管的,但是新月什麼都不做。這無疑是在告訴別人這件事她也有份。雁姬心裡很明白,也很想衝過去打上她的臉。可是卻不能這麼做,反而要一派和氣地抱歉道:“格格,真對不起,努達海昨天遇到了一點事,弄成這樣。我們到處在找他,沒想到他來了這裡。希望他沒有打擾格格的清靜。真的很抱歉,以後我們會好好看住他,絕不再讓他來叼擾格格。”
她說完便去牽克善的手,柔聲道:“小貝勒,不要怕,格格沒有受傷。”
克善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雁姬留給他的印象總是不錯,他願意相信這個女人。
可是新月卻像跌入了萬丈深淵。
絕不再來,也就是說,被杜絕見面的機會。
新月渾身劇顫着,被雲娃扶住,吸了幾口氣,才壓制住衝向努達海的想法,低嘆道:“沒有關係。我沒有事。”
努達海卻不知道,他的月牙兒是在爲他“犧牲”。全然不瞭解這份辛苦地朝雁姬吼道:“你憑什麼不讓我們見面!你憑什麼!你這個仗勢欺人的女人!你竟然敢恐嚇我的月牙兒!你們不是裝啞巴裝聾子麼,怎麼不裝了?卑鄙!無恥!”
面對這樣的指責,雁姬毫無畏懼。她仍是淺笑着,走去他的身旁,伸出手來,按在他的胳膊上,在新月清楚可見的角度,狠狠的掐了一把。
她很厭惡這些血腥,所以掐完很快就抽回手。努達海突然遭難,卻無法還手,真可憐。
抓着他的侍衛們通通都在扳着他的肩膀,不容他動彈半分。
努達海直跳叫道:“你怎麼敢,怎麼敢!!!”
雁姬哼了一聲,很快趕來的驥遠和珞琳也站在她那邊。珞琳不擅言辭,雁姬也不希望她摻和,所以沒說什麼。早就受夠了的驥遠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父親,以手爲刀,切在他的後頸。
努達海當即暈厥軟倒,侍衛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擡下去。
新月急走幾步,驥遠轉過身來,把她嚇得停住。
由於努達海的關係,驥遠對她的態度,很難和善。本着臣子的禮儀,只冷淡地道:“驚擾格格,實屬無意,格格別再跟了,照顧不周,責任難待!”
他說完就走,也不管對方是什麼反應。反正,沒有尊嚴的人也沒臉將他怎樣。
新月望着這羣人鬨鬧而來,鬨鬧而走。而她,完全失去了主導權。
看來他們都很討厭她,不拿她當格格看待,也不願意尊重她,體諒她的心情。
甚至沒有人肯多費脣舌相告,努達海突然變成那樣,究竟是爲什麼。
莽古泰握着拳頭目送他們離開,雲娃堅持地扶着新月,兩人都很識時務地等人走遠才嘀咕道:“真是太過分了!”
新月再受不了一點刺激,喝道:“別說了!”
她轉身要回房去,好好地痛哭一場。在這時,有一個人攆着小碎步快跑而來。
是靜萍,她很快追上了新月,牽住她的袖子:“格格!”
隔牆有耳,只得如此。所以就算新月看清楚是她也不可以抱着哭叫,回到房中,也只能小聲說話。
靜萍自然會安慰她的,而且她的安慰非常奇怪。
她面容平靜地擡袖,拭去新月的淚水,勸道:“你不要怕,更不要慌,現在你和努達海分開,其實是因禍得福,看起來很糟,卻是件好事情,至於爲什麼,聽我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