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本書緣起 (1)

莊嚴的你乘象而來

墮入子宮

世界頓時寒戰出一點亮暈

噴嚏婆娑了幾千年

1.蛤蟆洞

出了西部最大的都城長安,沿絲綢之路,繼續西行,你就會看到一位唐朝詩人。千年了,他總在吟唱大家熟悉的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那孤城,叫涼州。

那山,自然是祁連山了,匈奴話叫天山。兩千多年前,一個叫霍去病的人,惹出了匈奴漢子的攪天哭聲:“亡我祁連山,使我牲畜無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孤城前面,便是那個叫騰格里的沙漠。“騰格里”是蒙古語,意思跟“祁連”一樣,也是“天”。

出了孤城,有座睡佛似的山。山上,有個蛤蟆洞。

一年,濃濃的滄桑裡,瓊的歌聲鳥一樣飛來:

大漠的兔兒正肥

黑鷹心虛地飛

駱駝刺刺不着駱駝

綠色是滋養千年的夢

瞧啊,

守護神阿甲,

山已老水已老

那片相約的海底

已成爲紅塵中最高的山坡

瓊是本書的主人公之一,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被認爲是破戒的僧侶。他跟雪羽兒的荒唐戀情,使蛤蟆洞名揚天下了。本書記錄的,便是關於他們的故事。

蛤蟆洞是個巖窟。歷史上的某一天,巖窟裡會來一位瑜伽行者。他發如白雪,臉呈桃容,人稱久爺爺。關於他的故事,我已寫入一本叫《大手印實修心髓》的書。

那是我的上師。

翻開一本叫《安多政教史》的書,你就能找到那個巖窟。它還有另一個名字:“金剛亥母洞。”

於是,瓊說:

揮揮手

還是到山上去吧

山高

高到太陽裡了

太陽裡有個亥母洞

洞是我命中的樂曲

這是個早已名揚天下,但涼州少有人知的所在。

2.神奇的書稿

金剛亥母洞是西夏的巖窟。它是我生命的圖騰之一,我的信仰和創作都跟它發生過聯繫。關於這一點,你可以讀那本叫《大手印實修心髓》的書。

金剛亥母是密宗本尊之一,是億萬空行母的主佛。相傳,漢地有兩處金剛亥母洞,一處在新疆,已無法知其確切地點;另一處就在涼州。

在一個大風天裡,我進了金剛亥母洞,舉行會供。每到農曆二十五日,我就會來這兒。我們以會供的形式供養那些發願要利益衆生的金剛亥母們。

會供是一種供式,等於紅塵中的請客吃飯。略有不同的是,會供的請客,請的是證悟了空性的女子,我們稱之爲空行母。按老祖宗的說法,她們或有形或無形地存在於這個世界,據說有億萬之數。她們的頭兒,就是金剛亥母。

在那個西夏的巖窟裡,不知舉行過多少次會供了。據記載,唐朝武則天時,這兒就有了會供記錄。此後,經五代十國,到了西夏,洞窟更成爲著名的聖地,大夏皇帝李元昊就老來這兒舉行佛事。直到有一天,他被兒子削去了鼻子。

我會供那天,跟歷史上千萬次會供不太一樣。那天發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大手印實修心髓》中曾談到過,這裡不再贅述。這裡只寫那本書中沒有的內容。

一切,都源於一塊石頭的下墮。

據一位姓喬的老人說,在那個洞窟裡,下墮過幾次石頭,一次,他們正修築洞窟,有個漢子說:“把這麼個有啥修頭?”這時,一塊巨石掉了下來,從他的腦袋旁擦過,打落了他的帽子。

同樣的事發生在我們會供時,正當我們誦着供養咒物我兩忘時,一塊石頭墮了下來,砸塌了一個土塔。洞中有好多這樣的土塔。這土塔,本是裝高僧舍利的。不料,這個土塔中卻沒有舍利,只有一堆書稿,它有漢文和西夏文兩種,一般內容用漢文寫;在某些特殊年代裡很容易被誤解者,就用西夏文來寫。爲了破解它,我閉門不出達三個多月。孔夫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我則連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藉助一本叫《蕃漢要時掌中珠》的書,我終於弄通了書稿的內容。

書稿有八本,總稱《西夏咒》。其書寫的年代不一,編撰者不一,紙色不一,筆體不一,語氣不一。也許是爲了防止遺失,書稿用涼州女人納鞋底的麻繩訂在一起,最前面的一本稱爲《夢魘》,那點滴的文字透出的,真像夢魘。後面的幾本,分別是《阿甲囈語》、《空行母應化因緣》、《金剛家訓詁》、《詛咒實錄》、《遺事歷鑑》等。它們記載了一個叫“金剛家”的村落的諸多方面。佔最多篇幅的,卻是一個叫“瓊”的僧侶或瘋子跟一個叫雪羽兒的女子的靈魂歷程。後面幾本,多是對《夢魘》的考證性文字,卻爲我提供了更詳盡的資料。我花費了幾年時間,對那些略顯雜亂古奧的文字進行了翻譯、疏通、考據、註釋、演繹等,並用一種類似白話小說的形式獻給讀者。

因爲書稿中的某些內容不乏現代意識,我懷疑其最後的整理和編撰者,是現代人。對此,我進行了嚴格的考證。根據精通西夏文和漢文、有條件在金剛亥母洞建塔等諸多條件,我將目光鎖定在一個曾在金剛亥母洞閉關二十年的人稱“窮和尚”的身上。在涼州,在好長一段時間,無人不知“窮和尚”。因爲書中的主人公叫“瓊”,我懷疑涼州人將“瓊”錯聽爲“窮”了。二十年間,窮和尚只穿掃糞衣,就是在垃圾中揀一塊破布,胡亂一洗,披在身上。據說,窮和尚愛搗弄紙字,除了唸經打坐外,他總是胡寫亂畫。

又據說,窮和尚精通西夏文。在他不知所終後的第七年,金剛亥母洞來過幾個北京的大教授,他們看了窮和尚在崖壁上亂畫的東西,竟大吃一驚,因爲那全是用西夏文寫的詩歌,據說其造詣,不在寒山和拾得之下。

在窮和尚不知所終的前十年,涼州人對他的稱謂由“窮和尚”變成了“瘋和尚”。有十年時間,他是以瘋子相到處流浪的。關於他的瘋,說法頗多,一說是真瘋了,從外顯上看,確實如此。他多年不剪頭髮,髮長如馬鬃,臉黑如鍋鐵,掃糞衣上的垢甲黑油發亮,風中亂卷的長髮覆蓋了他的本來面目。老見他躺在涼州街頭望天,口中唸唸有詞,眼見是瘋了;也有人說他的瘋是修行成就極高所致。據說,達到八地菩薩以上的境界,就會進入一昧瑜伽和無修瑜伽。那時,二元對立消除了,沒了分別心,外相上便垢淨一如,在世人眼中,遂成瘋子了。歷史上有好多這類人物,如藏地的瘋行者,如濟公,都是外示瘋相,而內證極高。

對二者,我都將信將疑,但我更願意相信後者。

在十多年間,我老是見他露宿街頭。某個冬天,我見他躺在雪中,身上竟籠着一層蒸氣,便有些相信後一種說法了。於是,我買了好多點心去供養他。他冷冷地望我一眼,說:“滾!”許多人於是大笑。我很不好意思,就把那吃的放在他的身側。他叱道:“拿開,那是我睡覺的地方。”我訕訕地說:“那我放到這一邊。”深夜,我從朋友家路過那兒,見點心仍放在牆角,他正睡得呼聲連天。那點心在原地放了近一個星期,他一直沒碰。後來,叫幾個乞丐撿去吃了。

我曾嘆道:這是涼州最高貴的人。

後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裡,他傳了我諸多心要。我的最終證悟,就得益於他的畫龍點睛。只是對其身世,我沒敢探問。在我的印象中,他跟久爺爺一樣,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我想,“窮和尚”也許是書稿的編撰者之一。當然,我僅僅是猜測。因爲金剛亥母洞曾常住上百個僧人,其中定然藏龍臥虎呢。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書稿歷史悠久,內容豐富博大,如同秘藏寶庫。筆者選取的,只是我需要的一滴水而已。它絕非一人所能完成。比如《遺事歷鑑》中,最早是從李元昊當西夏皇帝那年開始記事的。此後代代相襲,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中間記事,不曾中斷。而《阿甲囈語》則是一個修本尊法成就的僧人所記。據說,他證得了能和佛菩薩面對面交流的能力。據說,藏地的宗喀巴大師也有這種能力,他的許多著作都是親聆了文殊菩薩的教誨後所寫,不信你可以去翻閱他的傳記。據說,那位僧人能跟涼州守護神阿甲交流,他親聞其語而如實記錄。後來,我證得光明大手印後,阿甲慕名來找我,成爲我最好的朋友。

3.金剛家的由來

那些書稿中的內容,多涉及“金剛家”。它似乎是個家族的名字,但內涵又遠遠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家族,其寓言色彩極濃,很像傳說中的獨立王國。其中有族長,有族丁,有家法,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就書中記載看來,“金剛家”存在的年代也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國,又似乎是千年裡的任何一個朝代。這樣也好,以其模糊,本書反倒成了一個巨大的混沌。

據《遺事歷鑑》記載,“金剛家”的由來是個謎。

多年前的某個黃昏,有個外路人背個木鞍子,來到涼州。誰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是做甚的,也不知他背了啥,只見其衣着破舊不堪,形容倒不顯恓惶。後來,日頭爺落山了,他問:“叫我哪裡住呢?”涼州人遙指那山坡:“喏,就那兒吧。”那人就擇塊山坡平了,搭個木屋;又一天,來個女人;再一天,來幾個娃子,就成一家人了。一年後,他買下了涼州的第一塊山地。

顯然,這不是尋常的外路人。

涼州人知道這一點時,已到一年以後。那外路人先是找州官,買下了那山坡,然後買樹,買石,買人力,蓋起了一座好大的莊園。這莊園,後來成爲涼州的一個名勝。據說,全世界就這麼一座,叫啥莊園式堡壘。

不久,四下裡的土地大多到了莊園名下,沒有能出比他更高的價。誰都不知道那源源不斷的銀子來自何處。村裡人甚至相信,照這勢頭下去,他怕要買下整個涼州呢。一日,山道上走來一長串車馬,拉來了莊園的主人們。

金剛家的祖宗就是這樣來的。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哪裡人。

涼州人只覺這莊園兇,赫赫焰焰,氣焰囂張。它將整個山頭都佔了,立在牆上的垛口上朝下看,可以看見女人們撒尿時露出的屁股。村子裡從此沒有了秘密。每個人都覺脊背上多了雙眼睛。後來,傳教士約翰概括了那感覺:人家坐了上帝的位置。

那莊園真是高,也大,有五丈高。牆厚,大門門扇也厚達一尺,吱呀一關,蒼蠅也飛不進來。院落格局也格外講究,其大勢,是漢字“一品當朝”的字樣:中軸爲“一”,三個大庭院成“品”字,門牆上有箭炮樓三座,專蹲槍手和弓箭手,和院落成一“當”字。而其全局,又明明是個“朝”字。看來,修莊園者曾胸懷大志。可惜,某天夜裡,他突然吐血而死,原因不明。

後來,隨着金剛家子孫日稠,這莊園便成了大家共有的財產,取名爲家府祠。金剛寺也在其中。

家府祠是金剛家的聖地,供桌上供着那個鞍子,木質。村裡人上遠路時,多背個鞍子,內放物品。若無鞍子,背部就會被磨爛,肉就跟那馱羊一樣發臭呢。

那鞍子就被供在家府祠裡。這家府祠,不許女人進。每到初一和十五日夜裡,金剛家的男人都會聚到家府祠裡,做一個神秘的儀式。家府祠很大,差不多能叫經堂了。供桌上供着祖宗神位和那個木鞍子。這便是老先人進村時背的那個。這鞍子,很尋常,走遠路,負重物,怕磨破脊背,都用這。瓊一點兒也看不出它有哪些神奇,但仍和叔叔們拜,叫拜鞍神。每人一百零八個大禮拜。拜完靜坐到三更的木梆子響了,男人們才裝作撒尿,一個個溜回自己的房裡,摟住女人閒放了半夜的熱身子。

每月都這樣。

瓊很小的時候,爹媽就叫他這樣。做這儀式時,連最不在乎的諞子也不敢放肆。

每月農曆二十五日前夜,男人們到三更才分居而睡,五更就得起來,張羅着去迎金剛。男人們趕上牛羊駱駝馬們,呼喇喇去不同的方向,誦一種迎請咒子。那五大金剛分別來自不同的方向:東方,密集金剛;南方,喜金剛;西方,瑪哈瑪雅金剛;北方,大威德金剛;中央,勝樂金剛。這五大金剛,分別代表佛的身、口、意、功德、事業。老先人說,金剛家的一切都是本尊五大金剛給的。

金剛家便有了上千畝地、滿山遍野的草場、成千上萬的牲畜——不富足,也由不了它。

早年,金剛家的規矩是:家中不能有吃閒飯的,男人耕地放牧,女人紡線織布。村裡人穿的衣服,都是女人們織的笨布。

這傳統,一直保持到諞子當族長的那年。

諞子是那些書稿中常常談到的一個人物。他早年喜好走狗放鷹,使槍弄棒,槍法尤其驚人。因其記性極好,雖不識字,卻能將掠入耳裡的所有內容都用來維持自己瀑布般的口才,人稱諞子。他當過金剛家大戶的護院槍手,暗裡卻常幹不花本錢的買賣。後來,他索性招集了弟兄們,端了幾家大戶,佔了金剛家堡子。再後來,他搖身一變,就成了族長。

在諞子當族長的幾十年裡,小兒一夜哭,媽就唬:“諞子來了!”娃兒就趕緊銜了**,再也不敢出聲。

4.蛋裡的女孩

《詛咒實錄》稱:

1004年陰曆正月二十五日,金剛家的五個女人生了五個蛋。當那天格外燦爛的日光照到蛋上的時候,蛋迸然而裂,成爲五朵蓮花。

蓮花裡有五個女孩。金剛亥母是其中一個。

關於女孩的誕生,一部叫《勝樂金剛根本續》的密續中有過授記。同時授記的,還有涼州的金剛亥母洞。

那年,遼國大舉南征。蕭太后和其子耶律隆緒親自統兵,進入宋朝本土。一個叫寇凖的老頭兒組織抵抗,簽訂了歷史上有名的《澶淵之盟》。此後,宋每年向遼貢銀十萬兩。

皇帝趙恆羞紅了臉。

二十六年後,遠在千里的西阿拉伯帝國,一個**的皇帝,尷尬地閉上了那雙盼望兒子的眼。一代王朝從此不見了影兒。哈里發改世襲製爲選舉制。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次年的中國西部,卻興起了一個帝國。人們叫它西夏。這個金剛亥母洞,遂爲西夏國師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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