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了幾百年
卻牧出了遍野的焦黃
羊兒呢（尋夢的羊兒呢）
可曾留意過
絃音的蒼涼
1.獸叫似的喝彩
據《遺事歷鑑》記載，雪羽兒跟瓊不翼而飛之後，金剛家最大的事便是瘸拐大遛皮子了。它被老年人咀嚼了許多年，那是金剛家歷史上的大事。我稱它爲大事，是因爲它給金剛家帶來了更異樣的刺激。要知道，當所有的現實結束之後，就進入了傳說。而在傳說裡，大事小事的區別很模糊。有時，一次偷情帶給人們的刺激，會超過一場戰爭。
瘸拐大遛皮子就給金剛家帶來了長久的刺激。人們每次提起，都會津津樂道。它跟那次騎木驢一樣，是最能代表金剛家做派的事件之一。
《遺事歷鑑》中說，那夜跑了五張“皮子”，逮回來了兩張。諞子氣得暴跳如雷，直罵娘。瘸拐大一口咬定是瓊乾的。瓊的失蹤證明了這一點，但諞子說，說不準那幾人綁架了瓊呢。這一說，村裡人也信了，都說：“瓊叫皮子綁了肉票。”
諞子將看大門的阿爸九老排了頓皮鞭。阿爸九老的叫聲牛吼般響徹前院。
吳和尚說，打人家幹啥？啥都是定數，該活的，你也弄不死；該死的，你也救不活。
諞子卻怨，亂跑亂跑，把蹤都踩亂了，不然，他們能跑個鳥；又怨瘸拐大沒早些動手，不然，那幾人都成皮貨了。
瘸拐大也正涕淚相交呢，到手的女人飛了，他連個腥味兒也沒嘗上呢。他夢遊似在院裡晃盪，見人就訴說，幾日過去，誰見了都躲。諞子說，行了，不是正找嗎？找着了，仍是你的女人；找不着，再給你物色一個。
但有個清晰的蹤表明：有張皮子朝明王家去了。諞子叫寬三們去要，明王家說沒見。另一個蹤，過了林子，上了山，過了幾道河後，不知所終。
問題嚴重了。這一來，做法器的材料不夠。那些法器，滿打滿算，得四個人。手鼓架是兩個頭蓋骨相背而成。兩個顱鉢得兩個腦袋，八個脛號得八條腿，大鼓用胸腹部的皮子，一個人的皮不要糟蹋，纔可能蒙一面。一當皮子出了問題，比如有擦傷、有疤痕、有淤斑，就可能蒙不成鼓。這下，咋向上頭交代？
諞子叫瘸拐大不要再耽擱，先將這兩個皮子做了再說。別的，他生個法兒。瘸拐大知道，那皮子，碰了擦了，病了瘦了，驚了嚇了，都影響質地，但他不敢再放一個響屁。到手的女人雖沒了，他還是擦乾了臉上的淚水，咬牙切齒，上了戰場。這番變故，使瘸拐大換了個人，他把女人的得而復失歸罪到這兩張“皮子”身上，他沒有了憐憫，只有仇恨。擇個吉日，他向本尊神、諸祖宗、皮匠行的諸祖師焚香上表，禱告一番，叫他們保佑自己做皮貨成功。
瘸拐大挑了那匹乖順的棗紅馬——太烈的馬他一見就怵——鞴了鞍，拴個繩，先弄來一個皮子，拴了手腕，拽在馬後。金剛家的人都擁了來，在山道旁候着。他們要看瘸拐大遛皮子了。
才上馬，瘸拐大就覺得自己換了個人，他覺得自己好偉大。那仰了臉的一張張面孔，都露出吃驚的神色，彷彿在說：“呀！想不到，瘸拐大竟有這等威風。”連諞子也哈哈大笑，說：“瘸子，老子以前低看了你。”
瘸拐大唱起了只有以活人爲皮時才唱的歌，人們聽不清歌詞，那調兒也曲裡拐彎，很陌生。村裡人眼裡，越陌生的東西越值得敬畏，都東扭西瞅，吃驚了。那一臉的敬畏，甚至比聽老和尚誦經時還濃。
那皮子覺出不妙，一臉汗水，慌亂地四下裡瞅。他還是個孩子呢。三嫂抹起淚來，嗚咽道，還奶腥呵呵呢。寬三卻樂得哈哈大笑，族人們也一臉興奮。
瘸拐大拿腔作態，盡興表演。他已進入了角色。幹這號活時，他得請諸祖師降神，與他合二爲一，纔會有超自然的發揮。他覺得他已成了祖師爺。據說，皮行的第一代祖師能不損分毫地剝下一張人皮，怙主那兒就有他剝的一張人皮，據說是一位大成就師的。披了它，可隱身，可飛行，可以化現各種形象，可以掛在太陽的光線上。
“啊——”瘸拐大叫。他將鞭子掄圓，在頭頂繞一圈，那棗紅馬就挪了蹄兒。它先是踩梅花碎步，幾點纖塵騰起，瀰漫開來。“啊！”瘸拐大又叫。一羣紅嘴烏鴉飛了來，在半空嘎嘎地叫。這是一羣愛湊熱鬧的烏鴉，有事沒事，都聒噪個不停。
諞子笑道，得勢貓兒歡似虎呢，瞧這瘸拐大，比縣太爺還球勢。
那皮子，被拴在馬鞍上的繩子拽着，在纖塵中蹣跚着。按規矩，那遛，得掌握分寸，既要叫皮子出汗，又不能叫他摔跤擦傷皮膚。踩着梅花碎步的棗紅馬高昂着腦袋，它很想飛奔，但瘸拐大拽了繮繩，沿着山道，踩出滿山的喝彩聲。
好哇！一羣獸叫似的喝彩。
好哇！那羣烏鴉也叫。它們知道，那剝了皮後的剩物，就是它們的美餐。
沿了牛車軋出的那條盤腸似的土道，灰塵裹了皮子下山去了，身後是無數看熱鬧的人。這戲法，只聽過，多年沒見人耍了。這瘸拐大，真是出盡了風頭。不長日子，他竟出了三回大風頭，一回是揹着媽媽，一回是弄那木橛，這回又遛這皮子，他差不多成名人了。其名頭，僅次於諞子和雪羽兒。瘸拐大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興奮地打着響嚏，像被大叫驢追趕的騷騾子。
嘿呀，瘸拐大！一人叫。
嘿呀，瘸拐大！多人應。
前一人又叫，騎上，騎上，打快些跑。
眼見下了山坡，到了村間大道。瘸拐大才上了馬。他很想瀟灑一下，把那跨的腿甩得老高，不料褲襠很不爭氣，嗞地一聲，竟被扯開個大洞。
“哄——”人們笑了。
瘸拐大很尷尬。沒法，人倒黴了，放屁也打爛褲襠。這褲子，叫老孃補過多次了。老孃一死，再也沒人維修它。動作稍大些，它就張口大笑。他狠夾馬腹，馬往前躥，覺得那繩子忽地扯緊，在大腿上蹭。回頭，見那皮子也漲紅了臉，被繩扯得東倒西歪，但幸好，終於沒有摔倒。
瘸拐大勒勒馬繮，叫馬跑慢些。馬一快跑，他心頭雖也痛快，但風險也大。要是速度太快，皮子跟腳不及，摔倒在地，弄傷前胸和後背，是很要命的。這兒是蒙大鼓必需的。手鼓倒好辦，大腿、肩膀、屁股，不論哪兒，剝一些就能蒙。當然，要是做頂級手鼓的話，還是右肋最好，按八卦理論，這兒屬震，象徵雷，是蒙鼓的上好材料。
“啊！”瘸拐大叫。
窩心多少年了，沒這麼痛快過。以前，他像根草繩，叫人用腳搓來搓去。窮漢沒錢鬼一樣。今天，這麼多眼睛都看他。那諞子，怕也沒這麼風光過。他想，要是媽知道他這麼風光，該多好呀。
媽呀！那皮子叫。
瘸拐大是很想媽的，還沒張口，那皮子卻叫了。瘸拐大奇怪了。他也會叫媽？他差點兒忘了，皮子也是人。這一叫，像石子在瘸拐大心上打了一下。
2.血腥味
《遺事歷鑑》中描述了瘸拐大剝皮子後的心理感受，記敘得很詳細，資料的來源方式是採訪。其中最細緻的，是那剝的過程。剝的地方不同，用的刀法也不同，計有天罡刀三十六法，地煞刀七十二法，招招不同，細膩至極，專門用來對付附着於不同形狀的骨骼上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