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時,他就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大志;四十二歲時,他因“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主張浚用兵”,而被罷官;八十二歲時,他猶有“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爲國平燕趙”的豪氣。“愛國”旋律,貫穿了陸游一生。能不叫天下文人,仰視千年?
那天,摸過“紅酥手”,看過“宮牆柳”,曉得“東風惡”,明白“歡情薄”,並因“幾年離索”惹出“一懷愁緒”的陸游要死了。別的,他都“莫!莫!莫!”了,但悲不見九州同,卻使他不能利索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那天,南宋的都市裡,歌舞昇平,市列珠璣,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瞧,老百姓都在聽唐朝杜牧創作的歌劇呢。其中兩句,從那時起響了千年:“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人聲熙熙,觀者如堵,醉聽簫鼓,吟賞煙霞。太平氣象儼然矣。
因了那個叫秦檜的奸臣,南宋老百姓的腦袋還安然地長在脖子上,聽一個紅得發紫的女歌星唱千古名曲“**”呢。老百姓們都搖晃着腦袋,半眯了眼,跟了那旋律,陶醉地哼哼呢。
其中,就有一個岳家軍烈士的母親,她剛從失去兒子的悲痛中解脫了出來。她想:“要是我那兒子還活着的話,說不準也能找這麼個歌星媳婦呢!”
她眼裡,那塊冷冷的烈士牌匾,遠不如兒子的娃娃臉親切。於是,一股濃濃的悲哀又罩了她。她想:“要沒有那戰爭多好。我的孫子都很大了。兒子爭的那塊地盤,不是還好好兒放着嗎?忽而‘金’,忽而‘宋’的,姓來姓去,哪有個準兒?多無聊……觀音菩薩呀,保佑保佑,別再打了。再打,小兒子怕又保不住了。”
她當然也聽說過那兩個“坐井觀天”的黃袍老頭兒,叫啥“欽宗”“徽宗”的。可他的兒子都不管,我們老百姓窮操個心啥呢?還是別“干涉別人的內政”吧。你當你的大皇帝,我過我的小日子吧。
阿彌陀佛!
聽了老媽媽的嘮叨,快要斷氣的陸游說:不對!“丈夫可爲酒色死,戰場橫屍勝牀笫。”
聽到酒色,老媽媽又哭了,她覺得就在這點上對不住死去的兒子:“二狗呀,苦命的心肝。以前,爲孃的錯了。不叫你喝酒,不叫你逛窯子,是爲孃的怕你傷身子。誰知你一去就不見人呢。二狗呀,只要你活過來,你喝酒,你喝吧;迷哪個妖精,你迷吧;當啥的追星族,你當吧。老孃再也不嘮叨了。只要你活過來,爲孃的,都答應。只是,要注意身體。少喝點兒酒。爲孃的生法子勒緊腰帶,再給你娶個媳婦兒。生個兒,養個孫……活人了世嘛,還圖個啥呢?”
這種老百姓情緒,被好戰的陸游們罵了千年,還起了個文縐縐的名字:“苟且偷安”。
於是,更強烈的情緒又在陸游的心裡激盪了。
“筆墨伺候!”他掙扎起身,大叫。
那首被吟唱了千古的《示兒》就留在紙上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死去元知萬事空”,老百姓定然也是。鬼呀神的,除了宗教修煉者確信有,尋常百姓,總是疑惑。那腦袋,卻實實在在安在脖子上,看得見摸得着的,而且只有一個,掉了,咋焊接也是個“空”。
倒是那九州“實”了千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誰坐龍椅,都照樣披那件黃乎乎的袍子,照樣下那個“徭役”“賦役”的聖旨,老百姓照樣唱那個“上了皇糧不怕官”的歌。憑什麼要叫一羣正聽“**”的老百姓舉個屠刀去殺另一羣也聽“**”的老百姓呢?
那陸先生擊的“狂胡”也罷,平的“燕趙”也罷,其構成的“細胞”都是老百姓。那必然流血的“北定王師”,正是一個個老百姓的子孫。
說不準,還有那個老媽媽的小兒子呢。
臨死都指望着叫千百萬老百姓的腦袋去供他“家祭”的“愛國”詩人,似乎並不愛老百姓。
那麼,“國”究竟爲何物?
是土地?
——南極無人處,何無“國”名?
是君王?
——楚人一炬後,焉有“國”民?
顯然,“國”的註釋定然是老百姓了。
那麼,至死都想用老百姓的性命去爲那個趙家昏君搶佔地盤的陸游,愛的究竟是啥“國”?他是否想過,不管“南宋”,還是“北宋”,終究會被另一個朝代取代。把老百姓的腦袋堆成了山,也擋不住那個飛轉的歷史車輪。興,苦的是老百姓。亡,苦的是老百姓。重要的,是叫活着的老百姓好好活着。
幸好,那個“觀音菩薩”終於保佑了老媽媽。那些主和的“派”們終於勝了。他們雖然被一個叫“汗青”的玩意兒支支吾吾罵了千年,老媽媽卻很高興:小兒子終於沒被抓兵——她可是提心吊膽夜不能眠了許久呢。
後來呢?
後來,就像孩子們最愛聽的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
“後來,他和老媽媽一起,過着幸福的生活。”
還有一人,歷任五朝,侍奉八君十一帝,三入中書,爲相二十多年;經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而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國喪國亡,渾不在意。史稱大奸賊,自號長樂翁。
他就是馮道。
但這個對“國喪國亡,渾不在意”的人卻重視一點:老百姓。
一天,當了官的馮道因父喪閒居在家,兵荒馬亂,又逢災年,家鄉百姓,哀嚎遍野。馮道先生“悉出所有以救鄉里”。把富甲一方的家折騰成窮光蛋後,他“退耕於野,躬自負薪”,握着鋤頭,拿了柴刀,過起了老百姓的生活。有無力耕田者,馮道深夜偷偷前往,代爲耕種,並欣然以此爲樂。
他第一個頂頭上司是一個兇殘狠毒的軍閥,一言不合,即誅殺部下。一次,他要發兵攻打易州和定州。馮道勸阻,被投入獄,幾乎送命。
後來,後晉明宗當了八年皇帝,馮道爲相七年。他常唸的一卷經,仍是老百姓。
一天,明宗問:“天下豐收,百姓的日子咋樣?”
馮道諫曰:“穀賤傷農,穀貴餓農。請記下聶夷中的《傷田詩》吧:‘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明宗說:“好吧。我記下了。”就命人抄錄,常常誦讀。
百姓因之,得無窮益。
又一天,另一個皇帝耶律德光問:“百姓這樣苦,如何救得?”馮道說:“此時此地,如來佛出世也難救。能救百姓的,唯有你當皇帝的了。”
耶先生笑曰:“好吧。那我就救吧。”
後來,馮道的苦心良言,竟被史家認爲是奴顏婢膝的醜事。
這樣的事有好多。
此人爲政清廉,寬厚達觀,幽默睿智,隨波逐流,先求自保,以顧百姓。他屢屢直言相撞,企圖阻止戰爭,卻均被司馬光歐陽修之流目爲“小善”,視做奸臣,斥之:“朝爲仇敵,暮爲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
鐵打的“百姓”流水的君。薄常易,而厚永恆。馮道先生何愧之有?
於是,馮老頭兒欣然寫道:“孝於家,忠於國,爲子,爲弟,爲人臣,爲師長,爲天,爲父,有子,有孫。時開一卷,時飲一杯,食味,別聲,被色,老安於當代,老而自樂,何樂知之?”自號“長樂公”。
馮道心中的“國”,顯然非後唐,非後晉,非契丹,非後漢,非後周,非君臣,更非某塊地盤。
而是老百姓。
這纔是真正的“國”。
京城的主人,無妨換來換去。國號年號,撕扯也沒啥大不了。重要的,是老百姓。
在一次次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中,馮道用智慧和幽默,爲百姓拒絕了指手畫腳的一把把屠刀,真正把屠夫的兇殘化爲一笑了。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這便是世間法意義上的“菩薩”。
馮道定然在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牛啥?阿甲聳聳鼻頭,卻掩飾不住心頭的得意。他明明知道,瓊筆下流淌的,正是他阿甲的血。
4.“西夏咒”法
瓊看到一個復仇的施咒者在某個山窪裡修起了壇城,壇城呈三角形,供物爲黑花、黑豆、黑芝麻等。黃昏時分,那行者開始修“西夏咒”法。他在火壇中燒了祈願紙,上寫“金剛家”“雪羽兒”等字樣。
瓊是在火壇邊看到這一切的。那彷彿是個不經意的恍惚。瓊懷疑是個夢,只奇怪那夢竟那樣清晰,如對目前。瓊看到山坳裡升起了黑煙,那煙像條黑龍一樣嫋嫋騰空,它粗壯強勁,拼命扭動着。它發出海嘯般的聲響。瓊知道那人在行誅法,他在祈請護法神。瓊看到黑煙裡有個巨大的怪模怪樣的神靈,瓊沒見過那神靈。多年之後,一本叫《西藏的神靈和鬼怪》中記錄了好多神靈,但裡面沒有這神。後來,久爺爺告訴瓊,那是一種凶神,它來自西夏,威力無比,卻不是正神。
正神和邪神都是神,是神就有神力,區別其正邪的,是神的心,心正則爲正神,心邪便是邪神。這道理,你是懂的,也如文學本身的修煉完成之後,心大就是大作家,心小則是小作家。那正邪大小的區別不僅僅是其能爲,更是其心靈。
瓊看到黑煙裡的煞神圓睜了憤怒的眼,眼中放出日頭爺一樣的光。那情形,很像火燒雲,也像劫火,更像後來某一天你看到的鍊鋼爐爐膛,就那樣。你可以想象出許多神異的光亮。那神張了大口,你同樣可以想象出其巨口的可怖。可怖的口中噴出黑煙,那黑煙,一下下吞着天,吞向金剛家,吞了雪羽兒。
瓊大叫,一下就將雪羽兒叫醒了。
瓊講了這個夢。雪羽兒說,我也正做這夢呢,跟你的一樣。她說,這不是夢。這是那個復仇者在行誅法呢。她講了發生在羅什寺裡的那個故事。
瓊的額頭滲出了汗珠。
瓊叫她觀想火帳:你意念的光星,化爲粉飛的金剛杵。那杵們疊砌着,像蛋殼一樣,將你裹在了中央。你還可以在杵牆上觀出火來,那不是一般的火,它比太陽強百倍,比劫火還要熱三分。對了,就是它。那是智慧之火,它是可以將邪魔焚燬的。信不?
雪羽兒說,我早那樣觀了。她說,多年之前,久爺爺就教給她這個法兒。她只是怕那詛咒,會漫延到金剛家。
她又說,那施咒者,也許不僅僅是那個她曾得罪的僧侶。
他可能是明王家的護法神,更可能是金剛家自己。
在日後的觀修中,瓊就將金剛家觀進了保護火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