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英雄傳》四十九、唐三藏落水

卻說陳家莊送祭的衆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宣宣嚷嚷,直擡至靈感廟裡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行者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 更無別的神像。衆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吉日吉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衆信,謹遵舊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不題。

那豬八戒見人散了,坐在上邊便沒了興趣,眼看着旁邊豐厚的祭品,就忍不住伸出手來,撕下一條熟羊腿,啃了起來。大聖笑道:“消停着點。那大王見你這種吃相,他還敢吃你?”八戒道:“我就是叫他怕我。”說着,又啃了起來。半個時辰不到,一隻整羊,四隻板鴨都下了肚。八戒又抓果子,正吃得得意,只聽得廟外呼呼風響,便道:“不好了,風響是那話兒來了!”行者道:“莫言語,看他來了怎的?”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

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

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散昏昏。

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噴。

卻似捲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

那怪走進廟門,問道:“今年秋冬祭祀的是哪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庒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言,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日這童男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你如今供獻我,可願我吃?”大聖道:“看大王說的,你保俺一方黎民平安,能不犒勞你嗎!一會你把我吃進肚裡,咱就成一家人了,一家人何說兩家話?”怪物笑道:“看你伶俐,卻伶俐不到正點上。”大聖道:“俺就聽不懂大王說的話了。”怪物道:“把你吃進肚裡,你就沒了命,哪還談一家兩家?”大聖道:“我五歲上,曾有一個尼姑給我看過相,說我命重,身不得散,魂不得散。你若吃我,我的身子就裝在你的身內,散不了架,化不了屍;我的魂魄散不開,也死不了,咱何不成了一家子!”妖怪道:“只可惜那個尼姑看的不準,我的胃特別強,你入了我口,不但化屍,還要散魂。”大聖道:“我好造化。”妖怪道:“又造化啥?”大聖道:“那女菩薩還說,若有人要吃你,你就叫他吃,但能化得動你,你的魂魄就會搶了他的魂魄的位子,他的魂魄就四散飄去,成了孤魂野鬼。”妖怪就有些忌諱道:“看你伶俐,我就不先吃你,等吃了一秤金再說。”說罷,轉向正在啃果子的八戒,生嗔道:“你這女童真是的,把我的供品吃的亂七八糟,真沒教養。你都吃了,我吃什麼?”八戒道:“反正你要吃我,這些供品終究是要到你肚裡,發什麼急,等我再吃兩個梨。”說着,伸手又從供盤裡抓了幾個大香梨,有滋有味的又啃了起來。怪物道:“說得也是,省我剝皮吐核的。我問你,一秤金,你怕不怕我吃?”八戒道:“也不怕,我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頭上長骨朵發的大胖和尚。”怪物忙道:“可是頭上有光環,嘴脣厚的?”八戒把梨嚥到肚裡道:“你乍知道嘴脣厚的?你又沒做夢!”怪物道:“他說啥?”八戒道:“他說這幾天,有個靈感精要吃我,叫我不要怕。”怪物道:“要吃你,爲啥不怕?”八戒吐了梨核道:“我也是這樣問。那和尚說,如若吃你,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把你吃到肚裡,他的肚子會被撐破,你正好得了他的法術,變個無敵女孩。”怪物道:“我不信厚嘴脣這樣說的。”八戒道:“信不信由你!若不信,你吃吃看,不把你的肚子撐破纔怪哩!”妖怪忙又轉身道:“我先吃童男,童女留着。”說着就去抓大聖。大聖笑道:“不怕我陳關保的魂魄奪了你大王的魂魄?”妖怪就忙縮了手,道:“那看相的女菩薩是什麼模樣?”八戒搶話道:“給俺兄弟看時,我也在跟前。小紅嘴,雙鳳眼,眉間還有顆紅痣,頭上也有光環,手裡還託個瓶子,瓶子裡插着花子樹。我還摘一片葉子哩。”那怪忙轉身道:“我先吃你一秤金!”八戒道:“不怕大嘴脣說的夢話了?”那怪雙手託着頭,仰天大叫道:“叫我先吃哪個呀?”大聖忙拿起一個大椰子,擡手扔進了那怪的嘴內,大笑道:“你哪個也吃不了。”那怪正仰天張口長嘆,卻被入嘴的果子,噎得說不出話來。忙用力嚥了椰子,大怒道:“你小小一個祭童,竟敢拿果子砸我!”說着,就去抓大聖。

兄弟倆忙抹了臉,現了原形,都扯出兵器來。怪物被搞得一頭霧水,楞在那裡。大聖就伸棒向他砸去,妖怪忙往後躲,卻被呆子的釘鈀摟在了他的背上,只聽得當的一聲。八戒道:“築破甲了!”那怪奪門逃去。大聖和八戒看時,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着:“趕上!”二人出得廟門,跳在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裡問道:“你是哪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行者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乃東土大唐聖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莊,聞你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童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共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只給你一棒痛快的,饒你死的不慘!”那怪聞言就走,大聖忙趕上使金箍棒掃去,又聽噹的一聲。那怪忙捻了“嘛” 字訣,隨風遁入織錦河內。八戒驚道:“哥哥呀!這怪甚手段?竟能逃過你的棍子!”大聖道:“他捻的是佛家遁訣。”八戒道:“我們一提如來、觀音,他就束手束腳,可知是如來的親戚在此作怪。”大聖道:“陳老官說見了大王,要喊阿彌陀佛,我就知這怪與如來有關聯。”八戒道:“現在下河趕他?”大聖道:“不消趕他了,看築下的鱗片,必是水中怪物。且待天明設法拿他,送師父過河。”八戒依言,徑回廟裡,把吃剩的豬羊祭醴,連同兩片魚鱗,用桌裙兜了,一起拿回陳清家。此時唐長老、沙和尚共陳家大小,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回來,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又散開桌裙,拿了魚鱗叫大家看。陳家人才信,原來吃人的大王不是什麼神靈,確是一個水怪。二老者道:“老爺呀,那怪只少了幾塊鱗,會不會還要出來吃人?”大聖道:“莫急,等天明想法給你除根。”陳家人大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牀鋪,請他師徒就寢不題。

卻說那怪得命,迴歸水內,坐在府中,默默無言。水中大小眷族問道:“大王每次享祭,回來喜歡,怎麼今日煩惱?”那怪道:“往次享畢,還帶些餘物與汝等受用,今日連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着一個對頭,幾乎傷了性命。”衆水族道:“大王,是哪個?”那怪道:“是東土大唐取經僧的徒弟,假變男女,坐在廟裡。不但被他倆戲耍一番,還被他現了本相,險些兒傷在他的兵器之下;快給我拿藥來,金片被他摟去了幾個。”衆水怪聽得,忙拿傷藥的拿傷藥,脫衣服的脫衣服,給他傷口敷藥。妖怪又道:“一向聞得人講,唐三藏乃十世修行的和尚,但得吃他一塊肉,能延年長生。不期他手下有這般徒弟,我被他壞了名聲,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夠。”那水族中,閃上一個斑衣鱖婆,對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難處!但不知捉住他,可賞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謀,合同用力,捉了唐僧,與你拜爲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謝道:“久知大王有呼風喚雨之神通,攪海翻江之勢力,不知可會降雪?”那怪道:“會降。”鱖婆道:“既會降雪,不知可會作冷結冰?”那怪道:“也會!”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極易,極易!”那怪道:“你且將極易之功,講來我聽。”鱖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氣,大王不必遲疑,趁早作法,起一陣寒風,下一陣大雪,把這通天河方圓盡皆凍結。着我等善變化者,變作幾個人形,在於路口,揹包持傘,擔擔推車,不時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經之心甚急,看見如此人行,斷然踏冰而渡。大王穩坐河中,我等查尋唐僧師徒行蹤,但有機會,我便告之大王。大王就可施法,迸裂寒冰,連他那徒弟們一齊墜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聞言,滿心歡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長空興風作雪,結冷凝凍成冰不題。

卻說唐僧師徒五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啊!”行者道:“你這呆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麼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是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

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

地裂因寒甚,池平爲水凝。

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

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

徵人須似鐵,詩客筆如菱。

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

蒲團繮老衲,紙帳旅魂驚。

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

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

彤雲密佈,慘霧重浸。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哪裡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玉恭氅,蘇武餐氈。但只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柳絮漫橋,梨花蓋舍。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翅,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迭迭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幕,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

這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着兩個僮僕,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擡出炭火,俱到廂房,師徒們敘坐。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只風土人情,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麼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裡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早晨看時,就有白白一層,太陽出來也就化了,不似今日這般雪大,這般寒冷,卻是有些特別。”三藏道:“不說大雪,就是霜雪,我東土也要在九月中下旬了。這大雪是有些特別。”正話間,又見僮僕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不一會,平地有一尺來深。三藏心神不安,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三四個年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招待甚是周祥,俺師徒要報答一二,不想又遇大雪,不知何時降住妖魔,才能渡河西行?所以焦慮。”大聖道:“不須師父焦心,大雪停了,我就去河裡捉那妖怪。”八戒道:“師父忒沒耐性,西上鷲山,本就是費時費力的事,早晚取經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這般大雪,不說安心休息,竟自作煩惱起來,真是的!”陳老道:“小老爺們都在勸你,這大雪,好好休養。且待天晴,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只見一童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謝。”大聖道:“還沒了結!還沒了結!”

飯後,雪下得比上午小了點。陳老見三藏不快,又使人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裡閒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何物?”行者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遊賞,二來與師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後園。但見:

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待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閒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裡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那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七賢過關,寒江獨釣,疊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

衆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裡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列位老爺,在這雪洞裡,飲幾盅酒禦寒助興嗎?”三藏道:“你就領着小徒飲幾盅也可。”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僕即擡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傢伙。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淺水處凍結。”三藏便叫悟空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哪裡去尋妖怪?”大聖道:“莫忙,等吃了早飯,我與你去河邊看看。”正說着,二位老者來在廂房,後邊跟着兩個端滾湯的僮僕。師徒們謝過老者,都洗了臉。陳老道:“各位老爺,請去廳上吃齋罷。”大家都來在廳上吃了早齋。三藏道:“悟空,快去河邊看看,河是否凍了?真若凍了河,那掉鱗的妖物還能不能尋到?”大聖安排沙僧道:“你陪着師父在陳老官這取暖,我與八戒去捉妖怪去。”說着,與八戒出了陳老家,就往織錦河走去。

一路上就有好多行人,大聖便問他們上哪去,就有人答道:“這麼早就下雪封河,多少年也不遇一次,還不去看看稀奇!”還有人答道:“平時去對岸一趟不容易,這現成的冰路,省了好多船費,又不出事,還不快過一趟辦事!”八戒道:“哥呀!都說這雪下的奇怪,這是不是那妖怪使的法?”大聖道:“不能罷?”八戒道:“怎麼不能!上次車遲國的三個大仙,不就能呼風喚雨?”大聖道:“他們呼風喚雨,是順着自然來的。這樣雪天,是要逆自然的,要比那三個大仙的法力強好多倍才得哩。”八戒道:“這怪物既然是如來的親戚,許是借如來的法力也未可知。”兄弟倆說着話,便來在靈感廟前的河岸上。河水真就結了冰,岸上河裡都是人。廟裡香菸繚繞,好多鄉佬在給妖怪燒香磕頭。廟外又有好多人在議論紛紛,說這次祭賽肯定不趁大王的心,童男童女吃得不順口,如不然,爲何第二天就下大雪?聽說石碑上“通天河”三字,都變成了“織錦河”, 這河裡如何織錦呢?兄弟倆聽不得這話,遂下河,踏冰向河裡走去。入得河,兩人的童心被喚起,也隨着衆人玩耍起來。大聖便滑起冰來叫八戒追,八戒卻不示弱,弓着身子在後邊趕。很快就過了河心,八戒邊喘氣邊追道:“哥呀!慢點滑。”大聖道:“快點,呆子,咱們滑到對岸去。”八戒就加勁追了過去不題。

且說靈感大王手下的鱖婆,領着一班魚鱉蝦蟹精怪,都變作民人,早來在冰面上,有的裝作買賣人,有的裝作遊玩的,來觀察河面上的動靜。一個蝦將便對鱖婆道:“奶奶,看那前邊不是兩個和尚在滑冰嗎!”鱖婆看了,心中大喜道:“這兩個和尚的長相,跟大王描述的一樣,必是唐僧的徒弟。怎不見唐僧?可是這兩個徒弟先來探路的?”想到這,便吩咐手下道:“你幾個遠遠的跟在兩個和尚的後邊,有情況隨時報告;你幾個在河岸邊觀察,有和尚下河也立即報告;剩下的四散開來,一有唐僧的行蹤,都隨時報信。”一班水族精怪在河面上四散而去,觀察和尚的動靜不題。

且說唐僧也是個不念經就坐不住的人,在廳上和二老說了一陣話,就要出去走走,二老和沙僧只得陪着他走出家門。四處看時,白茫茫一片,往河邊去的路上,卻是絡繹不絕的人。三藏道:“陳老施主,咱也去河邊看看。”沙僧道:“大師兄已去了河上,咱只在家等信好了。”三藏道:“等什麼信?眼見爲實。我小的時候,也曾去河裡玩耍,好多年沒玩過了,趁今天閒暇,也走走去罷!”二老笑道:“老爺說的是,到河邊走走,一來熱一熱身子,二來換一換心情。”就吩咐幾個僮僕提了暖壺,拿了馬紮,隨後跟着。唐僧和二老等便向織錦河走去。陳家莊離河只有二三裡,不到兩刻漏鍾,一行人來到了河邊。唐僧忙擡頭觀看,真個是:

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繞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艄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殭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玉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棱層,深淵重迭沍。織錦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

三藏看那冰上來往着好多人,也就要下去,沙僧忙攙了他前行,陳家二老緊隨,有兩個僮僕也各攙一個,都小心的走到冰上。初時有些滑,走了幾步,也都穩了腳根,二老和唐僧也就不叫人扶,說着話向河中走去。三藏道:“陳老施主,我知道這些大人小孩是來冰上玩耍的,那些挑擔、推車的要往哪裡去?”陳老道:“要去河對岸,這起人都是買賣人。這通天河,對!老爺們給改的織錦河,還別說,看這人,還真如梭子織錦。這織錦河幾百年來,都是風平浪靜的,往來船隻沒有隔阻,貨物交易平常。最近六七年間,這河中就風大浪兇,船隻往來就不太平了,常常船翻人亡。漸漸船隻稀少。要想過去,都要往上流頭跑一二百里,兩岸買賣就利大起來。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千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值千錢。利重本輕,所以還是有人不顧生死乘船往來。見如今河道凍住,既省船費,又不遭浪打,故都拚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爲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爲名,與他能差幾何!”陳老笑道:“老爺說話客氣了。你是做大事的人,做的事能千古留名。從東土上邦到這有幾萬裡,你能一步步行來,不知費了多大艱辛,沒有鋼鐵般的意志能行嗎!別說是買賣人,就是一邦之主,也跟你錯十萬八千里哩!”三藏道:“貧僧只是報答皇恩,並不像施主說的那樣偉大。聽徒弟說,十亭路也只走了二三亭,還不知何時能到靈山,何時取來經返回大唐哩!”正說話間,就有幾個鄉親走來,與陳家二老說話。二老忙作了介紹,原來是他鄰村的親戚。三藏道:“陳老施主,你們說話,我和徒弟前邊走走。”陳老道:“也好,不要走遠,過會,我們會着回去。”

那唐僧別了陳家二老,與沙僧說着話往前走去。唐僧是一個不喜熱鬧的人,哪裡人稀往哪裡走,無意間,就往裡多走了二里。尾隨的鱖婆欣喜若狂,念着咒語,便往冰上跺了三腳,給靈感大王報信。原來唐僧剛到冰上,就被鱖婆發現,已給大王發了信號。因近岸水淺人多,下不得手,只好尾隨尋找機會。當唐僧往裡走到水深人稀的地方,便知機會已到,就忙給大王傳遞消息。那水下的靈感怪,接到鱖婆傳去的信號,便飛身來到鱖婆指引的地方,他就用兵器往冰上敲了三下,一是給鱖婆送信,二是試試冰層的厚度。鱖婆知道大王已到,他就演到唐僧身後,往下又跺了三腳。那唐僧正在冰上行走,就聽冰下喀嚓、喀嚓幾聲。三藏道:“沙僧,這冰下怎麼有響動?”沙僧道:“可是這裡冰薄,馱不住我們?快回去罷,師父!”三藏道:“大河都封了,不可能冰薄。”轉眼看到一箇中年婦女,在他身後跺腳,笑道:“原是那女施主跺冰耍哩!”沙僧道:“走了這許遠,師父身上都出了汗,該回去了。”三藏就要轉身,卻忙道:“沙僧,我的眼看不真切,那前邊可是悟空和悟能?”沙僧擡頭看去,驚喜道:“師父,那兩個是大師兄和三師兄。”鱖婆在身後聽了這話,忙又往下跺了四腳。那怪物在冰下聽得緊急信號,就念了“呢” 字咒,弄神通,滑喇的迸開冰凍,唐僧、沙僧、鱖婆都落在水中。沙僧忙救師父,卻被妖精攔住。鱖婆乘機捉了唐僧,往水下拖去。沙僧沒帶兵器,哪裡戰得過靈感怪物,只兩三回合,就敗陣跳了上來,正好大聖和八戒趕到。八戒笑道:“我說這冰好好的,怎麼會忽啦一下蹋了下去,原來是沙老弟弄的。”大聖也笑道:“可是沙老弟想起了流沙河,要到這織錦河裡找一找感覺?”說不了,陳家二老有僮僕攙着直往這跑。邊跑邊叫:“老爺怎麼了?老爺怎麼了?”大聖忙問誰怎麼了?沙僧低頭道:“師父掉下去了。”大聖道:“怎麼不把他救上來?”這時,陳家二老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過來,道:“怎麼不見了唐老爺,可是落了水?”沙僧道:“我們正走着,只聽這冰下喀嚓一聲,我和師父就落了下去。”大聖道:“不消說了,是妖怪擒了去。”沙僧道:“落到水裡,我就去救師父,被一個妖怪攔住了我,另一個妖怪把師父拖了去。我沒帶兵器,戰不過他,就上來了。”大聖道:“你爲何領師父來這裡?”沙僧道:“是師父非要來河上走走,我和陳施主都勸,也勸不住。”陳老落淚道:“若唐老爺有個三長兩短,可不是我陳家的罪過。”大聖道:“陳老官莫哭,我師父命大,死不了。”陳老道:“命再大,水下也不能待的太長。老爺們快救罷!”八戒道:“我師父水下會呼吸。”二老道:“看不出,老爺們都有些絕活。”一會工夫,便聚了好多人,都在問是不是淹死了和尚。八戒道:“沒有,我們在冬泳。”陳老看人越聚越多,怕問這問那,惹惱了聖僧,就道:“老爺們,有事到我寒舍商量。”大聖見說的有理,就都隨了陳老上了河岸,往陳家莊走去。

卻說鱖婆把唐僧拖入府中,怕淹死不中吃,忙用府中寶貝“闢水石匣”裝了,放在後院地眼旁。少時,大王得勝而歸,大叫:“鱖妹何在?”鱖婆迎門施禮道:“大王,不敢!不敢!”妖怪道:“賢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說聽從你計,捉了唐僧,與你拜爲兄妹。今日果成妙計,你又親手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們,擡過案果,磨快刀來,把和尚剖腹剜心,剝皮剮肉,一壁廂響動樂器,與賢妹共而食之,延壽長生也。”鱖婆道:“我已把他藏在院后辟水石匣裡。”妖怪道:“鱖妹,這是爲何?”鱖婆道:“現在且休吃他,恐他徒弟們尋來吵鬧。且寧耐兩日,讓那廝不來尋,然後剖開,請大王上坐,衆眷族環列,吹彈歌舞,奉上大王,從容自在享用,卻不好也?”妖怪依言不題。

陳老領着大聖兄弟回到家裡,忙吩咐家人快做午齋。這裡茶沒喝上兩盅,滿盤滿碗的飯菜就端在廳上,弟兄仨也不客氣,一氣吃個大飽,僮僕們收了碗箸。大聖道:“咱兄弟湯飯俱飽,又喝了熱酒,水下也捱得凍,就可去救師父去了。”陳老道:“老爺們安心去,那白馬日夜都不得斷精草精料熱湯。”仨兄弟便各整兵器,冒寒離了陳家莊,要去織錦河尋師擒怪。正是:誤踏層冰傷本性,大丹脫漏怎周全?畢竟不知怎麼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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