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御雖然又一次看到了這位老師的身影,但物是人非,一晃不覺,已然四十餘年過去了。
草廬之中不止一人,有不少人送來了一筐筐的果蔬,並與他作揖告辭。
這應該是當初鎮子受到神異力量威脅,所以鎮中居民都是準備遷走了。
還有一些人過來辭別的,這些有的也是這位的學生。
以往鎮中的在此讀書得人也有百十人,不過通常讀個幾年,等年歲稍大一點,就去府中社學讀書了,若是學業有成,那就去了瑞光,多數人都是回來種田務農,或是擔任鎮吏。
這些人與他交集也不算多,因爲他當初是被單獨授課的。
在這般景象持續了十多天之後,再沒有人來了,透過這位老師站在山丘上的背影,可以看到整個鎮子隨着鎮民的離去,變得空空蕩蕩了。。
再是半月之後,這位老師走到了後屋,整理了一下,兩天之後,拿起一個行囊,帶着一把文士劍,一把弓箭,一隻箭囊,也是離開了此地,臨走之前,還駐足往屋內某處回看了一眼。
張御卻是留意到,這位老師所望的方向,正是自己經常讀書的那個位置。
這位老師看有片刻,便就在外合上了門,離開了這裡。
張御看着他的身影走下小丘,也是跟了上去。在出了鎮子之後,原本平整夯實的道路漸漸變得泥濘起來。
半途之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連數天都是如此,這位老師在沿着都護府原本建立好的驛站行走,看方向是去往密林所在。
這些驛站大多數已是廢棄了,不過當初修建時是爲了軍用,所以修築十分牢固,常常作爲鎮民捕獵的落腳點,內裡還有着鎮民存放的各種備用物品。
一連十數天,這位老師都是沿此而行,路上以一些饅頭肉乾充飢,偶爾會生火煮一些帶着的幹蔬,通常歇腳的時候,就會停下來寫一些文章,然後纔是繼續上路。
張御在後面默默跟隨着,這一日,不知不覺雨大了起來,這位老師也是到了一處大有畝許的亭驛之中躲雨。
他見這位老師待雨停之後,便來至亭驛的一面大碑之前。
這是最早都護府所留的定道碑,這裡也應該就是以往都護府軍卒到過的西北最遠地界,在此殲滅了一支上千人的食人神裔部族。
因爲有異神支撐,這些神裔戰鬥力不俗,這些軍卒頗是費了一番功夫,所以最後銘碑以記。
這位老師先去洗沐了一番,隨後拿出筆蘸了漆墨,將已然不太清晰的碑文重新塗描了一番,完成之後,將隨身之物稍作收拾,便再次上路了。
張御此刻行至碑前,這裡此後當是再也沒人來過,四十多年過去,上面經過描摹的字跡又一次的褪色。
他站定片刻,將上面內容記下,而後伸指出去,沿着那些深刻的字跡,一筆筆的描了下來,很快,碑上文字又一次變的清晰如初了。
再是擡頭看去,見是這位老師的身影已經出去很遠了,而他卻是一擺袖,在後邁步跟上。
又是十餘天,這位老師卻是走到了一處山谷之內,這裡居然有百十個天夏人居住,還有數倍於此的土著,這些人似乎早是知道其人到來,對他十分歡迎。
從交談來看,應該是早期留下的駐軍,負責清剿最後一點土著餘孽,不過後來也沒有回去,而是遷居到了這裡。
張御也能理解爲什麼這些人不回去,因爲這裡四季如春,土地肥沃,並且多數人因爲駐紮在此,都和土著人結合生子了,並且那一段時間因爲神尉軍的緣故,都護府內矛盾較多,躲在這裡也算是避過了那些爭端。
他默默看着,這位老師在這裡待了大概有二十年時間,向那些軍卒的後輩教授文字,後來有外間之人尋了過來,谷內之人陸陸續續的離開此間,這應該是都護府重新尋到了天夏,消息傳到了這裡,所以選擇了出谷。
他又目注到那位老師身上,儘管過去了二十年,可這位身姿依舊挺拔,在多數人選擇離開後,這位也是深入了密林。
而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之中,他跟隨這位的步伐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土著部落,看着這位教導這些土著天夏文字和禮儀,並順帶還傳授了諸多有用的知識。
東庭密林之中有着濁潮的影響,通常很難再回溯過往,好在他的道行如今已是極爲深湛,更是掌握着大道之印,而且這位老師沒有任何神異力量,故而依舊能看清這位的行跡。
此中他還留意到一件事,儘管這位老師二十多年間去了不少土著部落,但是沒有一個土著部落對他懷有歹意,期間也沒有受到任何毒蟲猛獸乃至神異生靈的侵擾,這看着有些不可思議。故他猜測,這位老師的身上一定是有着什麼護持的。
而隨着時日的流逝,那些回溯的場景已是與他所處時間越來越挨近了,他知道,自己快要追上了。
這一天,張御跟隨着這位老師的腳步來到了一座藤屋之前,他行至屋前,隨着一陣風吹過,藤上的一隻只青色的葫蘆晃動着。
他轉首往向山中,有一條不太明顯的小徑,他轉而沿此而行,到了半山腰,在一個溪流潺潺之地,見一個老者正揹着一個藥簍,一把藥鋤放在一邊,正掬水而飲。
這是一個非常健朗的老人,青色的頭巾,穿着短衫,發須半黑半白,看着清瘦,但是兩目非常有神。
張御緩緩走了上去,並在溪水對面站定。
老者有所察覺,擡頭看了一眼,見到他後,略微有些驚訝,再看了一眼,眼中隨即露出喜悅之色,道:“可是小郎麼?”
張御擡起袖子,對着他深揖一禮,道:“學生張御,見過老師。”
陶生站身來,回了一揖,他語聲溫和道:“你在東庭的文章我看了,趣味之中自蘊道理,卻又不是說教,令人自思自醒,這纔是我輩應該寫的文章,你最近可有再寫麼?”
張御如實回言道:“學生自回了天夏本土之後,一心修持,很少有再動筆了。”
陶生點點頭道:“雖然有些可惜,可是修道亦是學問,學好了對天夏用處更大,只要不辜負自己一身所學,那便是好的。”
張御道:“學生記下了。”
陶生笑道:“以往我是你的老師,可是如今你已成才,我望着也能從你身上學到一些東西啊。”他將藥簍拿起背上,拿起藥鋤,道:“你我師生久不見面,去我宿處敘敘舊吧。”
張御道一聲好。
陶生當先行走,道:“跟我來。”
張御跟了上去,他記得陶生老師的年齡當已是過九十了,但在翻山過澗的時候,腿腳依然十分靈便。
沒有多久,兩人來到了半山腰一處開闊平地之上,見到了一處橫跨在兩株大樹之間的懸空藤屋,這屋子六丈來長,便說是藤橋也不爲過。
陶生道:“方纔你見了山腳下的藤屋了吧?那是以前我來時修造的,較爲簡陋,如今我住在此間,也難爲你找到這裡了。”
他上前攀樹而行,動作竟是十分矯健。
張御腳下雲霧一升,緩緩飄了上來。
陶生見了,也不奇異,只是笑了笑,到了藤屋之中後,他放下藥鋤藥簍,道:“這間屋子是此間土著學生給我搭建的,倒是別具巧思,只是他們留在這裡,一輩子見識也只如此。
我在這裡教書,不指望能改變他們,只是讓他們知曉,便是隻站一席之地,也能知天地之廣闊,而不是以井觀天,如此也便足夠了。”
張御是把陶生一路行來所做之事看在眼裡的,他道:“老師做的已是足夠多了。”
陶生笑了一笑,道:“我只是一個教書匠罷了,能做的有限,至於剩下的,就要交給你們做了,一代代的去做,總能有所改變的。”
張御點了點頭,他留意到,雖然這麼多年未見,但這位老師說話依然字正腔圓,沒有夾雜半點土著俚語。
陶生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道:“這是山中栽種的茶樹,用的也是山中溪流,不比天夏好茶,你莫要嫌棄。”
張御雙手接過,待陶生坐下後,他纔是坐了下來,並伸手一拿,從一團光氣之中取出了數十幅畫卷,擺在一邊案上,道:“學生登門,也是帶了一些禮物,知道老師不喜俗物,這是學生在天夏本土四處遊歷之時所作之畫,應該還能入眼,老師請觀。”
陶生露出欣喜之色,道:“那要好好看一看了。”
他站起身,一幅幅打開看了起來,張御之畫筆,雄奇瑰麗,器局極大,將每一幅景物都是描摹的氣魄萬千,且圖景真實,不覺令人生出身臨其境之感,陶生也是讚歎不已。
師生二人對照着這些景物,一問一答,興致勃勃談論了許久,這時天色漸黯,陶生看了一眼外間,道:“小郎,你來尋我,不會無事,說說看吧。”
張御也未遮掩,道:“學生知曉老師的心思,本不該來打攪老師,但是有一事,或許只有老師這裡知曉。”
陶生道:“你說。”
張御道:“老師知道,學生自小乃是由養父撫養長大,自從踏上修道之路,卻是再也不曾見過了,未知老師可是知曉學生養父的下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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