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道人問出這個問題後,訓天道章之中諸玄尊一齊看向張御,想看他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的。
張御知曉,這個問題是迴避不了。今次之會固然說是玄修論道,可或許就有一些有心人將此解讀成他藉此聚集玄修之勢。
推動玄法乃是玄廷之大略,過去也的確解決了天夏的諸多困難,也由此改變了天夏大勢,使得上下爲之暢達。
但一些真修對此並不是沒有意見,只是過去並不公開談這個問題,只是私底下有所議論。可也有不少真修爲此而憂慮,恐怕在未來引發真玄之爭,甚至還有一些人想着在玄法尚未成勢先行打壓下去,以避免此局。
可是現在不同了。張御求全道法,風廷執則成了玄章玄修之中第二個寄託神氣之人,玄法的特點就是一個人突破,後面之人都有可能突破,故在可預見的將來,玄法勢必迎頭趕上,崛起之時已是難以阻止。
更讓一些真修擔憂的是,玄廷只要是延續下去,那麼身爲次執的張御,未來都有極大可能成爲首執,其之意願將極大影響天夏的走向,那麼他又會如何對待真法?
在座諸人,可是絕大多數是從真修轉入渾章之中的,就算現在算是玄修,可過往的痕跡不是說洗就能洗去的,一些人仍舊是沿用真修的理念和修道方法,哪怕經歷了今次論道,也不是立刻能做出改變的。
故這看似只是一個勢力消長的問題,可同時也涉及到了道法上的問題,與個人修行也是息息相關的。
張御看了看光幕之上諸多名印,又看向那道人,道:“世人爲何要習道法?”
那道人想了想,道:“自是爲了超脫,爲了自在逍遙。”
張御道:“古夏、神夏之時,此念確爲主流,修道人求個人之大自在,求不受拘束,方是修道人本意;然則天地在變,道法在變,道念亦在變,如今到了我天夏,便不是如此了。
諸位,人人都是從世間中來,莫非超脫出去,完得自我,便可舍世不顧了麼?諸位得道之後,哪怕得了逍遙,可究其根由,依舊是來源於世,則亦當還報於世間,還報於人。
且不談道理,光以道法來論,縱然舍世而去,仍有一線承負在身,只是有些同道自以爲已然成仙了道,可卻天機矇蔽,不見於此。”
天夏的每一個修道人都是從世間而來,就算自小出世修行,可依舊是受父母精血而生,而父母又是何來?乃自人世中來。溯源回上,經由萬萬世衍化,再依託於人世而成,至少絕大多數人是如此。
而一修道人之所得,看似是一世之所得,可其實承繼了萬世之遺澤,故而一世不足以斬。
就算你個人純然無垢,天生不染,可是你入道修行之道法,與你交流道法的同道及師長,也不是憑空生出,每一個人都與世間有所糾纏。你能超脫,亦當助同道師長超脫,繼而助世間之人超脫。如此既還承負,又彰道法。
那道人這時又問了一句,道:“那敢問廷執,難道不是越是糾纏,承負越大麼?”
張御道:“那是視世之生靈爲枷鎖包袱了,然則世間如水,越得聚斂,越能承託我修道人,道途也越是繁盛。
修道在於互相扶持,自古至今,傳法不絕,修道人數目代代增廣,方纔造就瞭如今道法之興盛。
衆位先輩最早結以宗派,初時還好,人皆有所去處,有道可辯,後來漸趨內收,敝帚自珍,視彼此如陌路,更爲私利興殺伐。直至天夏打散諸宗,合流衆道,分駐玄府,故眼前之盛,遠邁過往。
故欲要興盛道法,唯在上下通達,使人皆可用道。且不說你我,便是諸位執攝,上境大能,身在世外,依然着意於下,莫非還不夠證此道理麼?”
衆人聽了他所言,不覺思索起來。
焦堯藉着一名玄修弟子之助,也是把這些聽在耳中,這時又借那弟子語發感慨道:“張廷執這話說的是,老龍壽歲長一些,以往修道,見得不知多少人爲求一言真傳,經受了諸多磨礪。
我輩修行動輒數千上萬載,然而多數時候卻是枯坐修持,不過是苦磨歲壽,偶然有一所得,視若珍寶,不肯輕易示人。
這還算是過了門關的,更多時候則是強求法門而不得,最後身化枯骨,誠爲遺憾。
而至如今,法門就在那裡,不必自己去求,不說天資出衆之人,就算尋常之士,運氣好些,數百上千年則可有所成就,未來亦是可期,而這皆是我天夏道法昌盛之故。”
衆人聽到這裡,也是點首贊同,因爲在座不少人都是親身經歷過那段過去的。
張御道:“而今言及真法玄法之分,可造物之道又何嘗不是求道之法?土著神人亦有去到上層之人。
在我觀來,此皆是大道之法,無分彼此,相互或可爲競逐,然則妄言一家興則一家滅,此仍是過去舊時道念之遺毒,器局稍顯狹隘了。”
他這時看向諸人名印,目光似乎望到了每一個人的身上,口中道:“如今我天夏不當執着一條道路,大道萬萬千千,皆爲變通,若人人皆可尋得適應己身之道,那方纔是天人之道,是我天夏之道!
諸位,元夏演化萬世,覆滅萬世,要築永世不變之理,可世上諸物無不變動,我敬佩元夏先人敢於違天之意,倒轉乾坤,自行造化,然則其卻使上下不得暢通,諸維不得運轉,萬萬世世,永致唯一,從此道無可尋,人不得超脫,譬若僵死之軀,腐爛之水,朽不可聞。試問此道我又安能求之?”
那道人言道:“天有其維,地有其限,若是人人皆可得道,又豈有道存呢?”
諸人尋思片刻,也委實不知那時又會是何等光景。
張御道:“過往之人又豈知今日之境況?我輩皆爲求道之人,而道無止境,誰也不知此後是何變化,或許到了那時,又需另一番道理了。
我輩不奢求眼下盡通大道之妙,我等如今能做的,不過是延續傳承,使我輩及後來人能有更多應對之法罷了。”
諸玄尊聽罷他這一番言語,也都是點首不已,皆於訓天道章之中對他鄭重打一個稽首。
而那出聲道人也是一個稽首之後,默默退了回去。
而下來諸人繼續論道,不過道理一旦說通,那就又是一番格局了。
諸玄尊在道章之中一連論討了三日,實則衆人道行深湛,俱是以意念相傳,許多繁複之語往往只在一瞬之間便得明瞭,所以交流的東西遠遠比想象中還要多。
三日之後,聽得道章之中有悠悠鐘磬聲響傳出,諸人對着張御、還晁、風二人各是一個稽首,便即告退,光幕之上名印也是一個個消退下去。
晁廷執對張御道:“既然諸人皆退,那晁某也便走了。”
張御道:“此番多謝晁廷執了。”
晁廷執道:“謝我做什麼,不嫌我得罪人便好,何況晁某亦不是無有所獲,張廷執,此月廷議之上再論了,告辭。”說完之後,他便退去了。
他走之後,風道人傳意過來,道:“張道友,你方纔那番言語,卻是勝過十次論道。”
張御道:“那是因爲我道行比他們高,故是他們認爲我說的話有道理,可若是有人邁過我去,境界在我之上,並說出另一番道理,他們亦會信服。但這正是修道人之固思,眼下難以祛除。
故是我輩所要做的,那便時時刻刻引道在先,說話方纔有底氣,若是自身不振,那又憑何去說服別人呢?”
平常來說,道理是道理,言語是言語,可是到了修道人這裡,境界高的,其所說言語自然就變得有道理了。
風道人覺得是如此,以前莫非就沒人能說出這番道理麼?只是道行不夠,說了也沒人聽罷了。
他感慨了下,又道:“方纔有一位後輩尋我,說是亦想在訓天道章之中開一場論道之會,還說玄尊可論,爲何弟子不可論?”
張御考慮了一下,雖然諸弟子平日都在訓天道章中談論道法,可那十分散碎,都是各說各的,要是能聚合一談,也是好事,他道:“可由各玄府牽首做此事,此事我等還需在月中玄廷之上說一聲。”
風道人道:“該是如此。”
兩人又說了幾句,就結束了交談。
張御收回了意念,伸手一指,光氣之中有一卷道冊生成,卻是將方纔諸人之言語都是載錄了下來,隨後他把書卷打開,親筆寫了一番註疏,又喚來明周道人收妥,準備留給後人觀摩。
做好此事後,他目觀內外,見暫無變動,就入至定中。
忽忽數日過去,雲海之中鐘磬聲響,恰是廷議之時,於是起身邁入光氣長河之中。
近日廷議都是商議對陣元夏之籌備,這事諸人早已做得穩妥,只是例行交流,故未有多久,他又是長河之上歸返。
而這個時候,心中忽有所感,卻是金郅行那裡有意念傳來,他道:“金值司,可是有什麼消息麼?”
金郅行有些沉肅聲音傳至道:“廷執,元夏已然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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