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雨和陳望春是十歲上訂的親。
解放很多年了,指腹爲婚、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那一套陳詞濫調,歷經掃蕩,斬草卻沒除根,在油坊門遺留了一根小辮子。
油坊門有訂娃娃親的習俗,五六歲、七八歲上就訂了婚約,到法定年齡,領回結婚證,按照傳統的習俗,陳設香案,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父母,之後就開始了磕磕碰碰的幾十年婚姻生活。
包產到戶時,不但分了土地,還分了牛羊,大集體被抖摟個一乾二淨。
劉愛雨家和陳望春家都分了幾隻羊,每天下午,他們趕着羊去螞蚱溝。
螞蚱溝只一個出口,溝裡有草有樹有泉水,孩子們把羊趕進溝裡,羊在裡邊吃草,他們在溝口玩,從不擔心羊會走丟或者偷吃莊稼。
全村的幾百只羊,每天都去螞蚱溝,溝裡的草早就啃光了,光禿禿的,但孩子們只顧貪玩,從不管羊是否吃飽了肚子。
直到太陽落山,才發現羊的肚子癟癟的,便將羊趕到河邊喝水,把肚子撐起來,好蒙哄過關。
陳望春家有隻公羊,是新疆細毛羊,一身雪白的絨毛,高大威武,長着兩隻尖尖的角。
陳望春給公羊起名歡歡,他經常給歡歡喂窩窩頭,他走哪,歡歡跟到哪。
一天,孩子們突然賽起了羊。他們喜歡看戰鬥故事片,喜歡戰場上馳騁的戰馬,但油坊門沒有一匹馬,只能拿羊來過過癮。
他們騎在羊背上,揮舞着柳枝,讓羊像駿馬一樣瘋狂奔跑。
這一賽,有兩隻羊當場就被壓跨了腰,他們回家後,捱了大人的一頓毒打。
這場比賽,陳望春一馬當先,他的歡歡,竟然跑出戰馬的雄姿,歡歡傲視羣雄,孩子們都想騎一騎歡歡,任別的孩子如何懇求,陳望春一個勁地搖頭,他不會讓別的孩子騎歡歡的,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但陳望春卻攛掇劉愛雨騎歡歡,劉愛雨怕摔下來,陳望春一再打包票說:“我的歡歡很乖巧,絕不會撒野。”
陳望春將劉愛雨扶上羊背,輕輕拍了一下歡歡說,走一圈。
歡歡馱着劉愛雨慢慢走,劉愛雨抓緊歡歡的兩隻角,趴在羊背上,陳望春說:“直起身子,像騎馬一樣。”
劉愛雨緊張的心情慢慢放鬆了,她直起身子,輕輕拍打歡歡,歡歡善解人意,劉愛雨的巴掌輕一些,它就走慢些,拍得重些,它就走快些。
騎在羊背上的劉愛雨,有了騎馬的感覺,她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
東亮看着騎在羊背上的劉愛雨,又氣又恨,當歡歡馱着劉愛雨再次走過來時,東亮偷偷地踹了一腳歡歡,歡歡受了驚,猛地向前一躥,沒有防備的劉愛雨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劉愛雨摔破了額頭,東亮看闖了禍,假裝作好人,揪了一把草藥,揉碎了,按在劉愛雨的傷口上止血。
陳望春怕劉愛雨回家告狀,從而捱揍,便讓劉愛雨撒謊,就說是自己摔破的,劉愛雨眼淚汪汪地點點頭。
那天傍晚,他們趕羊回家,雲遊天下的劉麥稈也剛到家,他不知在哪裡喝了酒,正衝着田明麗發火,一回頭,看見劉愛雨流血的額頭,兇狠地問:“怎麼搞的?”劉愛雨一急一嚇,將陳望春的吩咐忘個一乾二淨,結結巴巴地說了受傷的經過。
劉麥稈去找陳揹簍,他不走大門,而是從牆上翻過去,界牆本來就不高,又被陳望春和劉愛雨趴過來趴過去,趴出了一個大大的豁口,劉麥稈就從這個豁口上,鑽到了陳揹簍家的院子裡。
陳揹簍一家正在吃飯,劉麥稈一屁股坐在飯桌前,噴着酒氣說:“陳望春弄破了劉愛雨的頭,女子破相了,嫁不出去,咋辦?”
陳揹簍被問得稀裡糊塗的,劉麥稈便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陳揹簍問陳望春,陳望春點頭承認了。
何採菊關切地問:“傷得咋樣,要不找老陳皮看看?”
劉麥稈揮着手,一會說蚊子叮了一下,芝麻大的疤;一會又說傷口即使好了,也會留下疤痕,額頭上趴一條蜈蚣,誰要?
何採菊說:“沒人要我要,就給我家望春當媳婦。”
劉麥稈拍着陳望春的腦袋說:“對,誰拉的屎誰擦屁股,你破了劉愛雨的相,她就是你媳婦了。”
劉麥稈又問陳揹簍:“你啥意見?”
陳揹簍說:“我沒意見。”
劉麥稈說:“那就一言爲定,拿酒來!”
陳揹簍從櫃子裡翻出一瓶酒,劉麥稈擰開蓋子,趕緊給自己倒上一滿杯,一飲而盡,長出一口氣說:“這酒有勁。”
又倒了兩杯,和陳揹簍一碰說:“兩個孩子的訂親酒,酒一下肚,永不反悔。”
三言兩語的,一門親事就成了,一瓶酒喝完時,劉麥稈感覺天旋地轉的,全身都是軟綿綿的,只有舌頭還是硬的,他問:“彩禮呢?”
陳揹簍笑着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急啥?饅頭不吃在籮筐裡放着呢。”
劉麥稈說:“我現在就要,我只要你十塊錢。”
陳揹簍問:“就十塊彩禮錢?”
劉麥稈說:“對,我一口唾沫一個釘,明天后天、明年後年就不是這個價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陳揹簍拿來十塊錢,遞給劉麥稈,劉麥稈接過來,揣在懷裡說:“好,劉愛雨就是你家的人了。”
劉麥稈搖搖晃晃地走到牆根,要從牆上爬過去,陳揹簍攔住他說:“走大門。”他攙着劉麥稈,出了他家的院子,劉麥稈靠在陳揹簍身上唱:“家住陝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