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雨已經寄回了錢,她肯定不會回家過年了,剩劉麥稈一個人了。
如果是往年,過年在劉麥稈眼裡沒有任何意義,過不過,舊的一年都會過去,新的一年都會到來,他無所謂。
但是,今年大不一樣了,劉愛雨能賺錢,有出息了,他氣勢上壓倒了陳揹簍,因此,這個年不但要過,而且要過好。
臘月二十七的晌午,劉麥稈叫嚷着要去趕集,買菜打豆腐,置辦年貨,卻被有亮攔擋了,說:“愛雨不在家,你一個大男人怎麼燒鍋燎竈?咱油坊門二百八十戶,每戶請你一天,能吃到明年秋天去。”
劉麥稈裝樣子要走,有亮一把攥住,把劉麥稈拖進了他們家,扶上熱坑。
有亮給劉麥稈敬了一支菸,他媳婦殷勤地泡了一壺熱茶,兩人伺候着劉麥稈。
有亮媳婦說,大哥,你今年就在我們家過年,哪都別去。
劉麥稈假裝客氣,說,那不行,怎麼能打擾你們。
有亮又遞上一根菸說,劉大哥,給我點面子吧。
除夕的晚上,有亮媳婦做了一大桌子菜,涼熱葷素共十八個,劉麥稈被安在上席,六爺和牛大舌頭作陪。
有亮的丫頭學習差,十六七了,他想讓劉愛雨帶到廣州去。
有亮叫出女兒,給劉麥稈磕了頭,說,以後叫乾爹,愛雨就是你親姐姐。
油坊門的習俗是,除夕晚上以家族爲單位祭祖,然後在一起吃餃子聊天,看春節聯歡晚會,基本要鬧個通宵。
直到除夕晚上,家家門口的紅燈籠亮了,爆竹響了,陳望春也沒回來,陳揹簍家冷冷清清的。
喝得半醉的劉麥稈,在有亮的攙扶下,回了他家,他在門口停下了,一聲聲地喊着,揹簍,揹簍,喝酒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沒一點響動,陳揹簍沒有露面。
劉麥稈便得意地哈哈大笑,心裡快意無比,他活了四十多歲,頭一次在油坊門揚眉吐氣了。
劉愛雨寄回了兩千塊錢,劉麥稈美美地顯擺了一回,氣勢上完全壓住了陳揹簍。
陳揹簍的腰彎了,氣短了,這時候,他急需陳望春在後面扶他一把,而陳望春居然不回家,陳揹簍的情緒陡降到了冰點以下。
除夕夜裡,陳揹簍呆呆地站在魁星樓上,放眼望去,只見村裡燈火輝煌,爆竹不斷炸響,煙花升上夜空,歡聲笑語不絕於耳,但歡樂只是人家的,他只有寂寞。
陳揹簍感覺滿牆壁的獎狀暗淡了,不再光彩奪目,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有亮帶了頭,從大年初一開始,村裡人輪流請劉麥稈和陳揹簍吃酒席。
家家都爭着搶着,還吵了起來,最後商議從村子東頭到西頭依次來。
陳揹簍是徐朝陽校長先請的,在他眼裡,陳望春和劉愛雨不是同類項,陳望春是國之棟樑、國之精英,劉愛雨算啥?一個撞了狗屎運的暴發戶。
由於劉麥稈的蠱惑和慫恿,油坊門很多差學生,已經無心上學,而準備跟劉愛雨去打工,真是鼠目寸光、孤陋寡聞,這是一股歪風邪氣,一定要剎住,不然,油坊門將淪爲文化的荒漠。
請劉麥稈還是請陳揹簍,裡面有很深的學問,跟着劉麥稈跑,就是堅持讀書無用論;選擇陳揹簍,就是認定知識能改變命運,這是個原則問題,在堅持底線上,徐朝陽校長是毫不含糊的。
大年初一的晚上,徐朝陽校長備了豐盛的酒菜,專門上門去請陳揹簍,村裡人以爲他是請劉麥稈,就說,徐校長,還輪不到你,你可不能插隊加塞。
徐朝陽校長說,我請陳揹簍,村裡人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嘴上卻不說。
徐朝陽校長心裡笑,你們的眼窩子也太淺了,真是鼠目寸光。
徐朝陽校長親自來請,陳揹簍很意外也很感動,患難見真情,還是徐校長仁義。
兩人穿過年味濃厚的村子,一路上,徐朝陽校長給陳揹簍敬了兩支菸,並給他點上火。
徐朝陽校長此舉,使部分人心裡不安,到底請不請陳揹簍?請吧,他兒子陳望春現在還是個學生,不但賺不來錢,還大把大把地花錢,請他能帶來啥好處?
不請吧,人家是狀元,上了A大學,將來畢業後,至少是個縣長,到那時,想攆着人家屁股吃個屁,都排不上隊。
權衡一番,下了決心,不就一頓飯嗎?這些年不缺吃喝,添一雙筷子的事,何必糾結?天晴修水路,未雨綢繆嘛。
於是,大部分人家決定請陳揹簍吃飯,就當作一筆投資,買一份保險。
除了徐朝陽校長,村裡所有人家都打算請劉麥稈吃飯。
牛大舌頭驚歎,看來這年要過到九月九去了。
宏光電子廠春節期間繼續開工生產,因爲年後訂單密集,領導層決定部分工人休假,部分上班,春節期間,工資加倍。
周海明年前回家的,他母親有病,村裡發來了加急電報。
周海明來找劉愛雨,磨蹭了一會,鼓足勇氣說:“想不想跟我去湖南?我們瀏陽就是個大風景區:相臺春色、楓浦漁樵、鴻閣斜陽、藥橋全食、巨湖煙雨、吾山雪霽都很有名的;有個光華寺,籤很靈的,我帶你去抽一個。”
劉愛雨歉意地笑笑,拒絕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她以什麼身份跟周海明回他的家?
周海明很失望,他沒有買到火車票,決意開車回家。
周海明走了後,劉愛雨一直替他擔心,一千多公里路,他一個人開車,多危險啊。
周海明走後的這些天,劉愛雨的心一直懸着。
餐廳的飯菜質量大大提升,廠領導的號召是不但要吃飽,還要吃好。
除夕晚上會餐,每個桌子上有酒有飲料,菜很豐盛,居然上了幾道海鮮。
女工們嘰嘰喳喳地,她們不喝白酒,打開了啤酒,每人一瓶,拿起來碰一下,一飲而盡,非常豪爽。
劉愛雨一點也不想回家,廠子裡雖然只有一半人,但感覺比平時熱鬧有趣,再說了,不用去買票擠火車,就是最大的幸福。
聽碎紅說,因爲春運,車站上加了悶罐車,這種貨車沒有窗戶,封閉嚴實,人擠在裡面十幾二十多個小時,等於走了一趟鬼門關。
劉愛雨對火車的恐懼感依然沒有消失,如果有一天需要回家,要麼坐飛機回去,要麼走回去,擁擠不堪的火車,她死也不坐了。
吃過晚飯,工人們聚在餐廳裡看春晚,劉愛雨喝了點酒,感覺身上熱乎乎的,她到院子裡轉了轉。
廣州的冬天不冷不熱,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連外套都沒有穿,到處都是炸響的爆竹聲,夜空不斷綻放着璀璨的煙花。
這個辭舊迎新的時刻,劉愛雨的心頭,無可避免地涌上一股特殊的情感,她想起了童年時代貧窮而快樂的生活,她不知道,她最好的夥伴陳望春,現在在哪裡?在幹嘛?
北京,一場罕見的大雪仍在持續。
十點多鐘,安靜的宿舍樓有了騷動,原來是校領導給沒回家的學生拜年了。
寒假期間,學校只開了一個餐廳,每天只供午飯和晚飯,因爲所有學生起牀時,已經十點左右了。
陳望春也睡懶覺,起牀後洗一把臉,坐着發呆,等到午飯時間,提兩隻開水壺,拿着飯盒,去餐廳吃飯。
飯後順便打兩壺水,然後窩在宿舍,一直到下午六點多再去吃晚飯。
晚飯後,在校園裡走一走,回到宿舍,看幾頁書,十點準時熄燈休息。
暖氣燒得很熱,室內有件毛衣就可以了,一塊暖氣片在吱吱吱地漏着水蒸氣,像個加溼器,使得室內空氣溼潤,很舒適。
陳望春覺得這樣挺好的,他最喜歡假期的學校,人少,到處都很安靜。
學校領導後面跟着一大羣人,有提餃子、盒飯的,有抱着水果的,校領導握着陳望春的手說:“同學,新年好。”
陳望春靦腆地點一點頭。
領導問:“過年了,想不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學校辦公室免費提供長途電話。”
陳望春想了一會,說:“我們村裡沒有電話。”
領導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即使村裡有電話,陳望春也不會打的,打給誰呢?他倒是想和劉愛雨說說話。
看到厚厚的雪,他想起了那個冬天,他拽着她滑雪的情景,劉愛雨清脆的笑聲似乎就在耳邊縈繞,她鮮紅的圍巾,似乎在他的眼前飄着。
然而,在這個冬天,漫天飛舞的雪花裡,只有陳望春一個孤獨的身影。
劉愛雨在廣州,廣州不會下雪的。
如果有她的電話,他會給她打電話嗎?劉愛雨是不是很驚喜?他對她說什麼?邀她來北京看雪嗎?陳望春不知道。
留校的學生,都去餐廳看春晚了,陳望春沒有去。
春晚裡最好看的小品,恰恰是陳望春不喜歡的,他反感這類故意賣關子抖包袱、以逗人捧腹大笑爲榮的節目,有什麼意思呢?一點意思都沒有。
他吃了幾個餃子,吃了兩個橘子,趴在窗臺上張望。
樓下聚集着幾十人,吵吵嚷嚷的,聽說他們要步行去長安街,聽新年的鐘聲敲響,可能覺得人少吧,組織者拿着電喇叭,挨個宿舍喊人。
陳望春縮回頭,拉上窗簾,翻開《神鵰俠侶》,他看到楊過在忘情谷沒有找到小龍女,但在懸崖上發現她留下的話: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
楊過還能找見小龍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