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雨輟學的消息,立刻被消息靈通人士傳播開來,油坊門炸鍋了,尤其是陳揹簍,他一瞬間暈頭暈腦的,勝利來得太容易太突然了,令他猝不及防。
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陳揹簍,第一反應是,驅逐何採菊的策略真是太正確太及時了,她一走,時局馬上有了煥然一新的變化。
陳揹簍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走上街頭,接受人們的祝賀和誇獎。
兩年多前,徐朝陽校長宣佈劉愛雨和陳望春超馬拉松式的比賽之後,人們都普遍認爲,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悲觀者認爲,這場賽跑,只有起點,而沒有終點,跑進北京城那麼容易?
當年李自成百萬大軍,攻破北京紫禁城,屁股還沒把龍椅捂熱,就被轟了出來,流走他鄉,最後渺無音訊。
陳揹簍覺得陳望春有上天賜給的金鑰匙,堅持認爲取勝只是個時間問題,在他的鼓吹下,部分人堅定了陳望春必勝論,但他們沒想到,結局會早早來到。
劉麥稈家裡,一場大戰剛剛結束,硝煙還在瀰漫、戰火還在燃燒,交戰的雙方是劉麥稈和劉愛雨。
劉麥稈得知劉愛雨輟學後,大吃一驚,這麼重大的事,她竟擅自做主,沒把他這個一家之主放在眼裡。
劉麥稈問:“爲啥不念了?”
劉愛雨說:“白花錢,念不進去。”
劉麥稈暴跳如雷:“唸書是件苦差事,十年寒窗九載熬油,吃不了苦、受不了累,哪能金榜題名?”
劉愛雨說:“我不想金榜題名,不想高中狀元。”
劉麥稈說:“你和陳望春在比賽,你半路撂挑子了,那不是認輸了?你爹我要在全村人面前光腚推磨、轉圈丟人哪。”
劉愛雨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去北京不是隻有考大學一條路。”
劉麥稈跺着腳問:“你想走哪條路?”
劉愛雨不啃聲了,她還沒想好呢,她只是要從囚籠似的學校脫身而出。
父女倆爭爭吵吵,暴怒的劉麥稈攥着一隻笤帚,邊罵邊打,笤帚打散花了,劉麥稈也打累了。
陳揹簍興沖沖去學校找徐朝陽校長,恰好碰見劉麥稈跟在徐校長後面,拿着一盒煙,陪着笑臉,不管他怎麼攆,總是遞不到徐校長的手裡。
劉麥稈是來求徐校長,再給劉愛雨一個機會,她還小不懂事。
徐朝陽校長說:“劉愛雨是自動退學的,學校並沒有開除她,學校的大門隨時爲她敞開,你去找吳老師具體談談。”
劉麥稈回頭時,陳揹簍正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那笑容像冰刀霜劍,透着絲絲的寒氣,要在以往,劉麥稈肯定和陳揹簍脣槍舌劍地幹上了,但今天,他感覺氣短,腰桿子總挺不直,兩腿都在發軟。
劉麥稈去找吳老師,敲了幾下門,門開了一道縫,劉麥稈側着身子,要擠進去,但吳老師攔住了他,問:“啥事?”
劉麥稈說:“我是劉愛雨家長。”
吳老師冷冷地說:“知道,見過一面。”
劉麥稈說:“劉愛雨她還想上學呢。”
吳老師說:“想上就上,不想上就走,學校可不是自由市場。”
劉麥稈擠出一絲乾巴巴的笑:“徐校長說能來呢。”
吳老師說:“我建議她最好不要來了,她不是念書的料。”
劉麥稈連忙打保票說:“我捶她,督促她。”
吳老師笑了,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她大了,心野了,不適合唸書了;去打幾年工,然後找個男人結婚生娃去。”吳老師三言兩句,規劃了劉愛雨的人生。
劉麥稈眼睛裡淚花閃爍,說:“她就想念書。”
吳老師被纏得沒辦法,說:“行,那你寫個保證書。”
在吳老師的口授下,劉麥稈作爲劉愛雨的監護人,寫了一封保證書,共有三十六條禁令,如果違反了其中一條,便自動退學。
吳老師看了保證書,說:“你再考慮一下。”
劉麥稈說不用考慮,他簽了名,又在名字上摁上他的指印。
吳老師隨即將這封保證書貼在教學樓前的公示欄裡,好多同學都擠上來觀看。
週末,東亮放學回來,專程給劉愛雨彙報,說:“那三十六禁條,全校沒有一個學生能夠做到,比監獄的規矩還嚴。”
劉愛雨淡淡地說:“三百六十條禁令,也捆不住我。”
東亮說:“吳老師讓你回家抱娃收雞蛋。”
劉愛雨死活不去學校了,劉麥稈說:“我都簽了賣身契,我綁也要把你綁去。”
劉愛雨慘然一笑,說:“爹,你真的要綁,就把我的屍體綁去吧。”
劉麥稈突然一個激靈,他看見了劉愛雨眼裡的怒火,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都咬人,他不敢再逼了,這丫頭邪乎着呢。
陳揹簍趴在牆頭上,將劉麥稈父女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隨後,興沖沖去了學校,面見徐朝陽校長,說:“比賽結束了,該你這個裁判出來說句話了。”
徐朝陽校長不高興,問:“啥比賽結束了?”
陳揹簍說:“劉愛雨和陳望春的長跑比賽。劉愛雨輟學了,陳望春贏了,劉麥稈該兌現諾言了。”
徐朝陽校長問:“陳望春考上大學了嗎?”
陳揹簍說:“沒有。”
徐校長又問:“陳望春中了狀元嗎?”
陳揹簍說:“沒有。”
徐校長再問:“陳望春跑進了北京城了嗎?”
陳揹簍搖搖頭。
徐校長教訓說:“那你着急幹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徐校長雖然沒有裁定陳望春贏,但劉愛雨已經失去了和陳望春比賽的資格,陳望春的贏,只是個時間問題。
陳揹簍藉此要戲耍一下劉麥稈,他大張旗鼓地找來拉磨的驢套子、繩子,前往老磨坊,晚飯剛過,老磨坊前的人流達到了一天之中的最高峰。
陳揹簍邊走邊吆喝:“今晚有精彩節目,大傢伙回去通知家人親戚,不要錯過了。”
牛大舌頭追着他屁股問:“啥節目?”
陳揹簍說:“劉愛雨輟學了,劉麥稈賭輸了,他光腚推磨、轉圈丟人,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油坊門人愛看熱鬧,這些年,娛樂活動極其貧乏,尤其像這種大開眼界、大飽眼福的刺激節目,幾十年才一遇,比唱一場大戲熱鬧精彩。
有人調轉屁股回家叫人,有人通知附近的親戚,一時,人來人往,不明真相的狗,叫成了一片,上了架的雞也開始慌亂地打鳴。
陳揹簍往劉麥稈家走去,後面呼啦啦跟着一大羣人,陳揹簍進了院子就喊:“劉麥稈!劉麥稈!”
劉麥稈出來了。
陳揹簍說:“我以爲你躲老鼠洞裡了,走,大夥等着看你的表演呢。”
不等劉麥稈反應過來,陳揹簍一把揪住他,將驢套子套在他脖子上,後面的人推着劉麥稈,吵吵嚷嚷的,像一股洪流一樣,涌往老磨坊。
六爺和牛大舌頭站在磨盤前,看見劉麥稈被推搡了來,六爺皺着眉頭說:“揹簍,鄉里鄉親的,你這是幹啥?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揹簍說:“六爺,咱油坊門的男人,嘴裡吐個吐沫星子就是一顆釘,說話算話;當初打賭,可是當着一村人的面,立了協議的,白紙黑字紅手印,誰也抵賴不得。”
一句話說得六爺啞巴了。
油坊門是有這規矩,誰也不能破了規矩,但讓一個大男人真的光腚推磨,那是在剝他的臉皮,那可比殺了他還難受,他還怎麼在人世間混?
有人埋怨劉麥稈太草率了,當初就不該打這個賭,他是活該。
六爺問:“麥稈,你咋說?”
沒想劉麥稈卻是一條硬漢,他願賭服輸,說既然有協議,那就照協議辦,不就光屁股推磨嗎?當初韓信還能受胯下之辱,我劉麥稈算哪號人物?盼只盼劉愛雨將來能爲她這個爹爭一口氣。
劉麥稈咬緊牙關,走向磨盤時,劉愛雨卻從人羣裡擠了進來,一把攥住劉麥稈。
劉麥稈回頭一看,是劉愛雨,氣不打一處來,掙扎着,都是這個小妖精害得他要脫光屁股,在人面前丟盡了臉面。
剛纔,劉愛雨在人羣裡安靜地看着,油坊門的絕大多數人,希望看劉麥稈出醜,他們臉上喜氣洋洋,像等待一場精彩的馬戲表演。
而陳揹簍,這個她從小尊敬愛戴的長輩,卻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要對落敗了的劉麥稈趕盡殺絕。
劉愛雨將劉麥稈脖子上的驢套子取下來,扔在地上,使勁踩了幾腳。
劉麥稈賭氣地說:“你不要攔我。”
陳揹簍也問劉愛雨:“你攔着幹啥?難道你要替你爹?”
有人笑了起來,有人打起了口哨,看一個裸體的妙齡少女,當然比一個老男人養眼刺激。
劉麥稈罵:“陳揹簍,你說的那是人話嗎?”
劉愛雨看看陳揹簍,然後盯着別的人,一字一句說:“你們想看嗎?想看我就脫。”
人們怔住了,在劉愛雨凜然的眼神裡,垂下了腦袋。
劉愛雨拿出協議書說:“六爺,村長,這上面寫得很清楚,劉愛雨和陳望春,誰先跑進北京城,誰贏,對嗎?”
六爺和牛大舌頭點頭說:“對。”
劉愛雨問:“陳望春現在在北京嗎?”
誰都知道,陳望春現在只是油坊門初三的學生,按最快的速度、最好的結果,他也要到三年後,才能跑進北京城。
陳揹簍不服氣,說:“陳望春現在是沒有在北京城,但你就在嗎?”
劉愛雨說:“我和陳望春都沒有跑進北京城,表明比賽還在繼續,我怎麼就輸了?”
陳揹簍氣笑了:“你連學都不上了,憑啥跑進北京城?”
劉愛雨說:“天無絕人之路,總有一條能讓我跑進北京的路。”
陳揹簍仰天大笑:“你做夢吧!”
劉愛雨說:“六爺,村長,比賽還沒有結束呢。”
大夥又都認爲劉愛雨說的在理,牛大舌頭和六爺商議了一會,宣佈說:“對,你們再接着跑。”
劉愛雨犀利機智的問答,將陳揹簍逼進了死衚衕,他不由地對這個黃毛丫頭刮目相看了。
油坊門人也被劉愛雨折服了,衝剛纔這幾句話,就能看出這女子不同尋常,將來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浪。
但人們又替她擔憂,除了學習,她還能拿什麼和陳望春比?
回到家後,劉麥稈父女長久地沉默着,各懷心思。
劉麥稈沒有象以往那樣,對劉愛雨又打又罵,而是把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個不停,好像從來不認識她。
今晚劉愛雨的表現,出乎劉麥稈的意料之外,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女兒,能在衆人面前,從容不迫、有理有力,爲他挽回了一場羞辱。
破天荒地,劉麥稈在劉愛雨面前收斂了他的暴脾氣。
劉麥稈輕聲問:“你到底拿啥和陳望春比?”
劉愛雨乾脆地說:“你不要管。”
她的霸道和無理,不但沒讓劉麥稈大動肝火,反而心裡樂滋滋的,看樣子她心裡已有了主張,我劉麥稈窩囊了半世,被人當軟柿子捏,八頭受氣,沒想到卻生了個能幹的女兒。
劉麥稈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雲遊四鄉的道士,給劉愛雨看相後,感慨她前程無量,當時劉麥稈半信半疑。
現在,他信了,或許劉愛雨能搶在陳望春的前面,跑進北京城,到那時,光腚推磨的,就不是他劉麥稈,而是陳揹簍了。
一縷春風,吹進了劉麥稈的心裡,瞬時一派百鳥鳴啾、花紅草綠的大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