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州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名謙站在欽州港仙島山頂,看着千山暮紫的羣島日落,心中感慨萬千。在當時的中國,良港實在是很稀缺的東西,那個時代沒有幾千噸的挖泥船,港口淤積只能靠自然條件化解,如果不能自然沖刷,那就只能接受淺水貨船,這對於海運來說是非常致命的。欽州有一個內海,每當漲潮時分,海水灌入內海,退潮時澎湃而出,急流將泥沙衝到外海,形成了一條最深達7米的天然航道,這個水深在漲潮時可以停靠五萬噸以上的巨輪。當年的貨輪較大的也不過才萬噸而已,這個條件本身就已經是得天獨厚,勞動黨將鐵路修到這裡,看中的就是這個天然深水港。
在轟鳴的汽笛聲中,輪船緩緩駛入水泥碼頭,碼頭工人將一包一包的金屬幣搬出船艙。鎳幣,中國產量0。工人們互相提醒,務必要保證這些貨物的安全,要煉出合格的炮鋼,鎳、鉬都是必不可少的核心元素,而日本人也知道這一點,由於國內根本沒有鎳礦,根據地沒有鉬礦,這兩種關鍵性的資源都必須從外面進口。不用懷疑,掌握這種資源的只有殖民地廣闊的英法兩國,實際上勞動黨與法國人的關係一直不算差,雖然後者圖謀西南,派了不少傳教士。勞動黨的生絲和糖都是很緊俏的商品,法國領事面對這些質量上乘,價格公道的商品顯示出了他商人的本能,這生意不做那才虧大了,有時候法國人沒有足夠的英鎊,就用各種礦石抵貨款,其中就包括鎳和鉬以及一些航空汽油。
由於鐵路還在修建當中,這些稀有貨物只能小批量用牛車馬車運往柳州,然後一點一點的投入到胡書華的鍊鋼爐裡。
勞動黨爲胡書華建立了一個實驗室,花了大價錢進口了當時世界上數得上的檢驗設備。其中就有一臺特別從德國進口的小型電弧爐。電爐鍊鋼始於1899年,在電價昂貴的時代一直沒有發展起來,道理也很簡單,燒煤發電,然後再用電來鍊鐵,肯定不如直接燒煤鍊鐵來得快。但是這種鍊鋼爐溫度可以達到很高,而且可以做得比其他鍊鋼爐小,非常適合用作實驗。正是電爐高達2000攝氏度的高溫,才煉出了孫中山手中的鎳鉻合金鋼。
炮鋼的煉製其實並不複雜,按照德國人賣的配方和工藝流程,將炮鋼反覆氧化脫碳,然後加入鎳幣,等化驗顯示各種元素配比都已符合要求之後,工人就可以出鋼了。鋼水澆築成鋼錠是一個更爲複雜的工序,這道工序的難度不亞於煉出炮鋼,在胡書華的小型電爐裡,這個操作並不複雜,很快,鋼水就在鑄鐵模裡變成了鋼錠,然後在保溫車廂中被送到水壓機下。這臺小型水壓機在電動機的帶動下有規律的將鋼錠加工成圓圓的長條,然後切片,樣品陸續被送到實驗室裡進行化驗。
胡書華驕傲的將樣品揚了起來,這次煉出的鋼條化學成份準確,物理性能優異,不僅達到了所有的主要性能,連一些次要性能也達到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胡書華吹着口哨就往南寧趕。當年他向名謙誇下海口,說自己知道很多冶金配方,煉出高品質炮鋼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如今勞動黨的小型實驗電爐到位,他果然不負衆望,將外國人眼中要一年才能掌握的技術一個月就吃透了。
在1924年7月的一個悶熱的傍晚,胡書華拿着還帶着體溫的樣品,興奮的跑到名謙面前。
“德國人淨吹牛,他們那個什麼告訴你配方你也要學一年的炮鋼,我已經掌握了!這是樣品和測試報告。”
名謙看着樣品,又看了看報告,確信炮鋼是真的製造出來了。不過他還是搖搖頭,說道:“胡書華同志,我以前和侯德榜一起研究純鹼的生產工藝,純鹼的原理很簡單,流程也不復雜,我們用三天時間就在燒杯裡做出了純鹼。但是後來一根腐蝕的鐵管,就讓我們停工了幾個月!侯德榜把這根鐵管擺在他的辦公室,作爲警示!你在小電爐裡煉出了合格的炮鋼,但這不代表你可以在70噸的鍊鋼爐裡煉出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胡書華鄭重的點了點頭,大規模生產與實驗室煉製完全是兩個概念,一根鋼管就能讓一爐純鹼報廢,一個小小的疏忽就能讓一爐鋼水變成廢鐵。“德國人的特殊鍊鋼設備過幾天就該到了,請讓我帶着工人們上吧。”
名謙鄭重的握着他的手,說道:“一切拜託了!”
一切拜託了!胡書華當時還不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不過這一切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耳邊的風聲呼呼的響着,手搖板道車在通向柳州的鋼軌上歡快的滑行,隨着規律的節奏將一排排樹木甩在後面。胡書華的眼中看到的是無邊的稻田,在稻田間點綴着座座奇山,或形削魚立,或穿孔懸空,奇美俊秀,歎爲觀止。板道車行至江邊,轉入到渡口的小火輪上,悠悠柳江,水泥橋墩巍然矗立。在澆築這些橋墩的時候,德國橋樑專家傲慢的認爲中國水泥不合格,必須使用德國生產的水泥,憤怒的侯德榜立即要求德國人列出水泥性能標準,當場進行測試,結果勞動黨用德國設備生產的水泥完全合格,把德國人當場就給鎮住了,乖了好長一段日子。
在這段短短的鐵路上,景色就如魔幻世界一般,剛纔還在田園樹林中穿行,轉眼間就已經是鋼鐵的森林了。轟鳴的機器聲伴隨着工人響亮的勞動號子,他們驅動的正是蘇聯出售的100噸鍊鋼爐。
鐵水,跳躍。
工人們用白毛巾擦着臉,目不轉睛的盯着鋼水,心中默默數數,很快鋼水洶涌而下,乖乖的變成鋼塊,在水壓機的錘鍛下變成一根根工字形鐵軌。技術員熟練的記錄着這一次煉化的時間和產出,工人的技術越來越熟練,胡書華看在眼裡,喜在心上。當初剛剛試運行的時候,工人們的操作只能用瞎搞來形容,蘇聯專家趾高氣昂的指指點點,氣得大家背後裡都叫他毛熊。用毛熊專家的話說,“我們的鍊鋼爐是礦石進去鋼鐵出來,你們的鍊鋼爐是鋼鐵進去礦石出來。”不僅煉出來的鋼不合格,消耗的燃料也高得驚人,鋼鐵的成本竟然是外國產品的四倍。
柳鋼的工人們以不怕死不怕苦的精神徹夜操練,被鐵水燙傷致殘犧牲的就有數十人之多,名謙皆以烈士優撫。
僅僅兩個月,柳鋼工人就基本掌握了普通鋼鐵的冶煉技術,操作嫺熟不亞於蘇聯技工,雖然鹼性平爐比酸性爐消耗的燃料要大不少,但成本總算不再增加。勞動黨的鍊鋼成本始終高於國外,這一點胡書華心知肚明,但是卻毫無辦法。不是胡書華無能工人們不努力,而是礦石太次了!貴州的鐵礦主要是赤鐵礦和磁鐵礦,如果是純礦石,那麼含鐵量在72%左右,直接用酸性轉爐冶煉即可,省時省料。但壞就壞在這些礦石的含鐵量太低,普遍在20%以下,必須經過選礦機精選才能使用,就是經過這麼一道工序,含鐵量也就在40%上下,燃料耗費不少,出鐵卻比別人平白少了一半。僅僅在一山之隔的越南,鐵礦石的含鐵量卻在60%以上,可以直接冶煉,法國人將這些礦石源源不斷的運回國內,暫時賣不掉的都被勞動黨用輕工業品換了去。這些礦石平時是不能用的,那叫保本壓倉,只有在特殊時刻纔會使用這種礦石,比如冶煉鎳鉬合金鋼的時候。
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使用的是澳大利亞和南美的赤鐵礦,按照純礦石計算,含鐵量是72%,而原礦石的含鐵量竟然是70%,這種差距胡書華就只能吐血問青天了。
晚清的張之洞創辦漢陽鋼鐵廠,就是因爲不知道這些礦石的厲害,搞錯了鍊鋼設備,結果白白損失了一大筆錢,即便後來做了更正,也無法與歐美列強的成本競爭,國產鋼鐵終於日漸式微,造不如買的觀點塵囂直上。名謙讀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覺得當年工業化的失敗不僅僅是一些表面原因那麼簡單,客觀規律的限制也不可小視。而無視客觀規律堅持自己發展重工業的新中國,又是需要何等的勇氣與決心。
自柳鋼成立的那一天起,胡書華就對工人們說:“我們礦石不行!我們機器不行!但我們工人一定行!”
當時柳鋼所有的工人都有必勝的信心,勞動黨開天闢地,成立以來不過數年,每一個敵人都被這種無所畏懼的精神斬於馬下。這一次,也不會例外。但是胡書華並沒有看清楚,他的敵人不是帝國主義,不是軍閥,也不是地主,而是客觀規律。正如他自己在給工業部的報告中所說的,鍊鋼爐不行,消耗的燃料就是要比人家多一倍,礦石不行,出來的鐵就是平白少了一半。客觀規律這種東西是精神原子彈無法打敗的,能馴服他的只有科學。而這偏偏是這些工人們所或缺的,即便是初中畢業的熟練工對鍊鋼的原理也是一知半解,更不說在實踐中改進工藝了。
胡書華看着滿是氣泡的切片,狠狠的捶在桌子上。到底是怎麼回事!鍊鋼產生氣泡是在平常不過的事情了,經過水壓機鍛壓大部分氣泡都會被去除,因此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太多的重視,當勞動黨開始大規模冶煉農具鋼之後,軋製鋼板和無縫鋼管也開始嘗試量產,結果富含氣泡的鋼材根本經不起軋製,第三批次鋼板冶煉失敗之後,胡書華不得不停下了實驗的腳步。
當年德國人說,即使中國人知道鍊鋼的配方,也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掌握整體工藝,如今看來這句話簡直就像是魔咒一樣。在胡書華大規模實驗一再失敗的同時,卻是勞動黨各個單位都在排隊等着鍊鋼廠的鋼材。尤其是負責鐵路機車國產化零件製造的工廠,望眼欲穿的等着柳鋼的車軸鋼,如果就靠那個小電爐進行生產,每天只能煉出三根車軸的鋼材,而僅僅是南寧到柳州的鐵路就需要上千根車軸去製造可用的火車,更不用說瓦西里克還要拿這幾根車軸去造大炮。
現實就是,莫說車軸鋼,就是普通的軋製鋼都因爲氣泡問題無法使用。柳鋼一下子感受到了巨大的挫敗感。鋼錠爲什麼有氣泡?按照胡書華的知識應該是煉製過程中造渣、或澆鑄時捲入的,但這兩個過程他都已經仔細檢查過了,工人操作正確,鋼水流速正常,不應該出現這麼多的氣泡。
胡書華徹底抓狂了,他瘋狂的檢查每一道工序,觀察每一個工人的動作,就在柳鋼陷入困境的時候,勞動黨在其他方向上卻是順風順水,凱歌高奏。
蘇聯的武器和勞動黨的火炮大大改善了革命軍的裝備,1924年10月,廣州商團武裝叛亂,這些在數年前還能給勞動黨造成麻煩的武裝如今已經是不堪一擊了。國民黨開大炮兮轟他娘,爲勞動黨的火炮設計部門提供了詳實的實測數據,瓦西里克設計的各種怪物榴彈炮盡情嘶吼,這些大炮都是試製品,外觀五花八門,也沒什麼射表和瞄準鏡,純粹就是當鞭炮放着聽響玩,天知道會砸到誰的頭上。蔣介石倒也是毫不客氣,勞動黨敢給他就敢打,不僅敢打還敢當作教具給炮兵上課。
在這種全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的背景下,柳鋼的挫折就顯得尤爲扎眼。儘管勞動黨中央在名謙的影響下對科學實驗上的失敗保持了很大的寬容,但侯德榜卻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
在那個初冬的夜裡,侯德榜急匆匆的跨進了胡書華的辦公室,終於還是一句話都沒說。侯德榜非常明白,這個時候加壓就等於逼死胡書華。但什麼都不說也不能解決問題,局面就這麼僵持下來,侯德榜靜靜的坐着,胡書華憔悴的坐着,兩個留學生相視半晌,終於還是侯德榜忍不住先開了口。“書華你彆着急,我們大家都信得過你。”
胡書華差點哭了出來,不着急你過來乾坐着!“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在實驗爐中根本沒有出現過這個問題,幾個月了,德國人也來過,還是找不到原因。”
侯德榜沉思片刻,這種困境他也曾經遇到過。“工程,本來就是一個複雜過程,越是大規模的生產越是容易被一些小細節左右結果。空氣、水質、管道都有可能影響工藝,這些都是出現過的。我覺得還是應該相信工人,開個諸葛會,大家討論一下,找一下規律。”
“規律我已經找到了,第一次澆鑄是完全正常的,越到後面氣泡越多,本來連續澆鑄是很容易產生氣泡,但這麼大量的氣泡在實驗中從來沒有遇到過。”
侯德榜點了點頭,他確定胡書華一定是按照德國工藝標準操作的。“有沒有考慮過是管道或者鑄模有缺陷呢?”
胡書華搖了搖頭:“這不可能,我們反覆覈對過了。詭異的是,爐中取樣和成品切片樣本的化學成分是一致的,也就是說,鋼材冶煉沒有問題,肯定是生產工藝上出了瑕疵。”
侯德榜慢慢說道:“你也彆着急,先靜一靜,既然是小問題,他就大不了,我們再想辦法。”
侯德榜的辦法還是開諸葛會,工人與技術人員一起,一項一項的找原因。
勞動黨的工人積極性都很高,廢除了資本家侮辱性的搜身等措施之後,工人們都有了主人翁精神,每個人都爲了自己的理想而工作。這種發揮主觀能動性的會議,資本家們是無論如何開不出來的。
勞動黨在上海的地下組織通過關係找來了一個老工人,這個人有個絕活,他能用鍛錘夾住一個燈泡,燈泡不碎,你還拿不出來。跟他一個輩分的老工人不是傷殘了就是累死了,地下黨員把這個活神仙請到了根據地,看他能不能想到辦法。
老工人看了看鋼板下的氣泡,提出想去車間看看,老工人沒有見過這麼高大的鍊鋼廠,嘖嘖稱奇的同時,也看出了問題所在。
“這是水汽!鍊鋼廠裡面四十多度,外面是冬天,這裡潮溼,冷熱交替,鑄模裡面就凝結了水汽。”老工人緩緩地說道,“第一個鑄模靠近鍊鋼爐,水汽都被烤乾了,越往後水汽越多,鋼水一倒,就滿是氣泡。”
真相大白!
胡書華留學的德國不存在氣候陰冷潮溼的情況,也就不可能出現大規模的鑄模凝水,勞動黨的鍊鋼廠宏偉壯觀,限制了人工觀察,工人們自然也不大可能看清楚這個細節。
柳鋼將這個故事編成了教材。
那年,柳鋼來了三個專家。
蘇聯專家說,你們的鍊鋼爐進去的是鋼鐵,出來的是礦石。
德國專家說,你們就算知道了配方也要一年的時間才能消化。
中國工人的話卻解決了實際工藝。
蘇聯人的話是嘲笑,中國人用精神回敬了他;德國人的話是對科學的尊重,中國人用事實證明了他;老工人的話是經驗與創新,勞動黨用民主的制度聽到了他,用科學實踐了他。
這就是勞動黨的工業精神,不自卑,不自滿,實踐出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