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藤椅,小桌,清茶,收音機。
那張用來墊茶杯的《新華日報》略微有些褶皺,在陽光的照射下,紙張仍然顯出一種鮮亮的顏色。
“右舷!轟炸機!”瞭望員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防空炮噴出赤色烈焰,空中開始出現一朵又一朵的黑色小云,就像一個巨大的漏斗,漸漸延伸,而“長白山”號試圖用主炮打出沖天水柱,阻擋這架不要命的飛機。
彈片就像橫飛的大雨,在空中製出一張鋼鐵火網,敵機幾處中彈,黑的白的煙霧從機身中冒出來,但他仍然沒有停止前進,瘋狂的向“上海”艦俯衝過來。
“可惡他知道我們的射擊死角!”
“20炮都在吃屎嗎!”
轟!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炸彈會落下的時刻,一架“海鷹”式戰鬥機勇敢的撞了上去,與敵同歸於盡!海航優秀飛行員陳懷民同志以血肉之軀鑄成航母戰鬥羣最後的防線。
名謙把連環畫翻到最後一頁,《馬來之戰》,畫得還不錯。
他喝了一口茶,看着茶杯墊下邊的新報紙,聽着那臺時有時無的收音機。
“下面請聽新聞聯播的主要內容,戰報,納粹德國攻入巴黎,法國局勢堪憂。”
“我國第二個五年計劃順利完成,各項經濟指標全部達標。”
“九世班禪在拉薩圓寂,生前立下遺願希望進行徹底的民主改革。”
“我國第二艘重型航空母艦‘天津’號建成服役。”
“《中泰合作伙伴關係條約》正式簽署。”
“印度統一運動領袖甘地正在第三次絕食,目前他已經堅持了八天。”
輕輕的敲門聲從耳邊飄過。
名謙讓外人進來,頭卻沒有回過去。
“書記,高饒同志託我過來問您,這次大會之後,由誰增補中央政治局比較合適。”
名謙咳嗽兩聲,顯得有點哭笑不得:“全國代表大會選舉產生中央政治局常委,什麼叫我認爲誰增補合適?”
陳秘書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高副主席是不想讓您走。”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再說了,我是退休不是生離死別。”
“還有一件事,孫主席說如果按照現行的制度,她也應該卸任,專心任黨內職務,她想問問您,對於國家主席的人選怎麼看?”
“慢慢選唄。”名謙笑了笑,“今天你是怎麼了?”
陳秘書猶豫了一陣:“我想是因爲對未來的不確定吧,我從沒有這樣過。”
“你應該對我們的制度有信心纔對!”
“是的,我應該相信您的判斷,開會時間到了。”
名謙慢慢的站起來,走向緩緩打開的大門。
刺眼的光從門外刺進來,就像光之階梯一般,巨大的聲浪在耳邊迴響,這是鼓掌的聲音。名謙緩緩走向這束未知的光,一張又一張臉從他眼前擦肩而過。
孫中山,蔣介石,孫璇,李德勝,美和子,胡必成,一個又一個,有的是他的敵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他信任的人,有的是他懷疑的人,有的他無法猜透,有的他不願說穿。風華已逝,歲月無痕,曾經那兩個年輕的背影並列船舷,遙望祖國,相約共圖大事。
俱往矣!
回望二十年,悵然若夢,恍如隔世,二十年前,沒有人想到今天,二十年後,沒有人敢相信這裡曾經的樣子。
名謙最後一次坐到這個位置上,他仍舊像當年那樣留着一個板寸頭,只是兩鬢早已掛上輕輕的微霜。
他看到胡必成在和同志們握手,鄧希賢在他身後緊緊相隨。這一次常委的選舉根本不存在任何懸念,他站出來和同志們攀談握手只是提前慶祝勝利,順便向大家介紹他的得力助手。當他與高饒握手的時候,堆滿笑容的臉上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倒是高饒的臉上顯出異樣的笑容。
老同志漸漸坐下,常委增補的選舉正式開始,已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名謙最先把選票投進紅色的箱子裡,所有的黨員代表都在有秩序的行使自己的權力。
一切似乎非常順利,名謙已經準備回去整理資料,進行權力交接,在這段時間裡,他必須去一趟列寧格勒,把女兒接回來,那位雖然不能稱爲公主卻已經住進俄國皇宮的少女。我都退休了,斯大林你總該把女兒還回來了吧,雖然斯大林不一定這麼想。
在會議的間歇,中央局的同志們圍在一起看着一臺叫做“電視”的盒子,討論失真的圖像和那些干擾問題,名謙看着這臺幼稚的博物館級產品,絲毫沒有大家的興奮。這跟後世的液晶電視比起來簡直沒法看啊!爲了不讓科研人員們失望,名謙還是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問來問去。直到一個人走進來爲止。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報告。”康生當着政治局常委們的面說道。
“說吧。”
“老楊,你進來吧。”康生叫進來一名檢察官。
所有人都在一瞬間認出了這個人,他是主辦155號案件的那個人,劉修養因此斷了進入中央的仕途。
胡必成皺着眉頭接過文件,這和他們的約定不一樣,他可不希望康生把那張照片貼出來。但是很快他就震驚了,這確實不是穆美和的照片,而是高饒的照片,準確的說是高饒和一個女人的照片!背後是高饒警衛員的供詞,沒錯!警衛員是由黨委統一調派的。照片是用長焦距相機拍攝的,地點顯然是高饒在外出差住的招待所,也正是因爲這樣,面對怡人風景,高饒沒有拉窗簾就在辦公桌上和他的秘書接吻。在那個保守的時代,這就意味着出軌!
我靠!康生你盯了多久!
康生不是傻子,子虛烏有的東西當然沒有用,而且他的目標也不是穆美和。勞動黨對作風和貪腐問題是零容忍,只要有這方面問題的人一定會被調查。
“你想解釋什麼嗎?”孫璇慢慢的放下文件,眼睛裡有點晶瑩的東西。
“我……”高饒看着照片,一時不知所措,“這身子不是我的,是……污衊。”
“那你是承認那張臉是你的咯!”名謙冷冷的說道。
“不!總書記,您要相信我是忠於您的。”
“我沒有懷疑你不忠誠於黨,我是問你有沒有忠誠於妻子。”
高饒冷汗不斷的從額頭上冒出來,一時想不出怎麼回答名謙的問話。
一個人的機變能力在這個時候就顯得極爲重要了。胡必成突然意識到康生到底冒了多大的險,人言做賊心虛,高饒這個表現肯定是出軌了,一個男人三四十歲就做到了國家級領導人,怎麼可能不動點這方面的心思,就算親了他的秘書,也可以解釋爲一時興奮,或者乾脆就承認很欣賞這個女子,但是最後還是忍住了,你還能弄到我上牀的照片不成?!
做到這一層,可以說是厚黑的極致,不僅臉厚,而且做賊心不虛。高饒的心理素質顯然是不過關的,私密的事情被人發現,還拿到常委中討論,孫璇和名謙的態度讓他慌了手腳,抵賴都沒抵賴到點上。高饒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偷情被人發現了!
難怪你上臺之後就開始搞什麼專家團,原來是爲了這樣!有了專家團,就有不在家的理由,也有了疏遠穆美和的本錢。胡必成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只是這段時間事情實在太多,高饒這種方法效果也不錯,讓他忽略了這一點,回想起來,一切早有預謀。
“書記!這件事情我……我可以解釋的。”
孫璇脾氣最急,根本沒等他說完,劈頭就是一頓罵:“你是還想留下上牀的雅照不成嗎?!”
“不是……”
“沒有穆美和能有你今天嗎!你良心狗吃了啊!”
“好了!”名謙突然站起來,憑着這麼些年在同志們中間學到的冷定,他適時終止了這一切,“高饒……同志,這件事違不違法,檢察院的同志調查,我不說什麼。但是你違不違紀,大家都看得清楚,會議結束之後,你回家反省,事情,黨委班子討論以後再定。”
名謙走出房間,突然發現自己手裡還拿着一杯茶,氣憤之中甩手就把茶潑了出去。
“哎呀!樓上誰那麼缺德呀!”
呃……名謙揮揮手,示意陳秘書趕緊走,咱不是故意的啊。
老槐樹下,胡必成拉着康生坐下。
“這怎麼回事?”
“正常的檢舉程序啊,什麼怎麼回事。”康生斜眼四十五度,彷彿一切與自己無關。
“你當書記是傻子呀!高饒是國家級領導人,安全保衛範圍大家都知道。你看看這什麼焦距的照片,這種照相設備檢察機關有嗎?你怎麼這麼糊塗!”
康生咬牙切齒:“這件事是警衛員報告的,但是我拿不到確切證據,所以就讓專業的人來做,我怎麼知道這是什麼設備。”
“你知道建黨之初,特科就嚴禁黨內偵查,黨內偵查的權力只掌握在紀委,而紀委只對全國代表大會負責。你動用情報機構特種設備偵查國家副主席,你……你找書記主動承認吧。”
“不成的!那樣我就……”
“那樣你會心安的。”胡必成輕聲道,“無論你如何掩蓋現實,也掩蓋不了心中的真相。”
“結局會怎麼樣?”
“高饒是通姦,估計是黨內嚴重警告加撤銷黨內職務,政府那邊應該是辭職吧,副國家級領導人通姦,還能傳出去不成。”胡必成嘆了口氣,“至於你,主動承認行爲失當,或許也是警告吧。”
“呵呵!”康生苦笑一聲,“老夥計,那,你得到真相了嗎?”
“至少我得到了結局。”
胡必成猜到了開始,但他始終也沒有猜到結局。
在恨鐵不成鋼的憤怒之後,大家都冷靜了下來,如果依法處置,高饒的錯誤並不嚴重,因爲通姦罪已經廢除了,連提出檢控的機會都沒有,最多就一個黨內處分。當然,國家主席的位子是不用想了,但不代表這個人不能繼續用,劉修養是叛變嫌疑,比出軌嚴重得多,還不是繼續留用。高饒畢竟是有功之臣,開創專家團模式第一人,黨內意見還是傾向於限制使用,孫璇到期離職,專任黨內職務,他也一併免職,但是放到地方行政使用,以觀後效。這個處理結果可以說相當的給面子,大家都知道高饒是極愛面子的人,單獨宣佈免職比殺了他還嚴重,跟着孫璇一起離職怎麼也要好看一些,至於降職的事情,名謙自己都把自己免了,就是要剎住“能上不能下”的歪風。組織要你當主席你就去當,明天安排你去洗廁所你也得照辦,這就叫黨的紀律!高饒的結果就是警告加降職。
雖然有些人還是認爲偏輕,不過常委里名謙、孫璇、李德勝三人認同這個結果,大部分黨員也就同意了。
名謙疲憊的坐在椅子上,一整天的討論已經讓他精疲力竭,高饒是他從北京帶過來的人,一起拉過車搞過共產主義試驗,一起打過遊擊出生入死,一直對他崇拜有加,最後英雄難過美人關,豈不令人唏噓。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改好了還是好同志!”名謙在決議上簽字,這件事就這麼翻篇了!
“對不起!”工作人員急匆匆的闖進會場,“出事了。”
名謙皺了皺眉頭,自從中英衝突之後,已經很久沒人這麼冒失了。“天塌不下來,說!”
“高饒同志他……”
自殺了。
“你這蠢……”名謙想罵,但是終究還是沒有罵出來。
沒有人會放棄你,除非你自己放棄你自己。
高饒學了很多知識,找過很多專家,偏偏就沒找心理學專家。如果死是一種解脫,等死就是一種折磨,人的恐懼來自於未知,而高饒被恐懼吞噬了。他出軌被人抓住了,官沒得做了,天塌地陷,未來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人生,他沒有面對過這種人生,也不敢面對這種人生。在對未來極度的恐懼之中,他找出穆美和的安眠藥,整瓶吞了下去。
胡必成又重新站到那個女人面前。
高木美和子,她殺了很多人,斷送過很多人的政治生命,包括她的朋友,她的同學,甚至她的老師。
胡必成沒有拿到真相,但他確實看到了結局。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個結局,把美和子投入監獄。但在看到結局的那一瞬間,他改變了想法。
對一個人來說,最殘酷的懲罰並不是失去自由或者死亡,而是看着自己在乎的東西一點一點從自己手中滑走,而自己卻什麼都抓不住。
“雖然現在說有些不合適,但我還是想知道真相。”
“你無法承受真相。”
“但對我很重要。”
“你知道又怎麼樣,雖然手段不光明,但被我抓住的把柄都是真的!而且沒有留下證據。”
“我要的只是真相。”
美和子仰天長笑:“好!未亡人高木美和子傾囊相訴。”
美和子幾乎是笑着把故事說完,就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打入內部,傳遞情報,策反軍閥,試圖影響勞動黨的政策,到最後洗底,殺人,協助土肥原賢二自殺。
“胡必成,這就是真相,你能抓住我嗎?”
胡必成搖搖頭:“地獄六道,無間道以壽長爲不祥,夫人好自珍重,如果你對老高還有一絲情義,把他的孩子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