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很晚了。
此時四周萬籟俱靜,只有偶然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在說明這個黑暗的世界並不是缺乏生機。
連續數日騎馬高速趕路,每個人都累壞了。隔着走道上,能夠清楚的聽見鼾聲此起彼伏。這處哨站相當的大,容納他們這一行寥寥數人輕而易舉。更幸運的是,這裡的指揮官認識貝勒爾。事實上,這位可敬的軍官是貝勒爾的仰慕者。心中的偶像突然光臨讓這位軍官受寵若驚,所以一行人沒費任何力氣就在這裡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而貝勒爾和羅賓兩人甚至得到了極其優厚的待遇——指揮官把自己在哨塔中的起居室騰出來讓貴客們休息,而寧可讓自己去睡帳篷。
羅賓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卻無法入眠。他的身體非常疲憊,而他大腦中翻騰的巨大的疑問卻懸浮在那裡,困擾着他,阻擋着睡魔的侵襲。
他已經用自己所有學到的知識和經驗——不管是作爲貝勒爾的侍從之前還是之後——仔仔細細的分析判斷過局勢了。但是他還是覺得,如果發生最後的決戰,濱族的勝算還是比吸血鬼大上很多。
“貝勒爾大人?”羅賓輕聲的說道。
“羅賓,你還沒睡?”貝勒爾的聲音可不是睡夢的囈語,而是十分清醒的回答。羅賓下意識的明白貝勒爾也睡不着。
“您也和我一樣?”
“我年紀大了。向我這樣年紀的人睡不着是正常的。你還是個孩子……怎麼,在想什麼?”
“貝勒爾大人,我一直在想,您白天告訴我的事情。而我現在始終沒有想明白,爲什麼您認定吸血鬼必勝,濱族必敗?我按照您教我的推演方法,反覆計算過了,怎麼看都是濱族的勝算比較大啊……”
“哈……哈哈……什麼啊,原來你在想這個傻問題。”貝勒爾發出一陣笑聲。“羅賓,你在進行認真的推算啊。”
“我做錯了?”貝勒爾的語氣讓羅賓猛的意識到什麼。
“嗯,羅賓,你爲什麼執着於這件事情上?”
“貝勒爾大人,我一直想不透這件事情。您說過我不適合當一個將軍,我想這就是我缺少的東西。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想搞明白您的思路。”
“這件事情和你適合不適合當將軍無關。”貝勒爾的回答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我之所以說你不合適當一個將軍,並不是指你的能力,而是指你的心,你的勇氣和你的意志。羅賓,在我看來,能力並不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因爲人類在極端的情緒中,在強大的外部壓力所帶來的恐懼、不安和驚慌下,是非常容易犯下他正常幾乎不可能犯下的錯誤的。在戰場上,與其說在進行‘誰更厲害’的比賽,不如說在進行‘誰犯錯更少’的比賽。比如你,如果現在就讓你指揮一支軍隊去沙場對抗強敵,我能保證你會犯下一堆事後回想會感到不可思議的錯誤。您如果要成爲一個將軍,需要一次次的鍛鍊,反覆的嘗試,一次次從失敗中歸納總結,最後當你的意志不再爲外部壓力動搖,方能擁有成爲一個將軍的基礎。不過你今天的問題和這件事情並無關係。我就來回答你這個疑問吧。把手放在你的眼睛上。”
貝勒爾的最後一句話有點突兀,但是羅賓還是照做了。他用雙手放在眼睛上。房間裡本來就很黑,只有少許月光透過窗戶灑落,這樣一來,羅賓就真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你看到的,只有你的手對吧?不管你怎麼看,你也看不到其他的東西,看不到天花板,看不到窗臺,看不到傢俱,看不到其他人。總之,無論你怎麼嘗試,你都只能看到你的手。但是偏偏,剛纔我所說的天花板、傢俱之類東西都是客觀存在,並不會因爲你看不見而消失。”
“大人……您的意思……”羅賓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但是卻一時之間說不出來。
“就是這個道理,你執拗的認爲濱族進攻了,吸血鬼就必須應戰。但是這個前提並不成立。比如我是吸血鬼,那麼我現在的手段太多了。我第一個手段,焚燬所有的糧食和物資,殺死儘可能多的人補充我的軍隊。你說這樣好不好?我甚至可以原路撤退,什麼都不做,濱族就要陷入極大的困境中。”
“如果我對自己的機動性有信心,那麼我就在米爾城周圍和濱族來一場捉迷藏。濱族打又不能取得決定性勝利,又沒有糧食物資支持,馬上就會因爲飢餓和恐懼而崩潰瓦解。如果我對自己的機動沒信心,那麼我就派遣少量的不死軍團自殺性的攻擊,用一系列小戰拖住對方的腳步。這些都是我的一些很粗淺的思路,但是你也會懂得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但是根據今天我們得到的消息,吸血鬼並沒有這麼做。他是依託米爾城爲基地,打算和濱族來一場會戰了啊!”
“所以這就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了。佔着天大優勢的吸血鬼爲什麼會選擇這麼蠢的行動?要麼就是他腦子抽風了,要麼就是他另有打算。我估計,吸血鬼已經利用自己手裡的人質和物資,用脅迫、收買的手段,誘降了一部分濱族的部落。然後他會在決戰中,讓這些部落臨陣倒戈。嘿嘿,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哪怕凱達薩是戰神臨凡,手眼通天,也只能以敗戰收場了……”
“那大人……我們不是應該馬上警告凱達薩嗎?”
“哈……羅賓,你忘記了嗎?濱族本來就是瑞恩的敵人啊,而我們是瑞恩人的盟友。現在是敵人之間的互相廝殺,這種情況我們樂見其成。別想這麼多了,好好睡吧。”
羅賓轉過頭,若有所思的看着從窗口投入的那一縷月光。現在的月光,看起來格外冰冷殘酷。
不過,這也他最後的思考了。他的疲憊早就積攢到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在不知不覺中,睡魔佔領了他的神智。
不過在距離他很遠的另外地方,達蒙就沒有睡覺的機會了。
他和他的盟友們,一共七個,聚集在他們軍營邊上。爲了防止有人偷聽,他們特意選擇了一塊無人的空地,最近的衛兵也呆在二十步以外。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現在,他們都知道了吸血鬼提出的要求,這個要求某種意義上已經超出了他們現在能接受的範疇。
在戰場上突然率軍倒戈……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這種行動將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如果說濱族原本還有五成勝算的話,那麼一旦達蒙他們按吸血鬼的要求做了,濱族的勝算就會無限接近於零。
雖然達蒙本來打算向吸血鬼投降——這是因爲他和吸血鬼見過,知道對方並不是不可理喻的怪物。而且吸血鬼一直以貴族自居,並不會做一些有失體統的事情(比如說趁達蒙上門投降把他殺掉之類)。如果及時屈服的話,或許能換來老弱婦孺的安全。
但是投降是一回事,在戰場上公然倒戈是另外一回事。達蒙手裡拿着一封信,那是凱達薩寫給他的,要求他在決戰中組成右翼。“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們必須做出決定!”有人終於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們這麼做……”達蒙對面的那一位猛吸了一口冷氣,“我們的人民永遠不會原諒我們。不,我們的士兵也不會聽從我們的……”
“但是在我看來,事情還要具體分析一下。我們到底有沒有勝算?如果我們有勝算,那麼倒戈就是不可取的。這樣等於害了我們一族!但是如果一開始就輸定了,那麼這種做法也不算什麼,畢竟好歹可以讓一部分人倖存下來……”
“如果進行會戰,我們是有勝算的……”達蒙搖了搖頭。“我知道做出這個決定很難。如果我們和凱達薩聯手,我們至少有一半的機會能戰勝吸血鬼,如果臨戰倒戈,那麼……”
“吸血鬼還沒有殺害我們的部衆。”有人突然興奮起來。無論出於何種動機,吸血鬼畢竟沒有做這件最令人害怕的事情。“如果我們能打敗吸血鬼,那麼也就能順利的解救他們。”
“你以爲這是吸血鬼的仁慈?不,這是他看穿了事情的本質。”達蒙冷冷的打斷了對方的話。“哪怕現在他立刻把我們的家屬還回來……凱達薩那個雜種!如果他把那些監視我們的探子全部派去其他關鍵位置偵察敵人,那麼吸血鬼壓根就不會得手!”
他咒罵着,但是隨即響起的聲音卻打斷了這個小小會議的議題。在軍營那邊,傳出了很大的噪雜聲。那種聲音是士兵們集團發出的聲音,很明顯,發生了嚴重的騷動。
“吸血鬼打來了?”
“不可能……我們派出那麼多探子,吸血鬼不可能過來……是士兵發生騷動了。”濱族的軍隊幾乎都是同一個部落選出來的,因此軍隊內部關係比較親近,類似這種大規模的騷亂很少發生。
不過在他們尚未採取行動之前,一個衛兵急匆匆的跑了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情?”達蒙劈頭就問。
“大人,士兵們發生騷動了。”那個衛兵上氣不接下氣的回答。“因爲想凱達薩大長老索要糧食的人已經回來了,他拒絕爲我們提供食物,說他們自己也已經沒有餘糧了。”
“我們只是要回我們自己的糧食!我們離開的時候留在營壘的那些!”有人不敢置信的問。雖然說主要物資都和非戰鬥人員一起落到吸血鬼的手裡,但是每個營地都有好幾天的儲備。不過,達蒙之前爲了加快行軍速度(爲了趁吸血鬼立足未穩時候救出平民),所以輕裝前進,士兵只帶了三天份的糧食。剩下的都留在原本的營壘裡——不過他們回來後就找不到了。毫無疑問,凱達薩的手下趁着他們離開之後拿走了那些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