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敬之木然道:“這些我都知道,可是隻要是武林中人,就沒人能抵擋得了那件寶物的誘惑,死也罷,活也罷,哪怕能到手片刻也是好的。”
左丘明道:“就算一切都如你願又如何?你真願成爲第二個血魔嗎?”
鄭敬之道:“成爲什麼並不要緊,重要的是能見識到玄妙的武功。
“我這一生除無子孫外,可謂無憾無求,其實我最大的缺憾乃是武功低微,不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
左丘明道:“歆如、紫煙和小乙呢?”
鄭敬之道:“你放心吧,他們和你一樣,只是昏睡而已。”
左丘明道:“我求你一件事,假如你要殺死我們,千萬別心軟漏過了歆如,她傷心也要傷心死了。你還是做點好事,讓她在無知無覺中死去的好。”
鄭敬之的背部一陣悸動,他默然半晌,苦笑道:“左丘公子,你怎地會認爲我會殺了你?”
左丘明道:“事情已經做出來了,你還能中途收手嗎?”
鄭敬之緩緩轉過身來,一字一句道:“左丘公子,我讓你先醒過來,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是怎樣想的。”
左丘明沒有答話,他倒是真想聽聽鄭敬之是怎樣想的,當他看到鄭敬之的臉時,卻又一次震驚了。
燈下,鄭敬之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年,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深了許多,兩眼中更滿是悲傷與痛悔,而那種悲傷正與他所內心的感受一樣,以致令他頓起共鳴。
左丘明心中暗思:“他在悲傷什麼呢?他費盡心力,甘冒奇險,《指玄寶鑑》沒拿到。
“他該當感到的是失望、絕望,甚而惱羞成怒,乘我動彈不得之際大施酷刑逼問,或者一刀把我殺了,可爲什麼與我的感受一樣呢?”
鄭敬之緩緩道:“左丘公子,請你務必相信,無論我怎樣鬼迷心竅,利令智昏,但從頭到尾我始終沒有過殺害你的念頭,我知道,我現今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了。”
左丘明諦視他良久,輕聲道:“我相信。”
鄭敬之神情陡地一震,深陷進去的皺紋均似欲反彈出來,他默然半晌,喟嘆道:“多謝,你這樣說我就算是死也死得心安了,記得我小的時候,每當下了幾天大雪後,我便在庭院裡支起一個籮筐。
“支撐的棍子上拴一根繩子,在籮筐下面撒幾把米粒,然後自己攥着繩頭躲到窗子裡,靜待鳥兒自投羅網。”
這幾乎是所有小孩都玩過的遊戲,也是大雪時節少有的娛樂之一,左丘明不明白他何以有閒心講起這些來了。
鄭敬之繼續道:“大雪遍地,鳥兒無處覓食,見到雪地上的米粒便從空中飛撲下來,可一見到籮筐便又遠遠飛了開去。
“可它終究抵抗不住米粒的誘惑,飛起躍下無數次,最終還是貪食米粒,被扣在籮筐裡。
“我那時總認爲鳥兒很傻,也很蠢,其實人許多時候比鳥兒還要愚蠢。”
左丘明道:“鳥兒是迫於生存,也談不上蠢還是不蠢,可並沒人給你設這面籮筐,你也不是得不到《指玄寶鑑》就活不下去,爲什麼一定要鋌而走險呢?”
鄭敬之道:“生活本身就有形形色色的籮筐,種種誘惑就是那一把把撒在雪地上的米粒。
“當我看到那本《指玄寶鑑》後,就知道自己墜入了自身欲
望的陷阱,再也無力自拔。
“就像一隻餓極了的野貓對着一盤香噴噴的紅燒魚,就算明知道它有毒也會把它吞下去一樣。”
左丘明苦笑道:“就像人吃豚魚一樣,豚魚乃劇毒之物,毒素極難清除,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人貪得一口美味而喪身失命,至今依然有不少人不惜以身試險。”
鄭敬之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回身端過兩杯酒,一杯自己喝了下去,另一杯湊到左丘明脣旁,左丘明張口一吸,將一杯酒喝得乾乾淨淨。
鄭敬之道:“左丘公子,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麼酒嗎?”
左丘明苦笑道:“總不會是毒酒吧,我現今命懸你手,你不必多此一舉。”
鄭敬之道:“你喝的酒裡有解藥。”
左丘明一怔,道:“你就這麼簡單地放過我了?”
鄭敬之道:“一之爲錯,豈可再乎?其實我不過是想拿到那本《指玄寶鑑》,絕無置你們於死地的想法。
“我原擬得手之後便即遠走高飛,你醒來後縱然氣憤、失望,也不會對我窮追不捨。”
左丘明想了一下,苦笑道:“你說的沒錯,我會放過你的。”
鄭敬之嘆道:“我現下才知道,我即便得手了,也無顏繼續存活於世上,更不會逃之夭夭,因爲我還是個人。”
左丘明心頭一震,忙道:“老前輩,且莫如此想,我知你也不過一時糊塗,而今說明白了,權當大夢一場,過後即忘,我保證不會再有人知道此事。”
鄭敬之道:“其實我真的難以相信,我居然會作出這種事來。孰料鬼使神差的就做將出來了,真像是有人牽着你的手去做一樣。
“我這樣說並不是希望你能原諒我,因爲這是不可饒恕的,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哪怕我做出了這一切。”
左丘明點了點頭。
鄭敬之又道:“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伯起和龍兒、虎兒既不知情,也未參與,我知道你不會難爲他們的。”
左丘明又點了點頭,服下去的解藥已在慢慢起着作用,他的兩手已經能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了。
鄭敬之說完最後一句話,臉上驀然一陣抽搐,嘴角沁出一縷黑血。
左丘明閉上眼睛,心裡涌起無窮的悲愴,他知道鄭敬之在給自己服下解藥的同時,也服下了毒酒,現今已然發作了。
鄭敬之雖因一時抵受不過誘惑而犯了錯,但畢竟沒有把事做絕,最後又用自己的性命來做補償。
“何必如此?”左丘明在心裡感嘆道,但也知道,除此而外,別無他法,鄭敬之的自裁既是謝罪,又是一種解脫,把自己從罪孽中解脫出來。
“老爺”。他身後那人放開手,搶過去扶住鄭敬之從椅子上緩緩下滑的軀體,叫了一聲。
左丘明這才知道,一直在背後扶着自己的正是管家王鵬。
他嘆道:“王鵬,你家老爺過世了,今晚的事你不要再對任何人講。”
王鵬轉過身,忽然出指如電,瞬息間點住左丘明胸腹幾大要穴。
左丘明不虞有此一變,驚得瞠目結舌,身子卻坐立不倒,半晌才苦笑道:“你家老爺是因我而死,你要爲他報仇,就動手吧。”
王鵬微笑道:“左丘盟主,他是畏罪自殺,我爲他報
的哪門子仇,不過若不是他幫忙,我這點本事怎能將你這武林第一人擒住?”
左丘明恍然道:“你真是血魔教的人?”
王鵬躬身一禮道:“啓稟左丘盟主,在下乃本教湘西兩分舵舵主,奉教主之命留住您的大駕。”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顯然整座莊子已處於他的控制之下了。
左丘明心中連珠價叫苦不迭,暗道:“罷了,這才叫未出狼窩又入虎口,總屬時乖運蹇,天數使然。只是命喪此等宵小之手,委實無名。”
忽聽一人大聲喝道:“王鵬,你在做甚?”
王鵬轉頭一看,卻是言伯起怒氣衝衝,大踏步走進來,手中挺着一根哭喪棒。
積威之下,不免囁嚅道:“姑老爺,你且聽我說……”
言伯起瞥眼看到軟癱在椅子上的鄭敬之,不由得肝膽俱裂,喝道:“好賊子,膽敢弒主犯上,我活劈了你。”
手中棍劈頭蓋腦打將過來。
王鵬手中並無兵刃,只得躍開閃避,喝道:“姑老爺,老爺不是……”
言伯起悲憤填膺,鄭敬之無子,待他便如親生兒子一樣,管教雖嚴,愛意卻重。
言伯起也始終視鄭敬之爲嚴父,翁婿之間恩情隆篤,遠非一般翁婿可比。
而今眼見岳父屍橫堂上,又親見左丘明中了王鵬毒手,怎有心聽他分說,手中哭喪棒左一棒,右一棒使得密如聯珠,登即將王鵬罩於棒網之中。
王鵬見他勢若瘋虎般的拼命,已自怯了三分,只得使出渾身解數,騰挪趨避,卻張不開口說話了。
鬥到三十餘招,言伯起陡然大喝一聲:“着”。
一棒橫掃,正中王鵬軟肋。王鵬“啊呀”一聲,身子彷彿被斬成兩截,言伯起復起一棒,正打在王鵬腦殼上,直打得他腦漿迸流,立時斃命。
左丘明心中竊喜,卻也不忍看此慘像,轉過臉道:“言掌門,請你快去救歆如他們。”
言伯起大驚道:“怎地,歆如他們也中了暗算了?”
左丘明苦笑道:“我尚不免,他們能平安無事嗎?”
言伯起道:“我先解了你的穴道。我們一起去救他們。”
左丘明道:“也好。”方欲說出自己被封穴道,忽然大聲道:“小心。”
言伯起耳聽得勁風向後頸襲來,若欲閃避,則不免殃及動彈不得的左丘明,只得回棒挑去,喝道:“何人施此暗算?”
“當”的一聲,言伯起驀感雙手劇震,哭喪棒拿捏不住,脫手飛出,旋即,手上的劇震如電流般傳遍周身,自頂至踵均被震得酥麻了般。
卻聽一人笑道:“言伯起,你也自視太高了,要我施暗算你還差得遠呢,你拾起你那根哭喪棒,本座讓你十招。”
左丘明笑道:“長白神君,你家教主尚被我打得落荒而逃,你膽子倒是不小,敢在我面前張狂。”
來人果然是長白神君趙君侯,他先前偷襲言伯起的不過是一頂頭巾,但在他內力貫注下,無異於千鈞巨石,以致言伯起被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君侯笑道:“左丘公子,就算你神勇無敵,眼下也是龍擱淺灘了。我家教主有令,只要死左丘,不要活子龍,你就認命吧。”
緩緩舉起手來,向左丘明頭頂拍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