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暑小鎮,那位印象中不動如山的祁先生在殷長庚等人的錯愕中,盯着柴青山怒容道:“你爲何不出手阻攔徐鳳年離去?!你難道不知道徐鳳年越晚迎劍,我們就越有希望成功?!”
祁嘉節向前踏出一步,伸出一手,街面上的長鋏懸空升起,瞥了眼柴青山身邊那個將秘籍視若珍寶捧在懷中的單姓少女,憤怒道:“不過是隨手丟出一本粗劣不堪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你柴青山還想不想讓東越劍池壓過吳家劍冢了?!難道忘了你師弟宋念卿是爲何而死?”
柴青山揉了揉徒弟單餌衣的腦袋,笑道:“你以爲徐鳳年想走,我就攔得住了?”
柴青山自顧自搖頭道:“如果我跟你這位北地第一劍豪聯手,各自豁出性命,是能拖住徐鳳年不短的時間,最終讓那劍來到幽州境內,甚至是這武當山腳。但我不覺得這點,能夠影響到大局勝負。我東越劍池跟吳家劍冢,爭奪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名頭,已經爭了好幾百年,從大奉王朝爭到現在離陽王朝,我劍池弟子劍術有高低,劍道有遠近,何曾聽說過有幾人對不起自己親手鑄就的劍?”
柴青山繼而冷笑道:“先是師弟宋念卿爲朝廷戰死,如今劍池又爲你祁嘉節鑄劍,已經對離陽趙室仁至義盡。所以我這次出行,連劍都不曾帶。某人需要在天子腳下討口飯吃,我柴青山可不用!怎樣,不服氣?來打我啊?反正老子看你和柳蒿師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別說祁嘉節氣惱得氣度盡失,連那柄長鋏都在空中顫動起來。連宋庭鷺單餌衣兩個劍池子弟都大開眼界,師父平時是挺嚴肅的一個老頭子啊,今兒轉性了?
哈哈,不過少年和少女都很喜歡。這纔是他們心目中的好師父。
白衣背劍少女更是覺得大快人心,徐鳳年破空遠去前丟給了她那本《綠水亭》,在她看來,師父就該跟這樣的人物相見恨晚再一起痛飲三百杯,於是她做着鬼臉,火上澆油地搖頭晃腦道:“怎樣?不服氣,來打我啊來打我啊。”
宋庭鷺轉過頭呲牙咧嘴,瞧瞧,只要那人不在,自己師妹就會露出狐狸尾巴。
不過他打心眼喜歡呀。
只是宋庭鷺很快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爲他又看到那個同齡人魂不守舍使勁盯着他師妹,宋庭鷺猛然按住那把被他命名爲“廣陵江”的長劍劍柄,反正師父都跟那個姓祁的僞君子撕破臉皮了,也不差他這一點,劍池少年怒斥道:“小子,看你孃的看啊?!”
結果少年被他師妹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怒氣衝衝道:“宋庭鷺,你纔是他娘!”
遇上少女後臉皮子就變薄的趙文蔚只敢在心中默唸:姑娘,我叫趙文蔚,是立志以後要做千古第一名相的讀書人。
祁嘉節眼神兇狠。
柴青山大概是真正放開了,也不刻意在徒弟面前保持長輩架子,歪頭掏了掏耳朵,嘖嘖出聲道:“祁嘉節,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這個放風箏之人,還得分神牽掛住那柄千里之外的飛劍,可千萬別功虧一簣了。真要搏命,那就等此間事了,到時候你在這趟御劍後無論劍術還是心境,都已經大受裨益,有望觸及鄧太阿出海訪仙的境界,到時候你我一定生死便是。”
祁嘉節突然閉上眼睛,細細感受那如絲如縷的劍意神念,睜眼後就重新恢復太安城祁大先生的出塵風範,微笑道:“柴青山你也別提什麼劍士風骨和江湖道義,無非是不看好那一劍能夠建功而已,告訴你一個消息,有人在那柄劍上,悄然增添了一股足以牽動天地異象的浩然之氣。”
柴青山眯起眼,“哦?那就拭目以待了。”
祁嘉節灑然而笑,隨手一揮,長鋏長劍釘入客棧廊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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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生宣曾經在神武城等他,楊太歲在鐵門關外等他,劍氣近黃青和銅人師祖聯手在流州等他。
第五貉下提兵山找他,王仙芝到北涼找他,拓拔菩薩在西域找他。
這一次,無非是換成了一劍找他徐鳳年。
徐鳳年當場破空而去,起一氣劍意兩千四,主動迎向那一劍。
徐鳳年腳踩一柄心頭起念意自足的氣劍,飄然御風。
劍在腳下,清風同行。
祁嘉節只是一方離陽朝廷精心配製的藥引子,徐鳳年要殺他不難,不管有沒有東越劍池柴青山阻攔都一樣。祁嘉節爲何會恰好跟王遠燃一行人幾乎同時來到逃暑鎮,否則以京城祁大先生的偌大名聲和殷長庚他們的廟堂背-景,武當山上就擠不出幾間屋子供他們下榻休息?祁嘉節正是要以那道外泄逃暑鎮的充沛劍氣,迫使徐鳳年不得不下山現身,繼而裝模作樣用長鋏出鞘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比拼,以此咬死徐鳳年的獨到氣機,爲那萬里外東來一劍找準目標。這個有着氣魄大到足以讓人忘卻其間隱藏陰險的手筆,徐鳳年當然不會陌生,其實準確說來,他纔是這種伎倆的老祖宗,當初實力懸殊,他仍是執意要殺人貓韓生宣,爲此精心佈局,先是借劍給武帝城的隋斜谷,然後還劍至神武城外,這才僥倖殺掉了那隻號稱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的人貓。
徐鳳年笑道:“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嗎?”
只見他腳尖微微一踏,劍尖微微翹起,隨後整座劍林,一同扶搖直上,衝向更高處的厚重雲霄。
當徐鳳年攜帶劍羣一起破開雲濤,恰如羣魚躍出水面。
雲海之上,霞光萬丈,陽光潑灑得如此肆無忌憚,像是爲雲層披上了一件雍容瑰麗的金黃外衣。
天地寂寥,氣象祥和,唯獨那撥劍羣靈動肆意,悠然遊曳。
春江水暖鴨先知,金風未起蟬先覺。
指玄境就有類似未卜先知的本事,故而與人對敵,處處佔據先機。而一品第三重境界的天象境,因爲達到天人共鳴而得名,躋身此境,已經跟擅長窺探世間氣象的練氣士無異,甚至猶有過之,對於大勢走向,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情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那麼一品四境中最高的陸地神仙,號稱朝遊東海暮至大漠,其恣意逍遙,當得妙不可言四字評價。
當今天下,誰敢說當年那個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草包世子,不是真神仙?
徐鳳年身後武當羣峰漸漸遠去,清晰感知到那遙遙一劍剛剛由江南道飛入淮南道,一場註定要發生在九天之上的生死大戰即將到來,但畢竟還相隔一個淮南道,徐鳳年仍是不急不緩。除去御劍兩千四,如同仙人踩高蹺的徐鳳年負手站在飛劍之上,凝望着遼闊雲海,有些感嘆,自己原來也能有這麼一天啊。
做那種踏雪無痕飛檐走壁的大俠,一直是徐鳳年在年少時念念不忘的一個夢想,反正他徐家本就有讓天下英雄豪傑盡低頭的徐家刀,那他就提刀走江湖,鏟奸除惡,扶危濟困,殺匪寇救婦孺老幼,殺淫賊救那漂亮姑娘,一邊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一邊結識那些名動天下的江湖好漢,闖蕩出一個類似徐神刀的響噹噹綽號,而那會兒中原江湖又頗爲流行公子作爲名號後綴,年少的世子殿下就和自己大姐商量了很久,很用心地羅列出了一大堆的“公子”,比如要是穿白袍出行就用玉樹公子,穿青衫就叫青龍公子……早早向弟弟黃蠻兒許諾,要在江湖上幫他搶個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媳婦。可惜只喜歡讀史翻兵書的二姐總是對此嗤之以鼻,但是當少年信誓旦旦說自己也要找到個好媳婦,就像徐驍在江湖中找到孃親。二姐終於笑了,她破天荒沒有挖苦嘲諷。
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無法無天的世子殿下,是在後來才聽說,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鳥飛掠穿梭雲間的神仙中人。一次百無聊賴了就又去欺負某個睡覺也要握着神符匕首的少女,他大放厥詞故意嚇唬她,跟她說其實自己根骨清奇得連自己都怕,是那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只要他願意習武練劍,一炷香-功夫就能御劍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
念起則劍動,徐鳳年身邊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飛劍都略微散開,但是腳下那柄飛劍之前每隔十丈,就有一柄飛劍在前,劍劍相接。
徐鳳年笑着一步踏出,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劍身上,如此反覆,一劍換一劍,開始狂奔。
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剛剛在清涼山安家,大姐還未遠嫁江南,二姐還未與輪椅作伴,弟弟也未開竅,四個天真快樂的孩子,隨便找塊空地,劃出格子,能蹦蹦跳跳一個下午也不知疲倦。到了吃飯的時候,那個不披甲所以只像個富家翁的男人,總會在他媳婦的命令下過來喊孩子們,他的腿微瘸,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所以只會開心笑着,看着他們玩耍,如果不是媳婦親自趕到抓人,男人好像就能那麼一直看下去,嘴上說着慢一點,別摔着。
永遠沒有人知道,爲什麼一個自從他離開遼東錦州後,看過了北漢、後隋、西楚、西蜀在內那麼多天下壯麗風景的男人,最終會一次次不厭其煩看着四個孩子跳着千篇一律的格子,卻會在媳婦催促喊人後,感到不捨。好像希望他的四個孩子,一直就這樣無憂無慮,不要長大,女子不要嫁離家門,兒子不要挑起擔子。
大概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有個不是陸地劍仙的年輕人,大戰在即,卻在雲海之上踩着飛劍跳着格子,只因爲是想起了兒時的歡樂時光。
徐鳳年終於停下腳步,後仰躺下,他身下自有百柄飛劍剎那間銜接集聚。
徐鳳年躺在飛劍鋪就的大牀之上,眯眼望着天空,漫天燦爛陽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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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在臨近逃暑鎮的一條幽州官道上,趕路精疲力盡的少女實在扛不住那毒辣日頭,就跟身邊同伴說了句她要歇息會兒,然後她就在路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靠着樹幹坐在樹蔭中打盹。身披破敗袈裟的光頭小和尚蹲在少女旁邊,在她睡着後,輕輕揮動袖子,扇動徐徐清風。但是小和尚有些憂心,他發現她似乎又做噩夢了,眉頭緊皺,不光是今天這個午覺,其實這一路行來,自從兩人進入北涼境內,她就經常這樣,時不時半夜驚醒,不管多麼疲憊,然後她就是死活不願合上眼睛睡覺了。
小和尚幫少女扇着風,看到睡夢中的少女竟然流淚了,小和尚頓時也跟着眼睛一紅,嘴脣微動,喃喃哽咽道:“師父師孃,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東西……東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沒買過一樣胭脂了,連鋪子也不看,東西還故意說她已經不喜歡胭脂了……師父,趁着東西其實心底還是喜歡胭脂的時候,你教我頓悟吧,這次我用心學,早些成佛好了……”
小和尚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你這個笨徒弟吶。”
小和尚先是趕緊擡頭,滿臉驚喜,然後伸出手指噓了一聲,示意來者別吵到了她,小和尚都顧不得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
從武當山趕來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嘆,閨女真是沒說錯,是個笨南北啊。
李當心緩緩席地而坐。
方丈方丈,方圓一丈內,立即得清涼。
白衣僧人閉上眼睛,輕輕伸出手,點在自己閨女的眉心。
……
祥符三年。秋末。
北莽大軍再度集結,四十萬精銳陸續壓境懷陽關。
一位年輕僧人破開雲層,如仙人落於城外,盤腿而坐。
年輕僧人猛然擡頭,沉聲道:“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爲李子豎起一道慈碑!”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天下再大,也不過是東西南北而已。
騎軍並未展開衝鋒,而是緩緩壓陣,然後萬箭齊發。
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羣壓頂。
整座天空就像一塊脆弱的絲帛,瞬間被銳器撕碎。
年輕僧人低頭誦經,塑就金身。
隨着一撥撥箭雨潑灑而下,僧人的金光開始搖晃和衰減。
箭雨無止境。
猩紅鮮血開始逐漸浸透袈裟。
渾身鮮血的年輕僧人嘴脣顫抖,低頭呢喃:“師父,你說情至深處知悔不願悔。你說的這些道理,我總是不懂,但是沒關係。往西去便去,成佛便成佛。”
不知爲何,剎那之間,滿身猩紅變作金黃色。
視線模糊的僧人艱難轉過頭,望向城頭,滿臉淚水卻咧嘴一笑,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告訴誰一些什麼。
他轉回頭後微微彎下腰,伸手撥了撥身前腳邊的沙地,似乎又是在爲擱置某樣物件而騰空什麼。
他雙指彎曲,輕輕一叩!
天地之間。
驟然響起一聲清脆悠揚的木魚聲……
柳蔭下,少女猛然哭出聲,睜開眼後,茫然四顧。
當她看到笨南北還在,還多了那襲白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一下子哭得更兇了。
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嗓音沙啞道:“師父,東西到底怎麼了?”
白衣僧人把他閨女摟在懷中,柔聲安慰道:“好了好了,傻閨女,別怕啊,爹和笨南北都在這兒呢。”
白衣僧人伸出手掌在女兒額頭一抹,李東西沉沉睡去。
這一次,她無夢,睡得格外香甜。
李當心讓女兒繼續坐靠着柳樹,幫忙擦掉她臉頰上的淚痕後,這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轉身對旁邊的小光頭說道:“南北啊,等東西醒了,就帶她去武當山上的紫陽宮,你師孃正在那裡等你們。她埋怨山上道觀的齋菜沒油水,不好吃,很是想念你燒飯做菜啊。記得在山腳小鎮多買些雞鴨魚肉,等我回來,晚上咱們一家人好好撮一頓……”
南北小和尚爲難道:“我和東西都沒錢啊,師父你有?”
白衣僧人瞪眼低聲道:“到了北涼,姓徐的能不管飯?大不了你們去那個叫逃暑鎮的地方,扯開嗓子自報名號,就說是我李當心的閨女和徒弟!”
小和尚追問道:“如果不管用,咋辦?”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那你上山後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偷摘幾根黃瓜,涼拌。”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唉聲嘆氣。
白衣僧人緩緩起身道:“自己看着辦就是,師父要趕去給那小子送行一程,離陽北莽兩朝皆滅佛,唯獨北涼敬佛,若這就是天理難容,那貧僧無禪,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禪了。”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跟徐鳳年見着了面,一定要和氣啊。他人很好,對了,師父你這次下山沒有帶那把磨好的菜刀吧?要是帶了,晚上做飯切菜,我要用的,師父你就別帶了。”
白衣僧人揮了揮袖子,一掠而起,到了數十丈高度後,向天空步步走去。
一步一蓮花。
李當心自言自語道:“徒弟啊,成佛這種事情,你就算了。師父在行。”
這一日,北涼高空,宛如一座懸天蓮池。
之後更有蓮上坐佛。
————
在距離河州邊境還有將近百里的天空,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劍東去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停下疾速飛掠的壯觀劍陣,問道:“禪師有事?”
兩人所在位置已在雲海之上,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該知道吧?”
徐鳳年笑道:“這個是當然,除了祁嘉節那柄劍和謝觀應的橫插一手,還會有些……有些存在,會對我看不過眼,不過禪師放心,都在我預料之中。蝨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愁,也就那麼回事。”
徐鳳年擡頭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黃青那一戰以前,我還會畏懼幾分,如今嘛,也就那麼回事了。”
白衣僧人看着這位大開北涼門戶接納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聲道:“貧僧不是幫你徐鳳年,當然也幫不了你什麼,但是北涼這一方淨土,是貧僧師父和師伯,還有那個爛陀山的無用和尚都希望見到的。”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直言不諱道:“禪師應該清楚,我鎮守西北,力拒北莽百萬大軍,都是出於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驍的兒子,不是我北涼鐵騎在這裡紮根了二十年,他們的心血都在這裡,那麼我徐鳳年也許最多就是單槍匹馬去殺幾十個北莽武將,嘗試着殺掉拓拔菩薩而已,絕對不會死守邊關戰死涼州。至於收納天下僧人,何嘗不是像在跟離陽賭氣。”
白衣僧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貧僧不管你怎麼想,只看你怎麼做,又做了什麼。”
徐鳳年一笑置之。
白衣僧人冷哼道:“這一劍不簡單,別死了。我閨女和徒弟跟逃暑鎮賒了些賬,還等着你徐鳳年回去還。”
徐鳳年微笑道:“沒問題!”
徐鳳年轉身繼續御劍直奔北涼淮南兩道的接壤處。
白衣僧人轉身面朝西方,但是轉頭看了眼那個略顯孤單寂寥的修長身影,頗有幾分自己當年從兩禪寺下山獨自西行萬里的風采嘛。
白衣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當山上媳婦還說他們如果有兩個閨女就好了,當時覺得荒唐,似乎現在想來也沒那麼離譜。
白衣僧人雙手合十,輕念一聲佛號。
只見白衣僧人四周,綻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蓮座。
沐浴在絢爛陽光中的蓮座,不斷升起於雲海之上。
整個北涼,不知升起幾千幾萬朵蓮花。
雙手合十的白衣僧人低頭輕聲道:“我心淨時,何時不見如來。我心淨處,何處不是西天。”
白衣僧人緩緩擡頭,朗聲道:“蓮花落佛國!”
一朵朵蓮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
佛光千萬丈,向大地灑落,籠罩住整個北涼大地。
————
武當羣峰獨高北涼,離陽西北一帶,唯有河州一脈而生的丹砂峰、甲子峰、神女峰等在內毗鄰六峰,堪稱能夠不讓武當專美於前。
當徐鳳年駕馭劍羣來到幽州邊境,不同於涼幽交界處的安靜雲海,眼前景象,驚濤洶涌,如風摧撼大海潮,而那河州羣山沉入雲海底不見蹤跡,唯獨山勢最爲險峻的六峰,聯袂高出雲海,但也僅是小荷露出尖尖角的模樣,山頭小露如那河中壘石,浪濤拍打,依舊巋然不動。
徐鳳年看着遠處那六座“島嶼”,就是在這裡了。
如果沒有謝觀應的雪上加霜,徐鳳年就算任由飛劍入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鎮也有幾分勝算,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謝觀應的用心深遠,不光是要那劍破去雞湯和尚的佛鉢氣數,還要順勢連徐鳳年和北涼氣數都一併打碎,若是戰於武當山腳,就算徐鳳年成功接下了那一劍支離破碎的劍氣一旦四散逃逸,仍會禍及北涼,那他依舊是輸了,而且輸不起。
要迎戰,他就只能戰於這北涼邊境之外了。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指併攏朝天,笑道:“第一劍,劍起邊關。”
除去腳下那柄飛劍,兩千四百餘劍瞬間散去,無一不是劍尖朝上,劍與劍之間相距十丈到百丈不等,依次懸停在這幽州邊境上空。
然後徐鳳年收回手指,彎曲雙臂,猛然間向外一揮,“第二劍,鐵騎在列。”
分散後本來已經略顯劍陣單薄的兩千四百餘劍,竟是在剎那間一劍生百劍,劍劍如此。
幽州東部邊境的高空,如同拉起一張劍網,如同築起一道大堤。
更如同近三十萬北涼鐵騎,列陣在此!
擺下這座幾乎耗盡他心胸中全部意氣的恢弘劍陣後,徐鳳年卻沒有就此站在劍陣之中,安靜等待那個“不速之客”。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脣,眼神毅然。
如果外人初看徐鳳年,第一眼,一定是他的那雙丹鳳眸子,再仔細打量,除了覺得他有一副出彩皮囊,也會注意到那雙略顯單薄的嘴脣,難免在心中猜測這樣的人,一定是性情涼薄之人。
北涼三十萬邊關將士,北涼寒苦蔘差百萬戶!
今天就讓我這個對你們心懷愧疚的北涼王,讓自己不那麼愧疚一點!
徐鳳年擡起手狠狠揉了揉臉,輕聲道:“老黃,溫華,羊皮裘老頭,我很高興這輩子能遇到你們。跟你們三個,我都不用說對不起,因爲我知道你們根本就不樂意聽這個。”
徐鳳年低頭笑了笑,“那就走一個?”
那就走着!
徐鳳年吸足一口氣,卻始終不曾吐氣,一步掠出,向那雲海翻滾若隱若現的丹砂峰撲去。
徐鳳年身形急墜,一腳踩在丹砂峰頂,然後彈射而起,落在了下一座峰頂後,身形再度躍起,不斷向這大好山川借勢一用!
伴隨着山石滾走聲勢驚人的轟隆隆聲響,已經無山可落的徐鳳年張開五指,整個人撞向一抹割破長空的刺眼白虹。
幽州離境百里。
高空之中。
當徐鳳年手掌跟劍尖撞擊抵在一起之時,原本壯闊煙雲在這一瞬間就給炸裂得徹底煙消雲散。
萬里無雲了。
徐鳳年掌心所擋這把劍,通體紫金光芒流淌,竟然長達一丈,卻細如柳葉,所以這把無鞘劍,全劍皆是劍尖!
鑄造於東越劍池最大卻封爐將近兩百年的大奉劍爐,據傳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曾經將一方傳國玉璽丟擲爐中,故而劍爐有大奉氣運留存至今。
劍爐於離陽祥符元年末悄然開爐,日夜不息,爐火之盛,十里外依稀可見,東越劍池不得爲此在劍爐四方建造四棟高聳入雲的鎮運高樓,扶龍派練氣士在樓外守候,以此隱藏劍氣火光。
徐鳳年被此劍一撞就瞬間撞向幽州那邊一千多丈,他這一退,那就是整整兩裡多地!
即便是拓拔菩薩全力一擊,或是鄧太阿傾力一劍,甚至是王仙芝巔峰之時,也絕對不會有此威勢。
徐鳳年心無雜念,全身氣機都瘋狂匯聚向那掌心劍尖相撞的一點之上。
雖然鋒銳無匹的纖細劍尖尚未刺破徐鳳年的手心罡氣,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只要開一個口子,哪怕這口子再微不足道,也極有可能兵敗如山倒。
一鼓作氣從東越劍池來到這河州上空的無名長劍,在劍勢出現忽略不計的那絲凝滯後,如有人性靈氣,震怒之後,氣勢不減反增,劍氣紛亂縈繞,照映得徐鳳年滿身紫金氣,那些森寒劍光已凝實質,鞭打在徐鳳年身上,也有罡氣流瀉的長袍出現一陣陣波紋。
此劍掠過東越道,廣陵道,江南道,淮南道。
一劍光寒十九州。
此時此地,已是幾近攀至顛峰,勢不可
徐鳳年手心死死抵住劍尖,爲了減弱這一劍的恐怖衝勁,不得不雙膝微屈,身體前傾。
一人一劍,在天空中拖曳出一條濃郁的煙雲霧氣。
過波澤峰,過紫秀峰,過老翁峰。
徐鳳年的倒退身形,連過三峰。
距離幽州邊境的那座劍陣不過五十里了。
徐鳳年衣袍上渾身一片片生硬冰霜,自然流露體外的氣機顯然已經不足以震散那股狂亂劍意。
當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神女峰,終於吐出那一口氣。
劍尖瞬間刺入手心!
鮮血綻放。
徐鳳年乾脆以劍尖作爲支點,身體徹底前傾,姿勢像是在用一手推山,力撼崑崙。
過神女峰,甲子峰,丹砂峰。
又過三山。
劍尖已經完全刺破徐鳳年的手心,微微透出手背!
徐鳳年面無表情,伸出左手疊放在右手手背上。
徐鳳年體內氣機流轉一瞬八百里,洶涌如廣陵江一線大潮。
兩隻手掌,一橫一豎。
疊雷!
但是短短三里路程,劍尖仍是一點一點從徐鳳年左手背上露出,寸餘劍尖,卻有着崢嶸氣象。
徐鳳年一跺腳。
腳下的河州大地之上,可聞雷鳴。
任由劍尖再破背一寸。
劍勢終於爲之一頓。
猩紅鮮血順着徐鳳年的手背流入袖管,然後很快凝結成一灘血霜。
雖然一丈長劍的前衝勢頭被硬生生阻滯,但並不意味着此劍的氣勢就已經開始由盛轉衰。
幾乎徐鳳年每退一里,劍尖就要從徐鳳年第二隻手的手背多透出半寸。
距離幽州邊境不過二十里。
長劍開始在此劃出一個弧度軌跡,劍尖微微朝下,向幽州大地墜去。
徐鳳年前傾身形則漸漸站直。
近鄉情怯,遊子正衣襟。
而那把丈劍的劍尖因此而觸及徐鳳年的右邊胸口。
只差絲毫,就要刺入。
徐鳳年身後那座二十多柄萬飛劍,同時嗡嗡作響,匯聚後如沙場大鼓擂動,響徹雲霄。
七竅流血?
徐鳳年此時根本已經是渾身浴血。
尤其是沒有長袍遮掩的那張臉龐,不斷有絲絲鮮血滲出,不等無處不在的細密劍氣蕩淨,就會有新鮮血液淌出。
十里。
那把長劍已經貫胸而過。
徐鳳年從頭到尾都保持雙掌抵劍的姿勢。
他低頭看了眼那劍,鮮血阻礙眼簾,所以視線有些模糊。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輕輕吐出一口血水,吐在這把劍上。
老子不好受,你不一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了?!
長劍顫鳴,攪爛徐鳳年傷口血肉。
五里。
一丈長劍。
有半丈在徐鳳年身前。
另外半丈已經在徐鳳年身後。
這幅慘絕人寰的場景,無人能夠想象。
三裡。
那座劍陣寂靜無聲。
就像北涼鐵騎真正展開死戰衝鋒之時,從無其它軍伍的高聲呼喊。
劍過人身已七尺。
徐鳳年嘴脣微動,言語含糊不清。
小時候,孃親笑着說過,小年,你要記住,我們徐家家門所在,就是中原國門所在。這跟離陽皇帝是誰沒關係,跟中原百姓罵不罵徐家,也沒有關係。
一向不敢跟王妃頂嘴的男人卻破天荒大膽說道:小年,別當真,千萬別當真!打仗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你能別逞英雄就別逞英雄。我徐驍的兒子怎麼了,就一定要爲國捐軀啊,沒這樣的道理!
徐鳳年剛纔跟自己說了一句:孃親,我聽你的,不聽我爹的。
兩裡。
背後就是那幽州貧瘠山河了。
長劍已經透體八尺!
它要在那氣勢衰和竭之間,做出最具威勢的掙扎。
徐鳳年雙掌轉換成雙拳,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他緊緊握住那柄身前僅留三尺鋒芒的長劍,向外拔去!
一里。
徐鳳年後退的腳步踉蹌,但是雙手緊緊貼住胸口,死死攥住那柄丈劍的尾部。
不願鬆手!
半里。
徐鳳年一手繼續握住劍尾,一手繞到背後,握住貫穿胸膛的劍鋒。
北莽百萬大軍壓境,但我涼州虎頭城依舊還在,幽州霞光城依舊在,只要城內還有一人還未死,城就在。
徐鳳年閉上眼睛。
北涼死戰不願退。
是因爲我們不可退!
徐鳳年不是雙手摺斷長劍。
而是硬生生拔斷了那把一丈劍!
————
當那一聲長劍崩裂過後。
好像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
最終徐鳳年低頭彎腰站在劍陣之東,距離那座肅穆劍陣不過幾尺距離。
而他兩隻手分別握着一截斷劍。
這萬里一劍,可過離陽四道十九州,卻不曾入北涼一步。
長劍被拔斷之後,百萬絲劍氣果真四處流散,都被劍陣一一擋在幽州門外。
————
今年夏天,烈日當空的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
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