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何必裝作沒注意到呢?一定會感覺到的啊。他們幹勁十足,像是夜店裡瀰漫的男性荷爾蒙。你難道不擔心他們只是把特別小組當做踏腳石,想借此開拓自己的輝煌事業嗎?”

東尼搖搖頭。“不會。也許當中有一半的人會利用特別小組作爲跳板,追求更好的發展;另外一半的人卻認爲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他們最後會愛上側寫,而且永遠不想做其他的事。”

“說說看有誰。”

“賽門,從格羅斯哥來的年輕人。他擁有很特別的性情,絕不盲目相信任何事。戴維警佐,他喜歡側寫,因爲他覺得這是一個講求方法與邏輯卻又很有趣的事情。不過真正的明日之星絕對是夏茲,她自己還沒發現,但是她已經深深着迷了。你不覺得嗎?”

她點點頭。“她是一個執著的工作狂,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好好分析外頭那些瘋子的腦袋。”她把頭側向一邊,“你知道嗎?”

“什麼?”

“她讓我想到你。”

東尼看起來不知道該哭還該笑,只好露出一臉茫然。“真奇怪。”他說,“她也讓我想到你。”

“什麼啊!”卡蘿驚呼一聲。

“今天下午的報告,基本工作做得很紮實。她所辨別出的類羣絕對值得進一步討論。”他雙手一攤,睜大了眼,“可是就此做出傑可·文斯是連續殺人犯的結論,這大概是繼你在布拉德菲爾德一案的精湛演出之後,我所見過最無與倫比、最具想象力的事了!”

對於他的誇張舉止,卡蘿不禁笑了出來。“但是最後被我說中啦。”她抗議道。

“你或許說中了‘事實’,但是你打破了一切邏輯定律和或然率。”

卡蘿逗弄地:“說不定夏茲是對的,而且也許我們就是比男人更善於做側寫。”

東尼咕噥道:“我不否認女人比較擅長側寫的可能性,但是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覺得夏茲是對的。”

卡蘿拉了個鬼臉。“再過六個月,她會對於自己說出這種提議而感到不好意思。”

“警察可是也會胡鬧的,他們或許會設計她上《文斯敲敲門》。”

卡蘿打了個冷戰。“我完全可以想象傑可·文斯被那對超凡的眼睛盯得一動也不動,然後夏茲質問,‘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號晚間,你人在哪裡?’”

當他們兩人止住笑時,她補充道:“關於我的連續縱火犯,我非常想知道她會提出什麼見解。”

“嗯。”東尼說。

她舉杯敬酒。“敬這個莫名其妙的團隊。”

“願魔鬼注意到我們在死之前,我們早已進了天堂。”他風趣地響應道,然後將酒一飲而盡,“再來一杯?”

卡蘿看了看手錶沉吟。並不是她得趕往何處,只是她需要一點思考時間——是否應該見好就收,讓一切停留在這樣愉快的關係裡;或者冒着最後可能恢復與彼此有所隔閡的風險,留下來再喝一杯。她決定不要心存僥倖,滿是歉意地搖搖頭。“恐怕不行。我想趕在刑事偵緝部的晚班團隊消失在暮色裡之前,找他們談一下話。”她嚥下最後一口啤酒然後起身,“很高興我們有機會聊聊天。”

“我也是。星期一回來一趟,到時我們給你一些東西。”

“太好了。”

“開車小心。”當卡蘿轉身離去時,他說道。

她回過頭。“我會的。你也保重。”

然後,她就這樣走了。東尼又坐了一會兒,盯着空酒杯,思考什麼樣的人不是爲了追求性刺激而縱火。當靈光自腦中一閃而過後,他起身獨自走過一條條腳步聲迴盪的街道。

像洗髮精跑進眼睛一般令夏茲雙眼刺痛的不是同事們的嘲笑,甚至也不是卡蘿·喬登隱喻性的安慰,而是東尼的同情。東尼表現得很仁慈,不過卻沒有對她突出的成果或敏銳的觀察力感到驚訝。她很有勇氣說出那些會招來麻煩的話、她真的有進取心,但是落入了因爲巧合而得意忘形的陷阱——這些都不是她想聽的。如果東尼表現出不屑一顧甚至高人一等的姿態,她還會好過些,但是東尼的憐憫明顯透露出感同身受,令夏茲的熊熊怒火掩蓋了絕頂的失望。她最難以置信的是,東尼甚至自揭瘡疤地講了幾個自己投身側寫工作早期、貿然斷定了錯誤結論的往事。

令夏茲不知所措的是精神上的善意。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而且她的出生是個意外。她的父母對彼此的熱愛更勝於女兒對親情的需求,因此她早已學會不期待任何溫柔與寵愛過日子。她曾因爲行爲不端而受責備,因爲成功而得到敷衍了事的稱讚,但多數時候她被忽略。自孩提時,她便力求表現。她渴望得到父母的賞識,因此極度勤勉用功,不過取而代之給予認同的往往是老師們。對於課業他們隨口說出的評語是夏茲唯一學會自在以對的讚美。然而東尼發自內心的好意讓她感到困惑與不適,她可以承受卡蘿·喬登就事論事對她的報告抱持賞識,但是東尼的同情令她心緒不寧,也激發她決定去做某事,證明他的憐憫是多餘的。

經歷一敗塗地的隔日早晨,夏茲沒有用一雙藍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們,用眼神兇狠地剝去他們的自信。她只是默默忍受同事的嘲弄,甚至試着與他們一同打趣說笑。不過她的思緒在和藹可親的表象下翻騰,反覆思索如何進一步找到方法證明自己是對的。

勢必得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搜尋失蹤人口紀錄,找出符合模式的其他案件。在外勤巡邏的日子裡,夏茲得知每年二十五萬的失蹤人口中幾近十萬人年齡低於十八歲。當中多數人純粹爲了離開不喜歡的工作所賦予的壓力,或是無法給予他們任何東西的家庭;其他人則爲了逃離逐漸無法忍受的生活。有些人被“都市裡人人可以致富”的謊言所誘惑;而少部分的人是非自願地被抓走,離開熟悉的世界而被推入地獄。不過光是瀏覽案件報告摘要幾乎不可能分辨失蹤者屬於哪一種類別。即使夏茲能說服心存懷疑的同事們加入搜尋行動,找出其他的可能受害者所需要的資源將遠比特別小組目前所能運用的來得更多。

當東尼宣佈下午爲個人研究時間時,夏茲內心的不耐好不容易得到緩和。現在她終於可以進行一些事情了。夏茲回絕了與賽門到酒館用午餐的提議,然後直接前往城裡最大的書店。幾分鐘後,她拿着《電視上的傑可:你所不知道的內幕》與《勇士:一個英雄的真實故事》站在櫃檯前結賬。前者是以刻薄的文筆而馳名的倫敦新聞專欄作家陶許·巴恩斯用個人觀點所撰寫的書;後者爲米琪·摩根在與傑可結婚後不久,首度爲他發行的最新出版品。東尼說過,即使夏茲對於受害者共通性的觀察是對的,兇手也更有可能是文斯的隨行人員,而非他本人。這些書籍也許有助於排除他的嫌疑,或者對她的理論提供確證的支持。

夏茲搭一小段路的公交車回到家。她啪地拉開一罐健怡可樂,然後坐在書桌前直接開始閱讀作爲妻子的米琪對於傑可·文斯豐功偉業的崇拜。出色的運動員、無私的英雄、不屈不撓的戰士、無與倫比的播報員、不懈的公益人士與絕佳的丈夫。在夏茲強迫自己閱讀這本聖徒傳記的同時,她開始覺得拆穿他人完美得令人作嘔的假象或許會是一件樂事。如果她的初步推測正確,那麼擁有全然虛假的表面形象絕不會是傑可最大的品格缺陷,他一定還有不爲人知的黑暗面。

隨着全書進入末了,夏茲不禁鬆了一口氣,不過這也意味着她必須正視那個一直被拋諸腦後的問題,這是連續殺人犯調查中最常出現的經典疑慮:妻子怎麼可能會不知情?雖然各自過着如此忙碌的生活,但米琪·摩根怎麼可能與一個少女綁架謀殺犯同牀共枕,卻絲毫沒有發覺他的思想扭曲呢?而且如果她知情,或者只是懷疑過,她又怎能無動於衷,而且日復一日擺出專業的同情與沉着,坐在攝影機前訪問命運的受害者與勝利者?

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除非東尼是對的:兇手不是傑可本人,而是粉絲或工作人員。夏茲將這些疑慮暫時擱置一旁,然後開始閱讀《電視上的傑可》,不過這本書充其量只是以輕蔑的態度描寫同一個神話,而且記錄了不同的趣聞軼事罷了。書中最惡毒的文字莫過於批評傑可·文斯在工作上是完美主義者,咒罵中只要一句腐蝕性的話,甚至就能令電視圈最難纏的人剝去防護罩——從這些評語上根本看不出傑可是個有殺人傾向的瘋子。

不過夏茲或許沒有完全被這些假象所矇騙。對於一個找尋連續殺人犯特徵的人而言,這兩本書還是透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傑可的確比一般人具備更多會造成行爲偏差的因子。基於這一點,夏茲到目前仍視他爲頭號嫌疑犯。雖說兇手也有可能是他身邊的某個人,但是經過研究後,她尚未發現任何與原始理論相牴觸之事。

夏茲閱讀兩本書的同時也做了筆記。在初步研究工作的尾聲,她開啓筆記型計算機,點選先前爲側寫課程所建立的數據夾。當中第一個檔案爲“犯罪者特徵覈對一覽表”。正如其名,調查者可以利用這個窗體所列出的潛在指標物判斷嫌犯是否爲不可忽視的對手。夏茲打印出一覽表,對照筆記開始一一覈對,並且不時回頭查閱書籍內容。查對完成後,她差點滿意地尖叫出聲。事實證明她並不是瘋了才認爲文斯是殺人兇手。夏茲打算向東尼·希爾提呈一份新報告,報告內容的第一部分是他絕對無法忽視的。她打印出檔案,做了二度確認,並且露出滿意的笑容。

夏茲對於結語特別感到滿意。她認爲結論簡單扼要,但清楚提供了讀者所需要的一切信息。她希望能將研究擴大到與文斯以及米琪·摩根相關的新聞剪報,尤其是八卦小報與專欄,但是若對任何報紙數據圖書館提出正式申請,便會引人臆測而打草驚蛇。事態嚴重,夏茲甚至不敢信任任何私人人脈。

她思量是否要將這份新的分析報告交予東尼。她知道這還不足以改變東尼的想法,但是有人正在殺害少女,而且權衡過各種可能性,並且思考犯罪發生迄今歷時多久以及他的生平背景潛伏着多少指標物後,夏茲認爲傑可·文斯就是她要找的人。一定有能夠讓他自曝弱點的事物,而她打算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