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開門進來的是約翰·布蘭登。卡蘿意識到這顯示了她若想融入東約克郡警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爲竟然沒有人願意探頭進來提醒她局長來了。她連忙起身,湯米站立時也差一點從椅子上跌了下來,李則是在推開檔案櫃,站直身子時,撞到了手肘。只有笛·恩蕭早已呈適當的姿勢,雙手叉胸並靠着後牆站着。“很抱歉打擾了,喬登探長。”布蘭登客氣地說,“方便跟你談一下嗎?”

“當然可以,長官,我們差不多要結束了。你們三人已經知道我們要追捕的對象是誰,那就交給你們了。”卡蘿勉強露出帶着鼓勵意味的笑容,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三名下級警官幾乎沒有回頭,緩緩步出辦公室。

布蘭登彎身坐進客椅的同時揮手要卡蘿坐下。“關於沃德羅工廠的那起致命火警。”他毫不拘謹地開始說道。

卡蘿點點頭,“早些時候我去過現場。”

“我聽說了。我想這也屬於你所說的連續縱火案之一?”

“我想是的,所有特徵都具備。我還在等火場鑑識人員的回覆,但是消防局長吉姆·潘德伯裡認爲這起火災與我們發現的先前事件有相似性。”

布蘭登咬着下脣的一邊,這是卡蘿第一次看見他露出泰然自若以外的神情。他重重地從鼻腔呼氣說:“我知道我們先前討論過這件事,而你有自信能處理得了。我不是說你不行,因爲我認爲你真的是很厲害的警探,卡蘿,但是我想讓東尼·希爾看一下這個案子。”

“真的沒有必要。”卡蘿說,並且感覺到一股熱氣從胸腔蔓延到頸部,“現階段絕對不需要。”

布蘭登陰鬱、獵犬般的臉似乎拉得更長。“這並不是否認你的能力。”他說。

“我不得不說,看起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卡蘿說道。她試着不讓語氣泄露內心的違拗,並強迫自己回想湯米·泰勒稍早的無禮魯莽讓她作何感受。“長官,我們的調查幾乎還算不上真的開始,但是很有可能在幾天內我們就能讓事情有所定論。在賽福德不可能有太多符合連續縱火犯側寫的可疑人士。”

布蘭登在椅子上動了動,像是正努力爲修長的雙腿找出適當的姿勢。“我覺得自己的角色有一點尷尬,卡蘿。我從來都不喜歡說‘沒有爲什麼’來作爲命令。我一直都認爲,當部屬真正瞭解我發佈命令的原因,而非只是盲目服從的時候,事情會運作得更順利。另一方面,基於管理上的原因,有些時候我們得憑信任行事。至於有不屬於我管轄的團隊涉入時,即使我認爲根本毫無需要保密的理由,我也得尊重他們的要求。你是否懂我的意思?”他揚起雙眉,焦慮地問。他的下屬中也只有卡蘿·喬登能聽得懂如此拐彎抹角的一席話了。

卡蘿意會布蘭登的言下之意,因而皺了皺眉頭。她再三思索,然後終於開口。“所以假設有一個負責某種專門領域的新單位成立,而他們需要具有同情心的警隊提供案件做他們的白老鼠。即使你認爲案件的負責警官有權知道實際情況,你還是有義務同意對方的要求,並且把他們能得到案子的真實理由列爲機密——諸如此類的事嗎,長官?”

布蘭登感激地微笑,“純粹就假設而言,是的。”

卡蘿沒有同樣報以笑容。“我個人認爲,目前不是進行這種實驗的好時機。”她頓了頓,加上一句,“長官。”

布蘭登一臉錯愕,“爲什麼?”

卡蘿思量了一會兒。沒有多少自警校學分班畢業的人能像她爬升得這麼快,尤其是女性。約翰·布蘭登對她的扶植已經超乎了自己的預期,而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接下來所要講的話是否真的是她不情願與特別小組合作的理由。然而她已經冒了這麼大的險,她絕不會輕言放棄的。“我們是一支新團隊。”她小心翼翼地說,“我纔剛上任,開始與一羣彼此將搭檔很久的同事共事。我正試着與他們建立工作關係,以保護、服務這個區域。如果剝奪了從我到這兒來就一直努力的第一個大案件,這一切就功虧一簣了。”

“沒有人說要將案子從你手上奪走啊,探長。”布蘭登說道,“我們談的是以顧問的方式藉助這個新成立的特別小組。”

“這會看起來像你對我沒有信心。”卡蘿堅持道。

“無稽之談。如果我對你的能力沒信心,我又爲何要讓你升遷呢?”

卡蘿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他真的沒搞懂。“我相信食堂裡的老粗們對這個問題提出一些想法並不會太困難,長官。”她苦澀地說。

當布蘭登意會了她的意思時,不禁瞪大了雙眼。“你覺得他們……那不可能……太荒謬了!我從來沒聽過如此愚蠢的事!”

“誠如你所說的,長官。”卡蘿擠出一絲苦笑,並用手順了順蓬鬆的金髮,“我不認爲自己看起來有那麼無能。”

布蘭登不敢相信地搖着頭。“我從沒想過外界會誤解你的升遷。你是個出色的警察,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嘆了口氣,再次咬起了嘴脣,“現在我的處境比剛纔踏進這裡之前更糟了。”他擡頭看着她,並做了一個決定。

“我私底下跟你說吧。保羅·畢許跟利茲當地的高官一直有過節,他們已經表明不願意讓他的團隊進到他們的地盤,也不會讓特別小組接觸他們的任何犯罪案件。他需要一個能提供隊員學習機會的真實案例,而基於種種顯而易見的理由,他不希望是被人矚目的連續殺人案或強暴案。他找上我,因爲我們就在他隔壁。他請我留意適合的案件,讓他的團隊在正式接案之前能先實際演練。老實跟你說,在這起火災出人命前,我就打算將你的連續縱火案提供給他們了。”

卡蘿試着不讓自己怒形於色。總是這樣,當你覺得已經可以跟他們講理的時候,他們又開始蠻橫得像野蠻人。“現在已經變成謀殺案了,不可能不受人矚目的。出於我個人的自尊心,更出於對我團隊的尊重,我需要主導調查行動。我不需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國家犯罪側寫小組屁股後面的跟班。”她冷冷地接續說道,“如果我認爲派人拜訪消防員是處理重大犯罪案最好的方式,我就會這麼做。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這樣傷害我,長官。”

遇上抗命的威脅,布蘭登的面對方式與卡蘿南轅北轍。像他這樣擁有如此地位的人幾乎無須使用威脅,他有能力以更巧妙的方式處理。“我無意傷害任何下屬,喬登總探長,你會是唯一直接與特別小組接觸的人。你將到利茲與他們會面,但他們不會進入我們的轄區。我會跟畢許總警司講清楚,他的人馬不能與東約克郡警局裡其他任何人討論案情。我相信你會滿意這個做法吧?”

卡蘿不得不對警長敏捷果斷的思緒感到欽佩。“你已經清楚表達你的命令了。”她以順從之姿後倚在椅子上。

布蘭登帶着鬆了一口氣的笑容站起身。危機解除,並且沒有造成任何難以向瑪吉交代的情況。“多謝,卡蘿。我很感激。真有趣,我原以爲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握這個機會跟東尼·希爾再度合作。當你擔任布拉德菲爾德謀殺案的聯絡官時,你們倆非常合得來。”

她試着喚起愉快記憶,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並希望藉此矇混過布蘭登。“我的不願與希爾博士無關。”她說道。不過她懷疑布蘭登是否會相信這番話,因爲她甚至無法說服自己。

“我會告知他們你將與他們聯絡。”布蘭登在離開時順手關上了門,這個禮貌的動作令卡蘿深深地感激。

“我也期待跟他們會面。”她面無表情地對着空蕩的房間說道。

夏茲砰地推開警局大門,滿心期待地對着服務檯後方的制服警察露齒而笑。“我是波曼探員。”她說,“隸屬國家犯罪側寫特別小組。這兒應該有一個我的包裹?”

警官一臉懷疑地說:“送到這裡的嗎?”

“沒錯。”她看了一眼手錶,“應該是由隔夜快遞送來的,預計上午九點送達。而我的表顯示現在已經九點十分了。”

“那麼你應該訓某人一頓,因爲這裡沒有給你的東西,親愛的。”警官說道,語氣裡盡是滿足。他可不常有機會能將來自特別小組的門外漢一軍,而且同時對女人表現出高人一等的姿態。

“你確定嗎?”夏茲問道,並且試着掩飾驚慌失措之情,她知道那隻會讓他更揚揚得意。

“我好歹會識字,親愛的。相信我,我是警察,這裡沒有你的包裹。”此刻他開始感到無趣,轉過身去,假裝專注於一堆文書工作中。

挫折感在心裡沸騰,好心情也成了過去式,夏茲繞過成排的電梯,小跑步爬了五段樓梯,到達特別小組指揮室所在的樓層。“永遠不要相信別人,永遠不要相信別人。”這句話隨着踏在階梯上的腳步聲與血液衝擊耳膜的嗡嗡聲迴盪在夏茲的腦裡。她徑自走進放置計算機終端機的辦公室,跌坐在她的位子上,沒有興致出聲跟賽門打招呼——辦公室裡只有他一人。夏茲抓起話筒,撥通克莉絲的家用電話。“渾蛋!”當電話另一頭由錄音機接起時,她低聲咒罵了一句。她從包包裡猛地拿出個人電子記事簿並鍵入克莉絲的名字,然後用食指戳按克莉絲在蘇格蘭警場的專線。電話在第二聲鈴響時被接起,“我是狄凡。”

“我是夏茲。”

“不論你想要做什麼,答案都是否定的,美女。經過昨天那小小的運動之後,我可不想再清理指甲下的灰塵跟油墨了——絕對不列入‘休假可做的好玩事情’清單裡。”

“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的。只不過……”

克莉絲哀嚎着說:“什麼事,夏茲?”

“東西還沒到。”

克莉絲哼了一聲。“就爲了這件事?聽着,我把它弄完的時候,我只亮了舊警徽,然後說服服務檯人員——時間已經太晚,叫不到隔夜快遞了。他們能做的是在中午前送達,所以今天上午你應該就可以拿到了,好嗎?”

“我也只能等啦。”夏茲說道。她意識到自己的無禮,但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放輕鬆啊,美女,又不是世界末日。你會害自己得胃潰瘍的。”克莉絲說道。

“明天下午我就得報告我的案子了。”夏茲明白地說。

克莉絲笑出了聲,“那怎麼會有問題呢?老天啊,夏茲,約克郡的空氣讓你變遲緩了,以前你的動作很快,時間總是夠用的。你還有一整晚可以完成報告。別跟我說你的功力退步了啊。”

“我不喜歡白天精神不濟,一直打瞌睡。”她說。

“好吧,如果下午三四點你還沒收到東西,打個電話給我,可以嗎,美女?放輕鬆點,不會死人的。”

“我也真的希望不會啊。”夏茲對着已斷線的話筒說道。

“有什麼問題嗎?”賽門問,一邊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推給她一杯咖啡。

夏茲聳聳肩,伸手端起飲品,“只是一些我想在明天回報作業前先看看的東西。”

賽門的興趣突然大增,甚至超過了他對夏茲的興趣。“你有眉目了?”他試圖裝作若無其事地問着,但是徒然。

夏茲邪惡地咧嘴笑着,“你的意思是你還沒看出相似性?”

“我當然能看出來,馬上就看出來了。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他顯然只是在說大話。

“是喔。那你也發現外部關聯囉?”夏茲享受地看着在賽門回過神之前自蒼白的臉上一閃而過的呆滯。她撲哧一笑,“想套我的話啊?你想得美,賽門。”

他搖搖頭,“好吧,夏茲,你贏了。如果今晚我請你吃晚餐,你願意跟我說你有什麼發現嗎?”

“我會告訴你我發現的事情,不過時間是明天下午——跟其他人一樣。但是如果你的提議是真心的,而不是想賄賂我,我答應跟你在星期六咖喱夜之前喝一杯。”

賽門伸出手,“一言爲定,波曼探員。”夏茲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同意。

與賽門在晚餐前一同喝酒這件事雖然很誘人,但是無法分散夏茲期待包裹的注意力。中午休息時,其他人甚至還在沖泡飲料,她就已跑到櫃檯。整個早上當保羅·畢許詳細地解釋側寫如何應用在嫌犯名單上時,夏茲——通常是最專心的學生——卻像在歌劇院裡坐立不安的四歲小孩。午餐時間一到,夏茲宛如出柙的賽狗,飛也似的衝下樓。

這一次,她的禱告應驗了。一個看似用了整卷封箱膠帶封緊的硬紙板檔案箱就擺在服務檯上。“你再不來領取,我就要打電話請除爆小組來處理了。”服務檯人員說道,“這兒是警局,不是郵局。”

“幸好不是。你們的動作太慢了。”夏茲一把取過箱子,走出大門往停車場去。她打開後車廂,快速地看了一下手錶。她估計自己還剩下十分鐘的時間,拖太久大夥兒會開始在午餐桌上紛紛議論她的缺席。她匆匆以指甲撕開封箱膠,試着將膠帶扯開足夠的空間好打開蓋子。

她的心一沉——滿箱子的影印資料。頃刻間,她很想就此忽略自己的直覺,放棄深入追查。隨後她想到那七名少女:她們正對夏茲露出期待的笑容。雖然生命裡或許總有許多令人失望的事,但至少她們曾經真真實實地存在過,誰都沒有權利剝奪她們的生命。這並非只是一個練習。某處正存在着一個冷血的殺手,唯一發現這件事的人便是夏茲·波曼。即使得通宵達旦,這也是她應該爲她們做的。

兩人再次面對面,卡蘿意識到東尼·希爾埋藏在臉下的痛苦,並且爲之動容。從認識他以來,她總能知悉支撐他的力量是什麼。卡蘿以爲東尼跟自己一樣以捉捕與探究爲動力,爲一股想要釐清事情的熱情所驅動,被所見、所聽與所做之事纏擾。然而此時,疏離讓她終於看清過去未能理解的事實,而她不禁納悶,一旦真的領會了東尼埋藏在深邃憂鬱眼眸背後的東西,自己面對他時的言行舉止會有什麼不同。

東尼刻意安排讓兩人隔了幾月後的第一次會面不單僅有彼此。當卡蘿抵達特別小組的根據地利茲時,保羅·畢許前來迎接,並且施展使自己成爲媒體寵兒的無限魅力,這點令卡蘿感覺透不過氣來。不過他對女性的殷勤並不包括伸手幫忙提拿兩隻裝滿檔案的沉重公文包,而卡蘿也玩味地注意到,每當經過有反射影像的物體表面時,他絕對會藉機檢視自己完美的儀表——一會兒順順單邊眉毛,一會兒挺起胸膛,理理顯然是訂製的合身制服。“我真的非常高興能見到你。”他說,“你是約翰·布蘭登最頂尖、最聰明的手下,你的過往紀錄真令人讚賞啊!約翰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們就讀同一間參謀大學呢?他真是個好警察,也是個獨具慧眼的人。”他的熱情具有感染力,儘管只是出於禮貌,但卡蘿發現自己不自覺地響應着他的奉承。

“我一直都很喜歡與布蘭登先生共事。”她說,“特別小組的一切進行得如何呢?”

“喔,待會兒你自己看吧。”他不屑一顧地說,引她進入電梯,“不過東尼當然對你讚不絕口,快把你誇上天了——跟你合作有多愉快、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同事、多麼聰明而且平易近人。”他對她露齒一笑,“還有一堆別的。”

現在卡蘿知道他只是在胡說八道。她相信東尼敬重她的專業能力,但是她十分了解東尼絕不會用個人意見來談論她。理解他根深蒂固的緘默所需要的細膩心思與技巧,顯然遠比保羅·畢許所具備的公關能力更爲高深。東尼從不談論卡蘿,否則會無可避免地提及讓他們相識的那個案子,而且也會因此透露兩人之間的事,那已遠遠超乎任何陌生人有權知道的範圍了。東尼得解釋卡蘿如何愛上他,而他怎樣因爲自己的性功能障礙而必須拒絕她,他們所追捕的殘忍精神病患者又如何破滅了兩人在一起的絲毫希望。她憑直覺確信東尼不曾與其他人談過這些事,而她的直覺一向比別人準確。“唔。”她含糊地說,“我一直很欣賞希爾博士的專業精神。”畢許伸手按下五樓的電梯鈕時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腰間。卡蘿心想:如果我是個男的,他應該不會幫忙按電梯,而只會告訴我要到幾樓。